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走向地獄(1)
第30章
走向地獄(1)
回到九鎮已經有一段時間。
因為曠課,學校給我們每個人都記了一個小過處分。補習班還有一批受傷過重的學生躺在醫院,大腦殼則徹底從九鎮消失了。就算多年以後,我們兄弟也離開了九鎮,他還是沒再出現過。
學校裏麵的每個學生都好像知道了我們和大腦殼之間的事情。
高一新生以絕對實力一統全校,這在九鎮高中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轉眼之間,我們就變成了這所學校裏麵的傳奇。
無數的男生巴結我們或者想要加入我們,無數的女孩追求我們或者被我們所追求。
我頗為驕傲,卻不曾迷失。這個期間,我還保持著本性的善良,從沒做過任何橫行霸道的事情,我知道被整日欺負是什麽樣的感覺,我不希望再有人嚐到這種味道。
每天我們六人都是一起上課,一起抽煙,一起打球,偶爾我會和君在下晚自習之後,牽著手散散步,談談心。日子就這麽一天一天愜意舒服地過著,沒有管殺,沒有擺場,沒有小弟,也沒有大哥。
其他的兄弟還是會呼朋喚友出去玩。我除了上課以及與君的約會之外,其餘時間全部都在家裏陪著外婆,基本不曾出門。
我的的確確非常愧疚。
在我還沒有出生之前,母親家裏很窮,隻有外公一人有份薪資微薄的工作,為了養家糊口,外婆一分錢掰成兩半用,舍不得浪費半點,甚至還像男人一樣去開過山,挖過礦。
後來外婆老了,家裏條件也漸漸變得好轉起來,但是節省的習慣始終沒有改變。
外公去世之後,如果子女不在家,她老人家是萬萬舍不得買菜的。她把自家門口的一小片土地開墾出來,種了些時令蔬菜,做飯的時候,摘點下來,再拌些自己醃製的醃菜醬菜腐乳之類,這就是她吃到去世那天都未曾改變的飯菜。
回到九鎮的那天,已經是傍晚。踏入家門的時候,正好看見外婆蹲在水池邊上洗菜擇菜,買的都是我喜歡吃的牛肉,排骨。
從小到大,這個場景我曾經見過無數次,但那天看著外婆忙碌的身影,我第一次體會到了莫名的心酸。
我躲在門後看了外婆足足兩分鍾。不是我不想過去,而是不希望外婆看見此時此刻淚水正在眼眶裏打轉的我。當平複心情之後,我走到了外婆的身邊,蹲下幫她洗菜。
往日回到家,除了用外婆早就替我燒好的熱水洗漱之外,我從來沒有沾到冷水的機會。而現在,我才真正領略到了山區冬季,結著冰渣的水是多麽陰寒刺骨。外婆卻習以為常,在這樣的冷水裏一洗就是幾十年。外婆幹燥枯澀的手上全是一道道裂開的口子。沒有現在女人們用的潤手霜,沒有各種各樣的保養品,她就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讓它們裂著,仿佛從來就不疼。
那天,我讓外婆休息,我來替她洗,可無論我如何勸說,她都不肯放手。
從外婆的眉眼之間,我看得出來,對於我這幾天的突然消失,她心底有著無數的擔心和憂鬱。但是,她卻半點都沒有表達出來,她隻是用無比期盼和憧憬的眼神看著我,說:“欽兒,你隻要好好讀書,給你爸爸媽媽爭氣,不搞壞事就可以了。外婆還可以伺候你們幾年,看到你考上大學,找個好工作結婚,我就夠了。這些事不要你搞,你是讀書的孩子,不搞這些沒出息的事情。”
我現在都還忘不了自己那一刻的心碎和後悔。
我多希望自己能夠如同外婆期盼的那樣,成為一個讓她驕傲的孩子。
可惜,我已經變了。在經曆了這麽多年的屈辱和暴力之後,我的靈魂中已經被烙上了再也抹不去的陰影,它已經變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陪伴外婆的這一個星期之中,在我貌似懂事和孝順的背後,我的心底,卻日複一日地感到焦慮和糾結。我始終都在思考著一件事情。我明明知道這件事情連想都不應該去想,因為它會讓我很對不起外婆和父母,甚至也有可能會毀掉我的未來和人生。但縱然如此,它卻依舊還是時時刻刻糾纏著我,讓我食不知味,輾轉難眠。
當這種糾結到達了我所能承受的極限之後,我終於順從著自己內心的渴望和召喚,做出了一個決定:我要跟三哥。
還是在險兒出事的第二天,我曾經去求三哥幫忙。
在三哥家裏,他給我講了一個關於火場的故事。通過那個故事,他令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人一定要懂得選擇對於自己來說最為重要的東西。
其實,除了三哥的那個故事之外,我也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火場故事。隻不過,我不曾給任何人說起過。
事情發生在一九九三年年底,我剛轉學去市裏的第一個冬天。那天很冷,我騎著自行車上學,路過一棟居民樓,遠遠的看見了樓房上冒起的濃煙和火焰。
我到的時候,消防隊還沒有來。
居民們蓬頭垢麵,驚恐萬分地從狹小的單元樓裏衝出,外麵的人們則拎著各式各樣的水桶臉盆拚盡全力澆水,可一切都是枉然。
那棟居民樓高六層,起火的地方在三樓。前一天晚上,一戶人家睡覺前忘記關掉電烤爐了,爐子溫度太高,烘燃了烤火而引起了火災。
我看見六樓的人們在窗戶上絕望地呼喊哭泣,卻一個接著一個被火焰吞滅。我也看見五樓的兩個窗口上,接連跳下了兩位婦女。肥胖的那位被掛在了三樓起火的那戶人家陽台上,動彈不得,就像是一根碩大的肉串,被屋內不斷躥出的烈焰炙烤著,從撕心裂肺到無聲無息,最後成了一堆扭曲蜷縮的黑炭,幾乎看不出人形。而另外一位年輕苗條些的女人,雖然得以落下,但“嘭”的一聲摔在了堅硬而冰涼的水泥路麵之後,整個人瞬間變成了一個摔爛的西瓜,汁水橫流,慘不忍睹。
這是一幕地獄般的景象。在這裏,塵世間所有的愛恨情仇,美醜善惡都已經不再重要,生命卑賤渺小得就像是一隻螻蟻,失去了它應有的珍貴與尊嚴,與火焰共舞的,隻有死亡與絕望。
據說那天一共燒死了十幾個人,三樓以上的住戶,幾乎每一家都死了人。
隻有一戶人家例外。
那是一個看起來像頭棕熊一般強壯敦實的中年男子,他硬生生扯斷了大門上被燒熔的門鎖,然後披著塊濕被子,一手夾著老婆,一手夾著女兒,帶著滿臉煙塵從火焰當中逃了出來。
當這一家人衝出單元門,出現在人們麵前的時候,火焰吞噬建築物的劈啪聲依舊攝人心魄,但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卻瞬間變得一片寧靜,就連最為悲痛恐懼的人也不再哭泣。
然後,我就聽見了響徹雲天的歡叫聲和鼓掌聲。
那一刻,年幼的我淚如雨下。
這一幕幾乎影響了我的整個少年時代。事過之後,我想了很久很久,漸漸的,我想明白了一個道理:人,要不成為最強的那一個,要不跟隨最強的那一個。
這些年來,我在羞辱和卑微中成長,分分秒秒都在努力讓自己強大。但我的內心,卻從未感到平靜,我時時刻刻都覺得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我越努力,就越覺得自己不夠強大。甚至,從十三歲那年開始,我的枕頭底下就永遠都擺放著一件鐵器,不同的隻是從最初的剪刀、水果刀,變成了後來的砍刀、匕首、軍刺,最後換成了多年之後的手槍。
在極大的不安全感中,我倍感折磨,度日如年。
除了,和三哥在一起。
隻有在他的身上,我才感受到了那種前所未有的,不用承擔隻須依靠的幸福。
我想跟著三哥,這個念頭早已不是一天兩天了。
但是我一直沒有開口。因為,之前我認為他肯定不會同意,他的態度曾經明確地表明過:他不願意我學他一樣,他甚至連我和別人打架都不允許。
但那是之前,現在的情況已經不同了。
至少,那次橋底與大腦殼的擺場群毆,三哥不但沒有反對,而且還始終全力支持,幫我們擺平了一切。
再過幾天,就是三哥的生日了,那天他一定會見到很多朋友,喝很多酒,也一定會很高興。
我決定就在那天和三哥正式談談。
自從那個晚上,三哥親自出麵,替我們擺平了紀剛與他手下的十三太保之後,武晟和袁偉兩個人就已經把三哥視為了神一般的存在。
甚至,武晟還因為與別人爭論三哥到底是不是九鎮有史以來最厲害的大哥這個問題,而和人狠狠地打了一架,鬧到了派出所。
袁偉雖然沒有武晟表現得那般暴烈,但是這些日子裏,他也曾不止一次地看著天空,悠悠地給我們說:“我現在其他方麵都沒有什麽煩惱和要求,我每天就是擔心兩個人。哎,劉德華和三哥都這麽大年紀了,卻還沒有結婚,你說,這麽優秀的男人,為什麽就遇不到一個配得上他們的女人呢?哎……”
雖然,我沒有把三哥當神的感覺,但當他們表露出對三哥的崇拜之情時,我也倍感自豪。因為,他們崇拜的對象,是我的哥哥。
所以,三哥生日那天,武晟出人意料搶了我的風頭,我不怪他。
飯桌上,擺著三個鐵皮爐子,爐子上的土缽裏麵,巴掌牛肉、亂燉牛蹄、紅煨牛鞭三樣主菜被燉的香氣四溢,咕嘟作響,正到了適合開吃的火候。
三哥並不算是一個對生活細節很講究的人,至少,對他而言吃什麽並不重要。和誰吃,為什麽吃,才是他所關注的問題。
但明哥剛好相反,明哥認為生命的真諦就在於美,美人、美酒、美食、美景,他一樣都不願少。這桌全牛宴正是由明哥花重金專門跑到四十裏之外的“連碗吃牛肉館”請來的朱姓掌勺大師傅親手製作的。
而他花費了這麽多的精力,隻是因為一點,今天是三哥的生日。
當我和我的五個兄弟一起走入巨龍酒店的大廳時,三哥坐在正對大門的上席,正在不斷地和前來道賀的人交談舉杯,鐵皮爐子裏麵的火焰熊熊燃燒,火光照在他的臉上,令他越發顯得容光煥發,光彩奪目。
我以為他沒有看見我們,幾兄弟商量著正想隨便找個桌子坐下的時候,三哥突然站起身,遠遠對著我們招起了手:“小欽,過來!你和武晟你們幾個都過來,來這邊,這張桌子給你們留著的。”
三哥的手指向了他身邊兩三米處,緊靠上席的那一桌。桌邊空著六張椅子,其他位置上已經坐了幾個陌生的年輕人,當中一個表情略顯尷尬。正在對我們點頭微笑的,居然是不久之前還和我們打到頭破血流的十三太保老大,紀剛。
大廳裏麵,很多人的臉上都露出了驚訝之色。我並不知道在江湖上,三哥招呼我們入座的那張桌子具體代表了什麽含義。但是那一刻,從這些人的眼神中,我意識到,這張桌子並不是什麽人都能夠去坐的。
至少,絕不應該是像我們這樣默默無名的毛頭小子能坐的。
於是,在些許的自豪當中,我也開始忐忑起來。
原本,我是想趁著剛進門給三哥敬酒的時候,就表態要跟他的。但現在,我決定先不說了,我怕在這麽多人的關注之下,萬一三哥不答應,甚至還罵我一頓,那就太丟人了。
我準備等三哥和大部分的客人都喝得差不多,沒什麽人關注我們了之後,再找個機會表達。
沒想到的是,當我們走到桌子跟前,我一邊和紀剛打著招呼,一邊拉開椅子想坐下去的那一刻,本應該在我旁邊落座的武晟居然停都沒停,昂首挺胸筆直對著三哥那一桌走了過去,袁偉在稍一猶豫之後,也緊跟在他的身後,走向了上席。
三哥正在和他身邊一位氣度沉凝的平頭男子說話,並沒有看見武晟和袁偉,而他們兩人走到三哥桌前之後,也不打擾,就那樣筆直地站在了三哥幾人麵前。
我意識到有點奇怪,卻又不知道怎麽了,一看旁邊,小二爺和險兒也是一臉茫然地看著武晟和袁偉,隻有地兒揚起手,大喊了一聲:“武晟,過來,在這邊。”
地兒的大嗓門引起了三哥的注意,他抬起頭來看見了如同門神般站得筆挺的武晟兩人,微微一愣之後,指著我這邊說:“武晟,你和袁偉跑我這裏幹嗎?去,和小欽他們喝酒去。多喝點啊。”
袁偉扯了扯武晟,武晟卻依舊一動不動。
“武晟,怎麽了?你和袁偉兩個有事?”坐在三哥另一側的明哥,似乎看出了些許端倪,出言問道。
三哥放下了手裏的酒杯,目光炯炯地盯著武晟兩人,眉頭微皺,一言不發。
“祝老大生日快樂,萬事如意。”
武晟中氣十足的大喊蓋住了全場的嘈雜,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他“唰”地跪在地上,一個頭磕了下去,袁偉也慌慌張張,跟著跪在了地上。
旁邊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三哥。
明哥站了起來:“武晟,你和袁偉搞什麽啊?哈哈哈,想幫你們三哥道喜,也不用行這麽大的禮啊,都是自家弟弟。起來起來,這麽多人麵前,跪著像個什麽樣子?”
“明哥,這個頭我應該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