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十三太保(1)
第20章
十三太保(1)
險兒連當麵說分手的勇氣都沒有。返校之後,他隻是悄悄在遊憂的課桌裏麵塞進了一封書信,而遊憂則半點回音都不曾給過。兩個也曾相許終生的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徹底分手,結束了一段情緣,也留下了永遠的傷疤。
向誌偉那邊還是杳無音信,就連三哥好像也越來越忙,很少看見他的人。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每天除了和兄弟們一起上課、打球,喝酒之外,其餘時間,我都和君膩在一起。
那是一段夢幻般的幸福生活。
可惜,酒酣莫續,夢好難留,幸福總是短暫易逝,該來的總歸要來。
有一句話說的好,學校就是一個縮小的社會,社會裏麵有的,學校裏同樣也都有。
八十年代晚期開始,改革開放之後的經濟體製改革導致大批人員下崗失業,很多人鐵飯碗不保,家道敗落,無數農村青壯年流向城鎮。前三十年的嚴酷思想壓製開始鬆動,舊有信仰被破壞殆盡,而新的道德體係又還沒有建立起來。全國上下,唯有利益至上,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和拜金主義開始盛行,產生了一大批活在社會巨變的夾縫中,看不到機遇,無事可做卻又一心發財不擇手段的邊緣人員。
社會巨變所產生的體製漏洞和不得誌的邊緣群體,正是產生黑幫的溫床。
於是,在全國上下古惑仔開始大批量湧現的時代,黑幫的觸角也漸漸出現在學校,校園不再像以前一般單純,我們學校當然也不例外。
當時我和地兒、險兒都是高一新生,學校裏認識我們的人也不多;小二爺從不惹事;武晟和袁偉在學校稍微跳一點,但是也僅限於校內打打架,抽抽煙,談不上勢力。
學校裏麵比較強勢的有三幫人:高三的徐海波一夥,他的表叔曾經也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大佬,叫做闖波兒,雖然已經死了,但是名聲還在,借著這片餘蔭,他也算是比較罩得住的。
高二的陳曦,他和這一兩年間九鎮新開始冒頭的一夥叫做“八太子”的流子關係很不錯,這夥流子與我們日後的關係匪淺,恩怨糾纏,從九鎮一直到後來的市區都是一樣。當然,當時的我們並不知道,這是後話。
除開他們之外,名氣最大的是一個綽號叫做大腦殼的男子。
在我們學校,有兩個比較特殊的班,都是些各屆高考不如意,繼續留校讀書,準備高考的人,甚至連考五六屆的人都有,他們普遍都已經成年,大腦殼就是這幫人的老大。
大腦殼不是本地人,他來自九鎮附近一個叫做泉村的鄉下。
近些年,九鎮道上的勢力七零八落,有數的幾位大哥,悟空在東莞,何勇團夥已經去了溫州發展,老鼠還在監獄,黃皮向來韜光養晦。除了三哥派係之外,現如今道上風頭最勁的流子同樣也是來自泉村的一幫人。
大腦殼的背後正是這幫人在撐腰。
而不幸的是,當我在別人的指點下,見到了大腦殼本人之後,我立馬認出了,他正是當時在校門口想要把君帶走的那個大頭男子。
紅傑,泉村幫的當家大佬,一代梟雄老鼠的頭馬,君父親的仇人。當然,也是大腦殼的師傅。
那天,在校門口的眾目睽睽之下,紅傑對我說,他與我之間還沒有完。
很多人會覺得,這樣一個人物既然威脅了我,那麽他也就一定會說到做到。其實紅傑並沒有,他說過就忘了,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的精力根本就不會放在當時依舊還隻是一個小毛孩子的我身上。他之所以說那句話,隻不過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我當麵頂撞,明知事不可為之後,為了讓自己下台所說出的一句麵子話而已。
但是,有句俗話說得好,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
紅傑手下那個腦袋雖大,溝回卻很淺的好徒弟,誤解了他的意思,把一樁本可避免的仇恨無限放大開來,導致了連場惡戰,血流成河,最終毀了他自己,也讓我們其他人惹上了一身的麻煩。
和大腦殼之間的第二次衝突,發生在我們結拜之後的第二個星期。
那天,是周波十七歲的生日。吃過晚飯之後,君和其他幾個女同學回家了,而我們六兄弟和周波、簡傑、康傑、小敏、魯凱等人則一起來到了新碼頭的一家歌舞廳。
歌舞廳門口常年都有一些擦皮鞋和賣煙酒瓜子等零食的小攤,都是些苦命老人。本來就有幾分同情,再加上帶的煙也確實沒幾根了,我就讓兄弟們先進去,自己在門口停下來買了包煙。
煙買好之後,我剛要走進歌舞廳,才推開那道厚厚的黑色玻璃門,一道黑影帶著渾身酒氣,一邊和身邊人大聲談笑,一邊徑直就衝了出來,恰巧與我撞了個滿懷。
“瞎了你的眼……”
對方的罵聲還沒說完,我們就已經認出了彼此。
此刻,站在我對麵仰著腦袋,脖子上青筋直冒,人五人六牛皮哄哄的,居然正是大腦殼。
“哦呦!是你這個小麻皮啊?”
大腦殼已經被酒精衝的有些發直的雙眼,瞬間瞪大了,一抬手就揪住了我胸前的衣服:“老子正好要找你!”
我也不反抗,抬手往前麵幾米遠的兄弟們一指:“你轉身看一下,看下我有好多人。”
大腦殼聞言扭頭看了一眼,再回過頭時,臉色已經不再像剛開始那樣得意了。我扯開了大腦殼依舊抓著我衣服的手,一掌把他推開,他身邊那個差不多年紀的陌生人見狀,嘴裏不幹不淨地罵著,就想上前打我,我大喊了一聲:“怎麽了?想搞事啊?”
不遠處,走在最後麵的地兒和簡傑聞聲回頭看了過來:“胡欽,怎麽了?”
大腦殼伸出手,攔住了他的同伴,又看了我的兄弟們一眼之後,對著我一指:“要得,你們有種就別走。”
五彩燈光閃耀在頭頂,昏暗而曖昧,燈光下,每一個男女看起來都神色可疑,如同鬼魅,就連空氣中都好像漂浮著一絲下作的糜爛。
時間還早,舞池裏還沒有人,擴音器裏麵的音樂聲也還並不聒噪,人們都在相互勾搭著,一邊漫不經心地喝酒,一邊培養著有會於心的氛圍。
我坐在舞池邊上,看著眼前這一切,忽然之間,我就想起了白天敞亮整潔的課堂,以及父母的微笑,外婆的叮嚀,這讓我有了一種發自內心的愧疚和悲哀。
仿佛就在昨天,我還是一個老實巴交、安心讀書的少年,從來沒有喝過酒,也從來沒有來過舞廳。曾幾何時,我卻變成了這樣的我,大口喝著酒,輕狂的眼神,放肆的調笑……
我很想告訴自己,其實,我並不想變成這樣的我。但可悲的是,在內心更深遠的地方,我發現,自己卻享受著這樣的生活。
大腦殼走了之後,我就把片刻之前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大家。武晟說,安心玩我們自己的,我們有這麽多人,他來了也不怕;周波說,不管是誰,敢找我的麻煩,就是找他的麻煩,他絕不放過;險兒更絕,他的意思是,大腦殼來了才好,來的人越多越好,免得下次麻煩。
沒有人在乎,大家更在乎的是,等一下舞會開始,如何才能把對麵的那幾個女孩勾到手。
可是,關於女孩問題的討論還沒有開展多久,麻煩就已經找了過來。
來的正是片刻前和大腦殼在一起的那個小子,一臉討厭的樣子湊到我們桌前左右打量了幾下之後,大大咧咧把我的肩膀一推:“喂,剛才是你吧?你出來咯,找你有點事,我的朋友在外頭等你!”
我都還沒反應,一邊的周波已經火冒三丈跳了起來:“你再推他一下試試看?”
身邊的兄弟們紛紛起立。
這個人好像有些害怕,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看我們沒動,又強裝鎮定說:“不關你們的事,我們隻找他。其他人,聰明的話最好莫管閑事。”
他說話的時候,險兒其實已經在往外麵走了,聽到他的話,卻又轉過身來,將這個小子扯到了自己旁邊,對著腦袋就是一巴掌:“你再多說一句,老子現在就先把你打死在這裏,帶路。”
推開歌舞廳的大門,我就看見了大腦殼。
他獨自一人靠在舞廳前那片溜冰場的欄杆上,身旁兩三米遠的地方,或蹲或站的圍著大約七八個痞氣十足的青年男子,形象各異,卻無一例外每個人嘴裏都叼著一根香煙。
當我們走向大腦殼的時候,大腦殼好像有些緊張,扭頭看了好幾次旁邊的人。
除了一個長發幾乎齊腰的男人依舊蹲在地上之外,其他幾個蹲在地上的人也接二連三站起了身,可是不知道為何,直到我們停下了腳步之後,他們卻還是沒有一個人過來,甚至連開口幫腔的人都沒有。
武晟排開人群,走到了孤零零的大腦殼跟前:“我們出來了,怎麽了?”
也許是武晟高大的身形讓大腦殼有些壓力,瞟了武晟一眼之後,他沒有搭腔,而是將目光放到了我的身上,有些勉強地說道:“我找的是你,你出來。”
“你找他就是找我,我問你,你喊我出來想要怎麽搞?”
武晟陡然提高了音調。大腦殼確實沒有種,一時之間,他居然連話都不敢說,再次可憐巴巴地扭頭看向了身邊的那夥人。
“嘿嘿,人多欺負人少啊?大腦殼,我們十三太保今天在這裏幫你撐麵子,你怕什麽!你的事,你自己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別人都站到了你的麵前,你還不搭腔?他能吃了你嗎,別這麽沒用唦!”
順著聲音看去,說話的人正是那個蹲在地上的長毛男子。
現在已經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了,在這個時代來說,一個幫派取名叫“十三太保”是非常不合適的,很像是那種山寨武俠小說裏麵的名字,但凡是有點品位的人就會覺得這個名字太土氣,太過時,太丟人現眼。
但就是這樣丟人現眼的名號說出來之後,我身後的簡傑卻頗為緊張地低呼一聲,輕輕拍了一下我的後背。
我萬分不解地扭頭看著簡傑,我壓根就不相信,這個外號所代表的那些人會很厲害。但簡傑臉上卻真真切切一副既驚訝又嚴肅的樣子,我不由地問道:“怎麽了?你曉得這些人?”
簡傑點了點頭:“嗯。我在縣裏讀初中的時候就和他們接觸過。總共十三個人,都是城關區的流子和縣高中的幾個學生,老大叫紀剛,在縣城年輕一輩裏頭混得很好,前幾年名氣就蠻大了。我當時拜的一個大哥就是被紀剛廢的,挑了腳筋。我們那個時候根本不敢惹他們,見到了都繞路。他們怎麽和大腦殼搞到一起了?”
事後我們才知道,其實,這一切都是巧合。
十三太保和大腦殼根本就沒什麽關係,他們認識的,是之前進舞廳裏麵喊我出來的那個人。
那個人叫做梁建,也不是九鎮人。梁建的父親在車站旁開了個小飯館做生意,他跟著父親來的,才來四個多月。這個小子來了不久,就和大腦殼玩到了一起,後來又不知道怎麽就認識了十三太保這批人,然後在人家麵前吹牛逼,說自己在九鎮怎麽怎麽樣,人家過來了就拿著家裏的錢像供祖宗一樣的供。
今天剛好十三太保過來九鎮玩,梁建就把大腦殼叫上了。沒想到,我和大腦殼冤家路窄,又遇到了一起。於是,他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幫大腦殼強出頭。
本來十三太保那邊的人是不同意管閑事的,可一是欠了梁建的人情;二是十三太保這幫人在縣城裏麵囂張慣了,覺得九鎮這種小地方,幫朋友擺平點事,舉手之勞而已。
於是,在梁建的再三懇求之下,他們也就答應了下來。
“哦,那你過來,我看你有多大的用場?”武晟轉過身,看著長毛男子一臉輕鬆地挑釁道。
男子把手裏的煙一丟,也不答話,真的就對著武晟走了過來,隨著他一動,之前始終停在原地的那幫人,也紛紛跟著湧了過來。
長毛男子蹲著的時候還不覺得,可當他走到武晟的跟前,兩人一比,這個人的身材居然不比武晟矮,看起來也頗有幾分氣勢。
在兩人針尖對麥芒般的對峙之下,氣氛頓時緊張起來。按道理來說,別人都主動出頭幫手了,大腦殼這個時候應該表現得更加強硬了。可不知為何,他居然伸出手來拍了拍武晟的肩膀,非常有耐心地繼續勸導:“我找的不是你,你是不是勸不聽,硬要多事?”
其實,我也根本不想打架,畢竟群毆和單挑不同,雙方都有這麽多人,真打起來,萬一有個下手沒輕重的,打出了個三長兩短,那後果就真嚴重了。
但我不是大腦殼,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當眾表態,找的人是我。我要是還繼續躲在武晟後頭不出聲,那就太丟人了。
既然躲不過去的事,何不幹脆點做個決斷呢。
於是,在大腦殼話剛說完,長毛男子一臉鄙棄厭惡地望著他,武晟也還沒來得及回答的時候,我從人群裏麵走了出來:“大腦殼,你不是找我嗎?喏,我在這裏。”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當事人出場了,那麽接下來的事怎麽發展,當然是由我和大腦殼兩個人自己決定,單挑、群毆甚至是和談,都是有可能發生的,其他幫場的人隻要看就行了。
結果,還沒等我完全走到大腦殼的麵前,旁邊有人說了這麽一句:“是的唦,朋友,我跟你講,你惹的事你自己出來背。都是出來玩的,我勸你事不要搞大,對你不好!我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今天,別的先不講,你跪在這裏道個歉,其他的之後再說。”
說話的是梁建!
他一邊說,一邊走到了那個長毛男子的身邊,臉上滿是浮誇而輕佻的笑容,狗仗人勢,得意之極。
“不跪呢?”
“不跪就辦你!”
隨著武晟和長毛男子幾乎同時響起的說話聲,兩個人之間已經開始推搡起來,雙方各自的人群中也傳來了一陣陣或急促或低沉的斥吼。
我把武晟輕輕拉了一下,不理梁建和大腦殼,而是徑直對那個長毛男說:“朋友,既然都是出來玩的,你們不怕搞事我們也不怕,跪我肯定不會跪。這樣吧,你給個麵子,把他們兩個人留下來,我們自己談,你看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