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絕路

  第294章


  絕路

  把槍插回後麵腰間,我走出人群,走到了那位中年男子的身邊,看著他,說:“警官,不好意思啊,能不能移步談兩句?”


  這位男子沒有回答,他好整以暇地看著我,半邊嘴唇上翹,眼中滿是倨傲而輕佻的笑意。


  “這裏人多,太鬧了。”


  我誇張而卑微地笑著看他,他卻還是那副樣子,斜眼瞟著我,就像是看一個又髒又醜陋,卻毫不自知,反而覺得自己美麗高貴,可以賣大價錢的婊子一樣。


  輕蔑而戲謔。


  方才在桑拿房裏麵,大海給我的那種感覺,又開始在心頭出現,我克製著自己,依舊保持那份讓自己難受的笑容。


  大概一兩秒的時間,他偏過了頭,同時,嘴裏發出了“嗤”的一聲輕啐,用更大的聲音說出了兩個字:“抓人!”


  我的腦袋“嗡”地一下,炸了開來。


  那一刻,我心中唯一所想,就是讓這個人跪在我的麵前,痛哭流涕地親吻我的腳背,祈求我的諒解。


  但是,我做不到,我也不能。


  我唯一能做的隻是在眾人麵前收起那份尷尬的笑容,用一種明顯強硬起來的聲調給他說:“叔叔(流子們對於警察一種帶著調侃意味的說法),這個事不是我們鬧得,要抓人,綁架的那些你抓不抓?”


  邊說,我邊向身後不遠處的和尚一夥。


  “我今天沒有看到別的,我親眼看到這個人持槍綁架!你今天沒有鬧事,我也不想多事,你最好給我讓開,不讓開就是暴力抗法!你是不是想鬧事,如果想鬧事,我馬上調人,陪你鬧好!”


  男子示意旁邊的一位手下遞過來一台對講機,做出準備呼叫的樣子。


  我的頭皮已經開始發麻,冷汗一層又一層地湧了上來。


  屈辱,憤恨,焦慮,恐懼,各種情緒紛遝而至。


  我知道,發展到這一步,已經是絕路了。曾經擁有的一切,都有可能在今天徹底歸零。


  我不甘,我不願,我不想!

  我該怎麽辦???

  那一刻,在巨大的壓力之下,我的心底冒出了一種想法,一種非常非常齷齪的想法,可是,這種想法給我的誘惑卻實在太大。


  我也實在是忍受不住。


  於是,我下意識地偏過頭,看向了險兒。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是歌頌愛情的千古佳句。


  但是,人性本相通,我和險兒雖然不是情人,沒有舉案齊眉。但是彼此之間生死相照,榮辱與共結下的那份情誼與默契,也不會比世間夫妻遜色多少。


  更何況,險兒,本就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


  隻不過是那零點幾秒鍾的眼神相對,我卻知道,險兒已然明白了我的想法。


  因為,他眼神中驀地一下就爆發出了矛盾之極,也痛苦至極的光芒。


  他飛快錯開與我的對視,低下了頭。


  時光在那一刻停滯,如同是電影慢動作的回放一樣,險兒低垂了幾秒光陰的腦袋在我的注視下,又緩緩抬起。


  他沒有看我,而是看向了身邊的大海,他又一次摟住了大海的肩頭,那種毫不在乎,遊戲人間的輕佻笑意出現在他的嘴角,卻分別透出了一種極致的高傲與堅強,眼神閃爍不定地盯著中年男人,說:“你來抓唦。”


  “咚”地一下,仿佛有一柄十萬八千斤的鋼錘重重砸在了我的心頭,在巨大的痛楚與恐慌中,我整個人徹底沉入了深淵,透體冰涼。


  我明白了險兒的選擇。


  我可以拋棄大海,他不能,也不願。


  所以,他決定同生共死。


  如果,我還是當年在神人山上與他歃血為盟的那個胡欽,那麽,我不僅會讚同險兒的做法,我還會無比自豪,為自己有這樣一個重然諾,輕生死的兄弟感到自豪。


  但,我已經不是了。


  時過境遷,幾世為人,如今的我早就已經不再是那個單純炙熱的胡欽。


  萬丈紅塵裏的風刀霜劍,早已把我胡欽的血吹冷。我有了太多的欲望,太多的牽掛,太多的顧慮,以及太多的責任和擔當。


  險兒還是那個險兒,但我胡欽卻再也做不回曾經的自己。


  是的,我能毫不猶豫地拋棄大海,大海於我而言,隻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卒子而已,卒子可以過河殺敵,卒子也可以棄之保帥。


  慈不掌兵,義不掌財。


  這不是我的夢想,是你們將我推上這個位子的,在其位就要謀其政,我沒有做錯,我沒有辜負你們!

  但是,我胡欽再壞,我能拋棄大海,我能拋棄你險兒嗎?


  我不能。


  於公,你險兒是我左臂右膀,是我最信得過,靠得住的人。漫漫旅途,悠悠歲月,我需要你倚仗你的地方還不知凡幾,若眼睜睜看你今朝折翅,日後,還有誰可生死與共,還有誰共我逐鹿問鼎,開創屬於我們自己的大好河山。


  於私,我胡欽如何刻薄寡恩也好,畢竟也是個人,我也需要自己情感的那一縷長發。武晟走了,袁偉走了,三哥走了,就連君也走了。這個偌大的江湖上,我隻剩下了你和二爺地兒三人。地兒清心寡欲,不問事情;二爺,你已經給他規劃了另外一條與我截然不同的坦途。終有一日,在這條孤獨艱難的不歸路上,隻剩下你我。我想登上山巔,但我忍受不了山巔上獨自一人的刻骨孤寒,真的忍受不了。


  永遠磊落豪邁,恩怨分明的險兒啊,你在成就了自己偉大的同時,卻再次把我這個卑鄙下作的小人,推到了風口浪尖。


  既然這樣,既然你已經將無邊的羞愧與憤恨留給了我,既然我已經沒有了更好的選擇。


  那麽,就讓我們回到曾經,就讓我在這個強敵環伺的夜晚,再一次與你並肩而戰。


  縱然粉身碎骨,縱然死後洪水滔天,那又何妨!


  那一刻,當真正拋開了平日裏糾纏著我,捆綁著我的所有欲念之後,我終於徹底鎮定了下來。


  如果一個人真的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到盡頭,無論怎麽努力都再也無法翻身之後,他並不會有很強烈的絕望與悲傷。


  相反,他會接受所有的一切,他會擁有前所未有的心安與泰然。


  因為,絕望與悲傷都已經在一步步落入絕境的過程中體會得清清白白。等到身在絕境之後,你已經不再需要這些。


  唯一需要的隻是接受,和一個足以讓你去接受的理由。


  當我意識到結局已經不可避免之後,我也替自己找到了一個接受的理由。


  我很想說是為了險兒,為了兄弟,為了那一夜神人山上我們所有真誠的誓言。


  這的確是個冠冕堂皇,再好不過的理由。


  但事實並不是這樣。


  事實是:如果光是警察抓人,那金子軍又何必也帶這麽多的人來。如果光是警察辦案,為何隻抓大海,卻不抓和尚,不抓我,不抓在場所有這些拿著家夥的人。


  警察走了,留下我們。


  可是留下來的我們,真的還能走出這扇大門嗎?

  既然橫豎都是個死,既然左右都沒有退路。


  我為何不做一個大哥應該做的事,為何不表現出一個大哥應該有的擔當。


  要死卵朝天,不死,那就當神仙吧!

  抽出盒子裏的最後一支煙,點燃深吸一口,就在噴薄而出的長長煙柱中,我把煙盒揉成一團,隨手拋在地麵,反掌握住後腰上的槍柄,緩緩走到險兒身旁,與他並肩而立。


  險兒呆呆望著我,雙唇抖動不休,眼神中滿是痛苦矛盾之色。


  我冷漠地凝視著他,凝視著這個我以為永遠都會支持我的人。然後,趕在他開口說話之前,徑直扭過頭去,看向了對麵那位盛氣淩人的中年人。


  事已至此,有些話,不必再說,也不想再聽。


  本是敵我不分,擠成一團的人群裏,突然就湧起了一陣陣波動。


  地兒走了過來,賈義走了過來,小黑走了過來,爐子走了過來,薑明走了過來……一個接著一個,所有的兄弟們都默默走過來,站到了我和險兒的身旁。


  近在咫尺的對麵,那十來個警察的臉色開始變得極為複雜。


  中年男子的臉上更是鐵青一片,神態中,再也沒有了之前的那種倨傲與鄙棄,那一刻,如果眼神可以殺人,那麽我早就已經被他千刀萬剮。


  片刻前還喧鬧嘈雜的水雲天大廳裏麵,刹那間,已經變得如同墳墓一樣寂靜,沒有人走動,沒有人說話,甚至,連呼吸都已被人們不約而同地緊緊屏住。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氣氛也變得越來越緊張,無論敵我,不管黑白,每個人都警惕而恐懼地望著各自的,卻又隻能無可奈何地等著最後一刻來臨。


  不知何時,指尖的香煙已經燃到盡頭,當最後一口煙氣充斥在口腔,苦澀得就像人生。


  將煙蒂丟於腳下的那一瞬,我抬起頭來,看著對麵,緩緩說道:“那你來抓吧!”


  在接下來的幾秒鍾時間裏,那個中年男子並沒有回答,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我,隻是將手中的對講機握得更緊更用力,連手背上的一根根青筋都冒了出來。


  我開始緩緩將手槍抽出腰帶,身後那些隨我出生入死的人群中,也隨之響起了陣陣細碎輕微的躁動。


  突然,人群中有黑影閃動,始終站在一旁的小二爺飛快踏前幾步,插到了我與中年男子之間,非常親熱地用雙手扶住了男子的肩膀,也擋住了他暴露在我麵前的大半個身體,開口說:“沒得事沒得事,領導,真的沒得事,朋友喝多了酒,一點小誤會,沒有任何收不了場的。要不,領導你給點小麵子,先接個電話,市局的田……”


  小二爺說出的這個名字,確實是他朋友,在我托張總的特意介紹之後,結識不算太久卻相當要好的朋友。


  不過,中國有句古話常說:縣官不如現管。


  這句話不見得都對,但是,一旦碰上了利益衝突的時候,就絕對是對的。


  鳥為食亡,人為財死。


  這句才是不論何時何地,亙古不變的箴言。


  醜陋卻真實。


  金子軍,才是讓這位所長日子過得越來越舒服的人,而不是小二爺的那個朋友。更何況,那位朋友並不在眼前,而金子軍是與他一同前來。


  所以,中年男子在接完電話之後,稍微沉默了一下,身子微微後退一步,扒開了小二爺搭在他肩上的手,涇渭分明地站到了另一邊,說:“槍案必破,領導來了,也不可能看著犯法不管。這是重大刑事案件,你喊哪個來都不行!我警告你,你給我走遠點。”


  說完之後,他再也不理小二爺,又看向了我:“胡欽,你不要以為我不曉得你是誰。你莫太囂張,中國畢竟還是共產黨的天下。老子現在拿人,你想好了,最好莫調皮。”


  “帶人!”


  警察一擁而上,和兄弟們推搡在一起。


  我的眼皮開始劇烈跳動起來。


  如果事情繼續發展下去,不用再寫,大家也能猜到結局。


  可是,如果真的按照那個情況發展下去的話,我今天還有命在嗎?


  我不是一個膽大包天的人,我也沒有一個位高權重到可以生死予奪的爹,我更不是一個不曉輕重的傻子。


  就算借我一萬個膽子,再喝下九千斤紅高粱,我也絕對不敢做出這種觸碰底線的事情來。


  我不想死,我所做的一切都僅僅隻是想要活著,好好地,幸福地活著。


  可是,那一天,我卻被逼到了沒有退路。


  我能怎麽做呢?


  這些年來,我變了很多,確確實實地變了很多很多。


  換作幾年前,剛出道時,遇到這樣的事情,我想也許我真會僅憑著一時悍勇,弄得個魚死網破,卵子朝天。


  但是,這種風格我已經放棄很久了。


  這些年江湖路上走下來,最可怕的不是明刀,而是暗箭。一次又一次,防不及防的暗箭。人被射得多了,變成箭豬的同時,也讓我變成了——奸主!

  尤其是當我意識到,自己極有可能會被卷入到廖光惠與皮春秋之間的巨大旋渦中之後,我更是越發變得老奸巨猾。


  幾乎是每時每刻,每走一步,每說一句,我都是小心翼翼,萬般謹慎,如履薄冰。


  這樣的日子不好過,但是卻至少可以讓我活著。


  在接到和尚的電話,知道出事的地方是在水雲天之後。


  我並不是心急火燎地帶著兄弟就趕來要人了,當時著急的是地兒與小二爺,我沒有。


  混了了這麽多年的社會,這樣明顯的風險我都不知道去規避的話,那我已經死了不曉得好多回了。


  所以,在出發前,我做了另外一件事情。


  隻不過,現在的危機依然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不知道那件事是否還會有作用,是否還能救我一回。我純粹是在賭命。


  幸好,禍害遺萬年!


  我胡欽的陽壽,還沒到終止的時候。


  就在兄弟們與警察開始發生摩擦,千鈞一發的關頭。


  當天的第六方勢力,終於趕到了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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