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財帛寒人心(2)

  第154章


  財帛寒人心(2)


  他不行不是因為他迂腐,他古板,而是因為變通靈活的他卻非常不幸,遇上了一個極端迂腐、極端古板的人。


  方四民出事的當天晚上,三哥就已經和方家人溝通好了,白紙黑字地簽了字之後,當著工友們的麵當場就給了五萬五的現金,第二天私底下還讓癲子送去了兩萬。


  依照九鎮的喪葬習俗,死去的人會在家裏停放兩天,第三天正午之前便要準時抬柩下葬,並且在正式入土前,屍體絕對不能碰觸到地麵,不然亡者就會永世不得超生。


  沒想到,第三天一大早,本該入土為安的方四民,卻被人抬到了岩場大門口,像是一袋垃圾般扔在了塵土飛揚的泥巴路上麵。


  幹出這事的人,正是方四民的親生兒子。


  方四民有兩個孩子,因為家裏實在太窮,農村重男輕女的思想又太嚴重,成績很好的小女兒讀完小學之後就迫於無奈外出打工了,現在在東莞的一家鞋廠做事。而成績普通的大兒子則在全家人的共同資助下,就讀於省城一所不入流的野雞大學,政治係,大四。


  他兒子是在方四民死後的第二天接到消息趕回家的。


  痛哭一場之後,老子走了,兒子自然就要扛起當家做主的重任,於是他全然不顧大伯和母親的勸阻,幾番運籌帷幄過後,發布了三條軍令:一,方四民絕對不許下葬!就算天王老子來了都不許下葬。


  二,把方四民的屍體抬到三哥的家裏去!(但是由於沒有找到三哥的家,所以最後改為了抬到岩場)


  三,之前家人們和岩場的談判全部作廢,明天,將要由他這個在大學裏麵受過高等教育、見過大世麵、開眼看世界、高智商、高水平的天之驕子來和三哥親自交涉,為冤死的父親討回一個公道。


  安排好一切之後,方四民的兒子甚至都沒有給自己父親守夜,養精蓄銳地好好休息了一晚,天一亮,就帶著所有親屬,抬著父親的屍身,殺氣騰騰來到了三哥岩場。


  接到消息後的第一時間,三哥就立馬推開了其他所有事務,驅車趕到了現場。當時情況也確實不由得他不來,屍體都抬到了做生意的地方,事情可大可小,來了還有一絲轉圜餘地,如果不來,一旦有個三長兩短鬧將出去,那可就不好收場了。


  不過,同樣是為了處理問題,但那天的三哥可就和三天前不同了。


  三天前,他孤身一人,除了明哥之外,隻帶了大把大把的現金。


  可這一次,除了他自己的別克和唐廠長的車之外,三哥還帶來了三輛中巴車,裏麵裝的既不是貨,更不是錢,而是人,一個個凶神惡煞拿著各種家夥的年輕男人。


  三哥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多少年了,三哥血淚交流,打生打死,憑著自己一雙手,好不容易才讓義色這塊金字招牌,在這片土地上亮了起來,再也沒人敢有半點瞧不起他,半點羞辱於他。他漸漸習慣了說一不二的同時,也盡量地處事公正,就是為了不讓別人說太多閑話。


  可是這次,錢也給了,談也談了,該做的也做了,而且比起其他的老板來說,還要仁義許多。


  三哥怎麽都想不通,他不知道這個方四民的兒子到底是孝心動天呢,還是錢字當頭,怎麽就這麽不通情理、膽大包天地過來鬧事了。


  難道是欺負他義色是個軟柿子,好捏?

  那天,三哥雖然帶了人馬,卻並沒有先動手。


  畢竟別人家裏死了人,而且還是為自己打工的時候死的,三哥雖然是個流子,卻也不願意做得太過。帶著人來,是因為知道既然屍體抬到了岩場,事情也就一定不會輕易地平息下去,所以,是為了以防萬一而準備的。


  在事態無法控製之前,三哥還想要盡最後努力和方家人談一下。


  方家派出的代表正是那個大兒子。


  一番虛張聲勢的交談過後,三哥終於明白了方四民兒子前來鬧事的理由,非常冠冕堂皇,就是兩個字而已——公道。


  父親含辛茹苦地把自己養到這麽大,還供自己讀上了大學,在世間走了幾十年沒有享到一天的福,卻這麽說沒就沒了,僅僅是換來了六萬塊錢!


  六萬塊錢!


  對於大字不識一個、一世都在農村操持家務的母親;或者是老實巴交種了一輩子地的大伯;甚至是在東莞的流水線上揮汗如雨,一月隻能得到千把來塊大洋的妹妹,對於他們這些人來說,六萬塊錢也許已經是筆不得了的天文數目了。


  但是作為方家的頂梁柱,這是遠遠不夠的,他身為方家的唯一長子,也不是沒有見過世麵。


  在省城讀書的時候,他曾看見那些達官貴人們出入五星酒店,吃頓飯開瓶酒,喊個紅牌陪睡的價也不止六萬塊錢。父親這樣活生生的一個人,就值這麽點錢,還有王法嗎?


  不能說方四民兒子的想法錯誤。


  同樣身為人子,從這個角度出發,我支持他。要是換做我,我想,我也應該會用盡一切手段來為父親討個公道。


  但是,可惜就可惜在,方四民的兒子並沒有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單純、那樣正義。扒開了一切道貌岸然冠冕堂皇的借口之後,最終他也還是為了錢。


  在省城的大學裏麵學了幾年政治,方四民兒子什麽都沒有學到,但是學會了滿腹的陰謀權術和對於物質享受的追求,他明白要過好日子就必須要錢。


  而方四民的死剛好就給了他一個滿足貪欲的絕佳機會,父親在世的時候沒有給予他的東西,這一次,他要連本帶利全部拿回來。


  於是,他器宇軒昂地向三哥提出了兩個他覺得很合理的要求。


  基於當時並不在場的岩場負責人三哥的不作為,沒有第一時間把其實已經當場死掉的方四民送往醫院搶救。所以,要求一:三哥必須要向方四民謝罪,要親自披麻戴孝為方四民扶靈送葬。


  據明哥說聽見第一個要求的時候,三哥的臉色就已經綠了,強忍著沒說話,隻是仰仰頭示意方四民的兒子繼續往下講。


  於是,那小子又揚揚得意地說出了下一個合理要求:兩百萬人民幣,一分都不能少!

  為什麽是這個價呢?難道他覺得自己父親的一條命,六萬不夠,兩百萬就夠了嗎?

  不是這樣的,我們都誤解了這個胸懷錦繡的年輕人的高貴品質,在他心中,父親是無價的,他之所以列出這個價,是有依據的。


  並且,為了佐證他的要價合理,他還專門向三哥解釋了這個依據的來源。


  他給三哥說,他在大學的專業裏麵是有法律課的,老師曾經提到過一個案例:美國的一位老太太在麥當勞喝咖啡的時候,被麥當勞提供的咖啡燙壞了手。老太太覺得是因為麥當勞的咖啡杯上麵沒有提示性的語言所導致,是麥當勞的不作為。所以老太太和麥當勞打了官司,最後法院裁定麥當勞賠償老太太六百萬美元。


  最後,他反問三哥,既然方四民的死是因為岩場方麵的不規範操作和搶救過程的不作為所導致。那麽,如果打官司的話,一隻手都賠六百萬美元,一條命要多少才行?

  所以,他開出的兩百萬人民幣是很合理的價格。是念在同為一方鄉親、共喝一條河水的情分上給了天大的麵子,這樣的條件他其實是很不情願、很委屈的。


  我依舊沒法說方四民的兒子錯,要是換做我,別說兩百萬,就算兩千萬,甚至兩個億也換不來我父親的一條命。


  但他還是錯了。


  至少,他忘記了很重要的一點,這一點甚至重要到注定了他永遠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忘了對三哥說的那個例子是發生在美國,而九鎮,卻位於偉大的新中國。


  周星馳先生的《九品芝麻官》裏麵曾經說過這麽一句話:明朝的劍怎麽可以殺清朝的官?

  同理,千百年來,中國的人命又哪裏值得上美國的錢。


  我一直都在想,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他怎麽會用這樣荒唐的邏輯說出那樣荒唐的話。


  我絕對不相信他是真傻。


  我想他之所以這樣做,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他太低估三哥,也太低估這個社會了。


  在他的眼中,三哥一定就是個鄉下出身,沒有文化,沒見過世麵,僅僅隻是靠著運氣陡然而富,就算有點臭錢都不知道怎麽去花的暴發戶而已。


  對付這樣鼠目寸光胸無點墨的鄉野匹夫,他堂堂一個省城來的知識分子,隻要高屋建瓴連詐帶騙地一番手段使將下來,對方不暈也暈,遲早都會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


  當站在了三哥對立麵的時候,沒有人能夠低估三哥。


  所以,方四民的兒子在說出這些荒唐而堅定的要求的那一刻,他的下場其實就已經被注定了。


  很多人都說三哥那天的表現大失水準,正是因為他在受辱之後,沒有控製住自己的火氣,當場發作,才導致了後麵的連串麻煩出現。


  一度,對於這個觀點,我也深以為然,但隨著年歲的增長,現在我不這樣看了。


  三哥的一生波瀾壯闊卻又曆經坎坷,他所經曆過的比那天更為險峻的形勢都不止一次兩次了。年輕的時候,麵對著動了殺心的一代梟雄唐五,他都能忍辱負重替自己尋到一線生機。


  而現在,經過了幾十年的養氣功夫之後,胸中那點溝壑難道還反不如以前了,對著一個白癡般的黃口小兒,都忍不住大動肝火,從而引起事態惡化嗎?


  那實在是也太小看三哥了,太小看這個可以將繞指柔鍛成百煉鋼的險惡江湖了。


  那天,三哥聽方四民兒子說完之後,他直接一耳光就打在了那個讀書人的臉上,然後他一反常態,極為粗魯地給方四民的兒子留下了當天唯一一句話:“你隻怕是昏了你的腦殼!你個小麻皮,老子告訴你,如果你不給老子馬上把人抬走,你信不信,老子今天就要你下去陪你屋裏爹!”


  事到如今,我依舊不得不佩服三哥的手段。


  因為,在當下的情形之下,這是三哥唯一的選擇,也是最好的一個選擇。


  方四民的兒子沒有看透三哥,但以三哥老辣之極的眼光,卻早就從這個讀書人的言語中,把他看了個一清二白。


  這個人的心裏有著太多不切實際的貪念,欲望和仇恨已經衝昏了他的頭腦。麵對著這種人,隻有用最強硬的手段直接把他打下去,但凡表現出絲毫的顧忌和猶豫,他的貪婪就會變成一個揮之不去的噩夢,始終纏繞著你,永遠沒有盡頭。


  如果三哥那天沒有這樣做,我想,他遇到的麻煩也許會更大。


  方四民的兒子捂著被打得發燙的臉,呆呆地望了三哥半晌之後,反應過來的他也在第一時間表現出了自己的強硬,直接對著三哥衝了過去。


  然後,明哥手裏的槍就已經頂在了他的頭上。


  如果一個人夠貪婪,那麽他也一定非常惜命。


  因為,活著才是最大的欲望。


  所以,方四民的兒子很快就軟了下來,沒有再費三哥更多的精力,他轉頭帶著所有親屬離開了岩場。


  三天後,三哥終於收到了方四民下葬的消息。


  事情如果就此為止,那麽對於雙方來說,都是好事。


  可惜沒有,讀書人骨子裏的迂腐清高和心中那點貪婪已經讓方四民的兒子將三哥視為了生平最大的仇人。


  方四民下葬的當天晚上,他兒子給三哥打了一個電話,說:“姚場長,我給你說,我爸爸現在是下葬了,但是不要以為我就不能再告你了。他畢竟是死在你們岩場的,而且你還沒有搶救他,眼睜睜看著他這麽死掉。你這是過失殺人,甚至是為了逃避責任故意殺人你知道不知道?我曉得你現在看不起我,但是如果你不給我一個交代,我告訴你,無論什麽時候,我都會找你為我爸爸討個公道!”


  雖然在三哥的心裏也很委屈,他並不認為是自己造成了方四民的死亡,他覺得這就是一場誰都不願發生的意外而已。但方四民兒子的態度還是讓三哥有了幾分顧慮和忌憚,他知道,對方已經認定了自己就是殺死父親的仇人。


  常言說得好: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就算是三哥,他也不願意給自己留下這麽一個後患無窮的禍根。


  於是,三哥輕言細語地給他解釋了一下:“小方,我那天就給你說了,你爸爸當時就已經炸死了,送醫院也白送,那麽多人都親眼看到的,也不是我空口說白話。再說了,我當時又不在場,我在市裏。怎麽是我不搶救呢?你要為你爸爸討個公道?你去附近隨便哪個岩場問問,我姚義色給你家的這些錢到底算不算是仁義了,如果有哪個比我出得多些,我雙倍給你補。”


  “我現在不是和你說錢的問題,你覺得自己出得多?我不管別人是什麽樣子的,我的父親這一輩絕對不隻是七萬五。”


  “你不說錢的問題,那你現在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現在要的是公道。我家裏就是我父親賺錢,他這一走,我媽、我妹妹和我,我們三個怎麽吃飯?怎麽生活?我父親為你做事走的,你就要負擔起我父親留下的責任。這就是公道!”


  “那你到底想怎麽樣?怎麽個負擔法?”


  “我也不要那麽多了,至少七十萬!供我讀書,供我媽媽和妹妹吃飯,至少要七十萬!”


  “小方,開礦的時候遇見啞炮的情況之下,是絕對不允許員工自己處理的,是有著非常嚴格的規範操作的。你父親沒有經過任何人同意,自作主張處理啞炮出了事,都是有旁觀者作證的。這個責任你現在讓我來擔,開口不是兩百萬就是七十萬,你這是把我當豬搞啊?”


  “姚場長,我不怕你。我曉得你是黑社會,但是我告訴你,我就不信沒有個說理的地方。你不用恐嚇我,你要是不給我個公道,我絕對要告倒你。”


  方四民兒子在電話裏麵的態度相當義正詞嚴。


  三哥是想解決問題不錯,但三哥又何嚐是盞省油的燈呢?一番溝通之下,三哥終於徹底放棄了和解的可能:“好,小雜種!我最後一句,你如果還敢給老子耍花樣,我到省城去都要辦了你!”


  說完,三哥就把電話掛了。


  然後,真正的麻煩也就開始了。


  方四民的兒子在他們學校是個學生會的幹部,學生會裏麵有個人和方四民的兒子關係很不錯。


  正常人都會有一兩個不錯的朋友,這沒有什麽奇怪。但關鍵在於方四民的朋友還有個女朋友,而這位女朋友的身邊又還有一個追求者,更巧合的是,那位追求者恰好是省城一家大報的記者。


  於是,好戲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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