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十三太保(2)
第21章
十三太保(2)
說這段話時,我的語氣很委婉,表情也平和,我甚至都沒有敢與這位比我高了半個頭的長毛男子對視,我一直都在盯著他的鼻子,他的鼻尖上有一個灌了膿的青春痘,又紅又腫,這讓我有些好奇,我很想知道,假設我在這個部位輕輕打上那麽一拳的話,這個人會不會很疼。
長毛男子很鄙視我,我看得出來他很鄙視。
他的肢體語言太放鬆了,連一點點應該有的防範和戒備都沒有。當我把話說完之後,他故作驚訝地張著嘴,一臉要笑不笑的表情,還扭頭看了看就站在他身邊的梁建。然後,兩個人的嘴裏同時發出了誇張的大笑聲。
不過,長毛男子的笑聲沒有持續太久,確切地講,他其實並沒有正式笑出來。當他的眼睛剛剛眯上,下巴剛剛抬起,才發出大笑的那一刻,我的拳頭已經砸在了他的鼻尖。
他的頭被我打得往後猛地一抖,拳頭離開了他鼻子的一刹那,我看見,他鼻子上麵的那個膿包已經是一塌糊塗。
我終於得到了答案:包打破了,確實很疼!
因為,長毛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就捂著臉,縮向了地麵。
幾乎同時,眼角有道黑影一閃而過,武晟高大的身軀,如同泰山壓頂一般罩往了梁建。
直到這個時候,對麵張狂的太保們才算是明白了過來。
下一秒鍾,雙方人馬如同對衝的潮水般,瞬間碰撞之後,犬牙交錯地糾纏在了一起……
一馬當先的武大哥還是老手段,把足足矮了他大半截的梁建攔腰抱起,往地上一扔,然後跳起來對著腦袋就展開了連環猛跺。
其他人也都各施其能,紛紛越過我的身邊,投入了混戰。
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周波和簡傑兩位,表現出了完全超乎我預想的勇猛。要知道,一般人打架是不會對著頭的,隻有經常打架或者天生膽大的才會招招對著腦袋來。可這兩個人卻無一例外,都是拳拳照臉,恨不得把對方打成豬頭。
另一方麵,簡傑也並沒有誇大其詞。
這些年來,縣城的治安越來越爛,三教九流,龍蛇混雜,什麽樣的人物都有。十三太保能夠在如此複雜的局勢之下憑空崛起,闖出一個名號,也確實是有著自己的本事。
他們絕對不是大腦殼和梁建那種一觸即潰,任由我們捏圓搓扁的草包。
相反,雖然被我和武晟兩人的舉動打個措手不及,下手稍慢而失去了先機。但除了長毛因為第一下就被我幹倒,在人群中再也沒有機會站起來之外,其他人卻沒有一個轉身逃跑。短暫的錯愕過後,居然並肩而上,毫不畏懼地與我們這邊混戰在了一起,整個過程中不僅沒有露出絲毫敗象,反而還越打越勇。
當身邊的康傑和袁偉也接連被人放倒在地上之後,我意識到這個局麵也許不再是必勝的局麵了。
畢竟,我們今天麵對的是一幫貨真價實刀口舔血混社會的流子。而我的身邊,也許除了我本人之外,並沒有一個曾經真正提過刀的人存在。
可我空自心急,卻毫無辦法,一切都發生的太快,除了用盡全力打人和挨打之外,我作不出任何其他的反應。
就連眼睜睜看著大腦殼轉身跑走,我很想去追,也都無能為力。
所以,那一刻,身陷一片混亂之中的我並沒有意識到,現在的局麵當中,少了一個人,一個本該是絕對不會少的人。
險兒,居然不見了。
我的頭發被人從旁邊抓著,我的手中也抓著另外一個人的頭發。我不知道抓我頭發的這個人為什麽沒有顧得上來打我,我隻曉得,我在不斷地揮起拳頭毆打被我抓住頭發的那一位。
當那人再也扛不住我的連續擊打,被我一把掀翻在地的時候,我看見了險兒。
就在我的正前方,越過所有人的身影,我看見險兒翻過溜冰場的那道欄杆,出現在了十三太保的背後。
九十年代中期,中國南方地區流行過一種滾軸溜冰鞋,構造很簡單,就是一塊厚厚的鐵片,鐵片上麵前後鑽了四個孔,分別安了兩塊皮帶。鐵片下方則是四個軲轆,全鐵製造,拿在手裏相當的沉。
險兒出現的時候,他的手裏居然就拎著這樣一隻溜冰鞋。
他就像是飯後散步一般悠閑地走了過來,慢悠悠地來到了距離最近的一個人身後,手裏的冰鞋高高舉起,落下,再舉起,再落下,每一下都準確無比地砸在對方頭頂的天靈蓋上。一次不倒那就兩次三次,直到徹底倒下為止。然後,倒下去的人他就此不管,留給原來與其對打的戰友解決,而他則繼續不緊不慢地走向下一個靠他最近的人。
短短幾米的距離,一路走來,險兒就像是一把插入了酥軟黃油裏麵的尖刀,鋒刃掠過之處,原本緊緊扭抱撕扯在一起的人群,被利落而簡單地切割開來。
他又像是一台不太合格的收割機,走過的地方,十三太保的人就像被割掉的麥子一樣逐次倒下,而我們的人,則是這台收割機下幸存的麥穗,孤獨挺立。
險兒打人的時候,麵部表情非常冷靜,兩隻眼睛裏仿佛沒有一絲屬於人類的情感色彩,好像他要打的並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張桌子、一顆石頭,一塊抹布之類沒有任何生命力的東西。唯有在出手的那一瞬間,他才會牙根咬緊,腮邊咬合肌高高凸起,雙眼猛地一睜。然後,麵對著他的那個人,就會倒下。
他的這種打法,把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驚呆了,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麽時候停下了手。當他打到了大約戰場的中間位置時,所有的人無論敵我,也都如我一樣紛紛停下了打鬥的動作,沒有人說話,每一個人都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看著他。
險兒卻仿佛根本沒有意識到周圍情況的變化,他如同一個修煉多年的舞者,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舞台,在血腥和暴力中,他旁若無人地翩翩起舞。
他來到了臉色蒼白的小二爺麵前,小二爺嘴唇微微張開,顫抖地伸出手試圖去阻止他。就在指尖剛剛觸碰到險兒的手臂時,險兒條件反射一樣瞬間扭過頭去看了小二爺一眼。因為角度問題,當時的我並沒有看見險兒的眼神。但是,我卻看見小二爺的手臂驟然停在半空,微微一滯之後,無力地垂落了下去。
險兒轉頭望向了身旁那位原本是屬於小二爺的對手。
接下來,頗為搞笑的一幕發生了,險兒一言不發地看著那個人,足足有一兩秒鍾左右。按理來說,那個人完全有時間轉頭逃跑,或者奮起反擊。
可是,他都沒有!
不知道此人是真的嚇傻了,還是突然之間被多數同伴血淋淋躺地上呻吟的樣子弄得莫名其妙,根本不曾反應過來。他居然呆呆地站在原地與險兒對視,呆呆地看著險兒舉起手中的家夥對著自己的腦袋砸了下來,一下、兩下、三下……
然後,這個人也倒了下去。
更加匪夷所思的是,當險兒打這個人的時候,十三太保那些原本彪悍善戰的兄弟們,沒有一個上去幫忙,甚至連吆喝勸阻一下的聲音都沒有。
如果不是親身經曆,而是由其他任何人把發生的這一幕描述給我聽的話,我都會覺得好笑。因為,光從畫麵上看來,一場本該讓人血脈僨張的凶險群毆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幕荒誕詭異而又搞笑的啞劇。
作為聽者的我當然也會覺得十三太保沒有種,不夠義氣。
但是,那一刻,當親眼看著這一幕發生在自己的眼前,我卻沒有一絲想笑的念頭。我隻是覺得恐懼,從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裏麵散發出來的恐懼。
我一直都很慶幸,險兒是我的兄弟,而不是我的敵人。
當他躺在病床上,原本英俊的臉燒到麵目全非,差點毀容卻毫不掛在心上,反而念念不忘報仇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男人太可怕。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如果一個人能夠狠毒到連自己的容貌都根本不在乎,那麽這樣的人,你絕對不要去惹。
我能夠理解眼前的這幫人,完全能夠理解,他們絕對不是沒有義氣。他們隻是和我一樣,寒了膽。
十三太保,他們也許打過很多的架,他們也許砍過無數的人。但我相信,他們一定沒有見過這樣的手段和這樣的場麵。
因為,這已經不再是打架,而是屠殺!甚至連屠殺都不算,這應該是在砍樹,在割草,在拿著釘錘修自行車。反正不管是在做什麽,此時此刻,正在發生的這一切,都絕對不是在和人打架。
所以,這些心狠手辣的流子們全部都崩潰了,崩潰的人是沒有辦法再去顧及義氣和勇氣的。
他們唯一能做的隻是,安心等死。
於是,就憑著這一隻普通至極的冰鞋,在這一夜,險兒以單人之力將局麵完全扭轉,橫行一時的十三太保終於迎來了出道後的第一次潰敗。
假如局麵就此發展下去,我很難想到後麵還會發生什麽。
也許,剩下的十三太保會狗急跳牆,激發出超人勇氣與我們殊死一搏;也許,派出所會及時趕到,把我們全部抓走;但更大的可能性是,險兒會殺人!
這一點,我想除了我之外,在場的很多人,應該也都有著同樣的預感。險兒下手之狠、之毒,實在是超出了我們每個人的想象。
幸好,這些可怕的後果都沒有發生。
就在局勢徹底失控之前,從人群外,傳來了一聲熟悉的大喊:“險兒,你幹什麽?給老子住手!”
然後,一輛自行車奇跡般的從天而降,無比精準地停在了險兒和正在被砸的一個男子中間,將兩人隔離開來。車座上,一個男人單腿撐地,快如閃電地伸出雙手,一手抓住了險兒拿冰鞋的那隻手腕,一手掐住了險兒的脖子。
不可一世的險兒在那一刻,就像是一條被猛然夾住要穴的毒蛇,發出了劇烈的掙紮和反抗。但是,無論他怎麽掙紮,如何反抗,那雙手卻都像是兩顆釘進了七寸的鋼釘,將他死死釘在了原地。
接下來的一秒鍾,我看見了那雙手的主人。
在三哥的身邊,有一個自始至終都跟隨他一起打天下的兄弟,我甚至曾經聽人說過,三哥今天的江山,一半都可以算是這個人幫他打下來的。
在三哥的團夥裏麵,每一個人單拿出來都是九鎮地麵上鼎鼎大名的人物,但隻有這個人才能享受著和三哥平起平坐的待遇,他也是唯一不用稱呼三哥為“三哥”的人。
很小的時候,在三哥的家裏,我就認識了這個人。
三哥雖然也對我很好,可三哥不笑的時候,身上就會散發出一種讓人不敢接近的氣場,但這個人不同,這個人永遠都不會讓我感到害怕。他的眼睛很亮,笑起來的時候,雙眼會變彎,就像是兩道下弦月,臉頰上還會出現兩個深深的酒窩。每次看著他的笑容,我都有種奇怪的感覺,我覺得無論我再怎麽調皮,他都會包容我,喜歡我。所以,打小我也就很喜歡這個人,他讓我感到某種發自內心的親近。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皮鐵明,我喊他明哥,江湖上,人們則稱呼他為明王爺。
明哥出現了,三哥還會遠嗎?
既然三哥來了,那麽就算是再惡劣的形勢,再危險的局麵,我又還有什麽需要擔心?
一刹那間,我感覺到自己身體裏麵,有一根緊繃如鋼絲的弦猛然鬆懈了下來,我不由自主地長長吐出了一口氣。
三哥的身影穿過人群,走到了險兒的前麵,他沒有說過一句話,隻是那樣靜靜地看著險兒,他的臉上甚至都沒有一絲憤怒或凶狠的情緒。可本已經殺紅了雙眼,始終發出瘋狂掙紮的險兒,卻在這古井不波的寧靜對視之中,雖然緩慢卻也明顯地平靜了下來。
險兒的胸膛依舊在劇烈起伏,嘴巴大大張開,發出了如同牛吼一般的喘息聲,一副運動過度,體力透支的樣子,完全沒有了之前打架時那種平靜而悠閑的神態。不過,他的眼神已經變了,片刻前那種毫無情緒的空洞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幾許類似於激情過後的茫然。
三哥扭頭看了看周圍,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狠狠瞪了我一眼之後,望著險兒說:“消停了?消停了,那就鬆手吧。”
明哥鬆開雙手,語氣輕鬆地說道:“險兒,老子是在幫你!你還這樣看著我幹什麽?來,把冰鞋給我,架都打完了,你還拿著冰鞋幹什麽,快點,聽話。”
險兒脖子上留下了幾道紅紅的指痕,單憑他的表情來看,我不知道他是否在生明哥氣。但是,他的手鬆開了,任憑明哥接過了那隻血跡斑斑的冰鞋。
這時候,三哥的臉上才露出了微微笑容,伸出手拍了拍險兒的肩膀,低下頭去望著剛剛被險兒打翻在地的那個人:“還不快點走?想被打死在這裏才過癮啊?”
那人呆呆地看著三哥,不知所措。
沒想到的是,本來始終躺在幾米開外的地上,抱著頭一動不動,渾身上下早已被武晟踩得都是腳印,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的梁建,聽到三哥的話之後,居然一下跳起來,連招呼都沒打一個就轉身跑了出去。
這一下,其他所有人才算是反應了過來,十三太保裏麵還沒有倒下的紛紛上前拉起了頭破血流的同伴,飛快離去。
走了幾步之後,那個最先被我打倒的長毛突然回過頭來,對我一指,說:“我記著你了!”
我火冒三丈,拔腿就要追,背後傳來了三哥的一句怒吼:“胡欽,你今天敢!”
停下腳步,剛剛轉過頭,三哥的巴掌已經拍在了我的腦袋上,臉上居然帶著少有的氣急敗壞神情:“胡欽,你還聽不聽話了。你還搞什麽搞?”
“不是,三哥,我……”
又是一巴掌打在了腦袋上:“你什麽你?我勸你還勸不聽了是吧?你外婆還等著你回家的,你在外麵打架。走,馬上給老子回去。”
我看不到自己的樣子有多尷尬狼狽,但是通過周圍傳來的一陣幸災樂禍的哄鬧聲,完全可以讓我想象得到,此時此刻的自己是個什麽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