第19章 猛虎出籠(2)
第19章
猛虎出籠(2)
那一刻,月光灑在險兒臉上,我看見,他的雙眼中光芒閃爍,兩邊臉頰上,居然已是淚水漣漣。他卻連擦都沒有擦一下,就那樣帶著滿臉的淚水凝視夜空,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極為悠遠平淡的語調慢慢說道:“我爺爺以前是出了名的大土匪,剛解放就被槍斃了。我爸爸在娘肚子裏麵還是少爺,生出來就變成了反革命狗崽子。書也不能讀,兵也不能當,低三下四地生活了幾十年。一直到我出生之後,八十年代可以做生意了,靠著一台手扶拖拉機,沒日沒夜起早貪黑帶著我媽媽到處擺攤子賣日雜,這才有了今天的樣子。他這一輩子,沒人看得起他,走到哪裏都被人欺負。所以,他最大的心願,就是我爭氣。哎——”說到這裏,險兒長長歎出一口氣,停了下來,看著天空的眼神越發顯得深遠悲哀,就像是陷入到了往日那些悲慘的記憶裏。
我不知道險兒為什麽突然要說家裏的這些事,但是他那種奇怪的語調,他從未流露過的悲傷已經感染到了我們每一個人,我們安靜地坐在原地等著他平複自己的心情,沒有一個人說話。良久過後,險兒的聲音再次響起:“我沒得出息。其實,我試過的,我試過努力讀書。可不知道為什麽,我天生就不是這塊料。從進幼兒班開始,我就討厭學習,討厭上課,翻開書本,我就有種莫名的煩躁和反感,我就隻想睡覺。我爸爸也打過我,我自己也恨過我自己,讀小學時,有段時間我每天睡覺前,甚至還天天跪在床上求菩薩,保佑我愛學習。但是都沒用,一點用都沒有。慢慢的,我和我爸都想明白了,這一輩子,我就不是一個讀書的人。而今,他對我的希望隻有一個,至少讀完高中,不當文盲,然後安安心心結婚生子,過安穩日子就可以了。讀初二的時候,我認識了遊憂。”
險兒說到這裏的時候,我心中一抖,我意識到,他馬上就要說出真正的主題了。同時,我卻有了一種極為不祥的預感。險兒不是袁偉,他絕對不是一個話多的人,甚至可以說是惜字如金。可今天,他卻無緣無故說了這麽一大通額外話之後,才轉到正題。這就很可能意味著,接下來他要說的話必定是非常非常重要,重要到可以令一個如同石頭一般倔強的人,改變自己的常態。反常即妖,一瞬間,我突然想明白險兒要說的是什麽了。
“第一次見麵,我就喜歡上了她,我曉得,她也喜歡我。很快,我們兩個就到了一起。兩年了,這兩年,除了沒有結婚證,我們和夫妻已經沒有太大的區別。我把我有的都給了她,就算是命,她想要也可以隨時拿去。其實,我和遊憂的事,我爸早就知道了,她家裏人也都知道。今年暑假,高中開學之前,我爸突然要我喊她來家裏吃頓飯,在飯桌上,我爸喝醉了。他說,他認了這個媳婦,他替我高興。他還說,他早就開始幫我存結婚成家的錢,家裏的房子也是為了給我今後結婚才修的。等我們高中畢業之後,他會把家裏的所有一切都給我們,他隻希望,我們兩個能夠無病無災,不苦不累好好地過日子。那天,是我長這麽大以來,見過我爸最高興話最多的一天。我爸甚至把我爺爺送給我奶奶的唯一一件留下來的鳳頭釵都拿出來,送給了遊憂。沒想到,那天晚上吃完飯,遊憂走的時候忘了拿,我給她送過去,在她家門前的巷子口,我看到了她和向誌偉。”
“險、險哥,你莫想多了,可能是、是向誌偉這個狗雜種在撩騷遊憂。遊憂不會的,我們認識她這麽多年了,她肯定不會的……”地兒的聲音中帶著明顯的哭腔,我有些驚訝地看過去,才發現,不知何時向來心底良善的地兒居然也已經是淚流滿麵。
月色之下,險兒嘴角一撇,對著地兒露出了一絲笑容,溫暖好看,卻又仿佛帶著無盡的苦澀。他搖了搖頭,眼神中多了一絲嘲諷,繼續說道:“他們在接吻。我親眼看見,他們在接吻。你們肯定認為,以我的脾氣,當時就會衝上去殺了向誌偉。嗬嗬,我沒有。我不敢,我從來沒有這麽怕過。就算是這次火在我臉上燒了起來,我都不覺得有什麽害怕。但是,那天,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我甚至都怕他們看見我,我轉身就跑了。我從來沒有給遊憂說過,她以為我完全不知道她和向誌偉的事情。就算到今天,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提起,除了你們,沒有任何人知道。我真的不敢,我的膽子沒有你們想得那麽大。那天之後,我對遊憂更加好了,我認為她隻是一時糊塗做錯了事,並不是背叛我。隻要我對她好,兩年多的感情,她遲早都會回心轉意,我們還可以按著我爸爸期望的那樣,一輩子相扶相持,白頭到老。嗬嗬,她沒有錯,是老子錯了!”
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險兒身子一挺站了起來,同時,抬起雙手捂在自己的臉上大力搓揉著。片刻後,他的手放了下來。那一刻,我看見,在月光之下,險兒的眼神依舊明亮,但是臉頰上的淚水卻已被徹底擦幹,消失不見。
“這次住院,遊憂從來都沒有看過我!”險兒的聲音再次停頓了一下,隻是這一次的時間極短,幾乎是瞬間過後,他的眼神中冒出了刀鋒一般銳利的寒芒,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句話:“我要殺了向誌偉!”
險兒,終於變回了險兒。
心髒劇烈跳躍了起來,我張開嘴,卻發現自己滿嘴苦澀,口幹舌燥說不出話來,扭頭看看周圍,身邊的兄弟們也都似乎化成了一座座石刻的雕像,隻有一片短促粗重的喘氣聲在空氣中接連響起。
“險兒,你把我當四哥就聽我一句勸,這樣搞會出大事的!”心膽俱裂的我,幾乎用盡所有的意誌才終於做出了最後的努力。但是話一出口,卻連我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
“除死無大禍,討米不再窮,能出什麽大事?最多償命而已。”險兒這句話一出口,我知道,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此時此刻,我們每個人都必須要做出一個選擇。
我決定不再多想,事到臨頭越想越亂,幹脆一橫心,我也站了起來,說:“險兒,我還是希望你可以再仔細想一下,人命關天!但是,不管怎麽說,這件事歸根結底還是你們一番好意,請我吃飯給我接風才惹出來的,我有責任。而且剛剛那一碗血酒喝下去,我的血管裏就流動著你的血,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如果你確實打定了主意,黃泉路上,我鐵你!”
眼角邊,黑影閃動,其他人紛紛站了起來,隨著每一道站起的身影,都會有一個聲音響起:“險兒,多話不講,隨時!”
“險兒,真要做,兄弟肯定都站在你這邊。但是胡欽說得對,你再想想。”
“老五,莫說二哥不義道,要死卵朝天,好大回事!”
“險哥,加我一個!”
險兒的腦袋再次仰向了星空,很久很久都沒有垂下來,夜空中,響起了他顫抖的聲音:“你們,你們不用這麽做。真的,不用這麽做。”小二爺笑了起來,大大咧咧地走過來,一巴掌拍在了險兒的肩上,說:“險兒,別想多了,不是才結拜嗎?我們是兄弟!”
小二爺這一句曾經被我們每個人都說過無數次的話,在此時此刻聽起來,卻重若千鈞,話一出口,除了小二爺自己沒有察覺之外,我們每個人都突然變得肅穆了起來,就像是幾個虔誠的信徒,終於來到了神的聖地。
沒有一個人說話,險兒終於低下了頭,看向我們的時候,表情木訥得就像是帶上了一層麵具,他甚至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說。但是,兩隻眼眸中卻冒出了如同汪洋大海一般深刻的感情。我們就這樣安靜地對望著,任憑無聲的風雷在各自胸膛裏麵激蕩。
“是的,險兒,我們是兄弟!”武晟走過去,也一巴掌拍在了險兒的肩上。
險兒的身體發出了十分明顯的一震,聲音越發顫抖起來:“武晟、小二爺、袁偉、地兒,你們都想好了?”
險兒並沒有提到我的名字,他的眼神也隻是牢牢盯著其他四個人,我有些奇怪,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和大家一起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想好了!”
“那要得!”還是沒有道謝,險兒決絕而幹脆地大吼一句,跪了下去,在我們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一個頭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又飛快爬了起來:“我欠你們的,磕一萬個頭,也還不了,我就磕這一個!”然後,他再也不看其他四人,扭過頭來,盯住了我:“胡欽,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麽要約著大家過來結拜嗎?”
熱淚已經模糊了我的雙眼,喉嚨裏好像卡了一顆碩大的檸檬,又酸又澀,難受得說不出話來,我隻能搖了搖頭。
“我是希望你知道,雖然我沒有像武晟、袁偉他們四個一樣,天天和你在一起。但在我的心裏,你不比任何一個人的分量輕!你是我的兄弟!真正的兄弟!不管發生什麽事情,你都是我的兄弟。”臉頰一熱,淚水再也忍不住流出了眼眶,我踏前兩步,剛想要擁抱險兒,險兒卻腳步一動,拉開了與我的距離,用一種異常堅決的口吻大聲說道:“胡欽,我的這件事,其他兄弟願意幫我,都可以幫,但是,你不行!”
眼角邊,幾位兄弟的身影都在一瞬間變得僵直,紛紛出言想要緩解局麵的緊張和尷尬。一片喧鬧中,最初的震驚與憤怒過後,我卻突然冷靜了下來。因為,我想到了一點:我的兄弟,不會羞辱我!“不要緊,地兒,武晟,你們先別說話。險兒,你到底是什麽意思?我數三聲,如果有什麽事的話,你就當麵說清楚,不然,我就走了。”
一邊等著險兒的回答,我一邊大聲喊著數字,當數到三的時候,我聽見險兒說:“胡欽,你和我們不同,我們這輩子反正都這個卵樣。你家裏條件好,你應該讀書考大學,今後……”我飛快轉身,走向了山下。腳步剛動,就覺得後腰一緊,衣擺已經被人扯住,耳旁傳來了險兒的說話聲:“胡欽,你等下!”回頭看去,險兒站在我的身後,扯住衣服的手依然沒有鬆開,嘴巴開合了幾次之後,這才說道:“我記不清在我住院的第二天還是第三天,義色到醫院來看了我一趟,我們說了一些話。”壓抑在心底多天的謎底終於要揭開,不知為何,我的心卻莫名其妙地狂跳了起來。
“胡欽,義色說他可以幫我,隻要我願意,他甚至可以幫我殺了向誌偉!條件隻有兩個,一個是我要親自動手,另外一個就是,你不能摻和進來!胡欽,義色是真心為你好!他說得對,你和我們不同,我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鄉裏地方過一世,你不同。我曉得你鐵我……”
那個夜晚,險兒還說了很多的話,但我卻再也沒聽進一個字。
因為我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去做了,無論是險兒還是三哥,他們的情義都太重太重。下山的路上,小二爺說了一句當時看來無關緊要的話,他說:“險兒,有義色幫忙,這個事就好辦多了。他既然答應了,就肯定會全力幫忙的。其實,三哥幫你,對他也有好處!”
多年後的一切證明,小二爺的這句話是何等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