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映血荷花紅不紅
第318章
映血荷花紅不紅
小二爺已經進手術室七個小時了,又一個清晨即將到來,沉睡的人們將會漸漸清醒,落下的太陽也會再次升起。
但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小二爺還能不能睜開雙眼,看見明天的太陽。
我隻能眼睜睜看著護士來來回回,往裏麵送著一袋又一袋血漿。
可縱然如此,了解了所有細節之後,在惶惶不可終日之下,我依然還是感到了一絲慶幸。
幾個小時之前,小二爺應該就已經死了,他之所以沒死,不是命大,更不是對方手下留情,而是因為險兒。
救了小二爺的人,正是白天遵從小二爺吩咐,待守大本營的險兒。
事發之後,司機和近在咫尺聞訊而至的康傑立馬就撥打了120急救。
當時險兒正在我的辦公室,康傑第一時間也把電話打到了我的辦公室,接到電話之後,險兒首先讓康傑不要再等,立馬將小二爺送往蘭坪鄉衛生所,做初步處理。
掛完電話,他隻交代了地兒一句:“小二爺重傷,通知廖老板胡欽,動用所有關係,聯係醫院。”
然後,他甩門而去,用最快的速度帶著大海開車趕往了西郊工地。
我們市並不大,正常開車,如果不堵,從夜總會到西郊大概一刻鍾。
那天,險兒用了不到十分鍾,就出現在了蘭坪鄉衛生所,沒有絲毫停頓,立刻將已經用止血帶簡單處理過的小二爺抬上自己的奧迪,直接開向了廖光惠已經安排妥當的地區醫院。
直到離開,救護車依舊沒到!
沒有險兒,小二爺必死無疑。
一個小時前,在我的強製命令之下,已經忙前忙後一整晚,熬得雙眼通紅的險兒領著大海先回去休息了。
起初,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走,直到我說了一句話:“我們兩個如果不換班休息,明天再出什麽事,哪個處理。別人是來要我們命的!”
其他的小弟,我也讓他們都先走了,現在就算守在這裏的人再多,除了讓自己隊伍徒增疲累之外,沒有絲毫意義。
烽煙四起之際,枕戈待旦,兵疲馬乏,非為將,實取死之道。
何況,我也不是沒有準備。
我、賈義、武晟、袁偉,以及寧可死都絕對不走出醫院一步的地兒,五個人,五把槍。如果有人再敢來,那麽不管來者是誰,我都保證這座醫院會在頃刻之間變成一個戰場。
充滿了狂怒與殺戮的戰場。
午夜時分,萬籟俱靜。
經曆過的有心人才會知道,同是午夜,靜與靜之間,還是有些不同的。
躺在臥室裏又寬又軟的大床上,看著天花板的靜;與走在黢黑小巷,不聞半點人聲的靜,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
而這個世界上,有兩個地方的午夜之靜,最為詭秘。
醫院、靈堂。
靈堂守靈,兩盞長明燈煙火搖曳,世人皆已昏睡,陪著你的隻有身邊那位永遠不會再醒來的親人,生死隻隔咫尺。那一刻,你會分不清生死,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幻,你整個人都會變得不著邊際,你會想起很多平時不會去想的事,你的哀傷會被衝淡,但寂寞與無奈卻會越發綿長,你會沉入到一種絕對靜謐的安詳。
而醫院的午夜,卻不讓會讓人安詳,隻會空靈。
如我此時,守候在醫院長廊,燦白燈泡一片清冷,身邊兄弟皆無睡意,每個人都睜著雙眼,默默望向前方某處,空洞無神。
明明沒有一人說話,可耳邊卻好像永遠都在窸窸窣窣地傳著某些動靜,也許是遠處病房內某個病人低聲呻吟,也許是一位新誕嬰兒嬌聲夜啼,也許是無數個死在這裏,卻依舊沒有離開的鬼魂遊蕩……
恍惚之間,我突然就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
好像自己依舊被抽離成了兩個,一個安靜坐在長凳上,另一個卻飄在半空,淡淡看著長凳上的自己。
更加玄妙的是,當自己的思緒被抽離了一半之後,這個世界所有的一切,卻反而更像是明月映枯井,越發清晰了起來。
組成世界的本質並不是分子,也不是神跡。
而是故事。
這是一個故事構成的世界。
洪荒中的大爆炸是一個故事,造人的女媧是一個故事,亞當夏娃的相逢媾和也是一個故事,英雄、佳人、家破、國興……紅塵中的每一點每一滴,無一例外,同樣都是故事。
當故事合乎邏輯之後,它就會變成真相。
通過司機的詳細描述之後,小二爺遇襲,是一個完全合乎邏輯的故事。
如果是平時,當仇恨與怒火充斥了心神,也許我就會完全忽略某些並不引人注意的地方。
但是現在,在這座生死等閑,繁雜冷漠得如同過眼雲煙的午夜醫院,恍惚之間的我,卻反倒是如有神助一般得到了額外的清明。
從頭到尾,這個司機唯一值得懷疑的地方,就是小二爺出門,他不在。這才湊巧讓小二爺步行回工地,發生了極為偶然刺殺事件。
但細細一想的話,連這一點其實都沒有值得懷疑之處。
因為,這個司機不僅是小二爺的血脈之親,他還有一個足以解釋一切的外號。
出前一蹲。
出前一蹲少年時代離家遠行,做的都是極為卑下的辛苦行當。
人都有七情六欲,越是生活潦倒的人,就越需要某樣東西的慰藉,這樣才能發泄掉心中的鬱結和不滿,才能告訴自己,這個人生還有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所以,家庭不幸福的女人往往會偷情,身無一物的男子卻喜歡去賭。
可這兩樣都比不上酒。
唯有一醉,才能解千愁。
早年的出前一蹲過得實在太辛苦,他愛酒。
每天下工之後,他就會和工友們一起借著幾兩老酒的麻醉,酣暢片刻,安然入睡。
可他實在是太窮,喝不起好酒,隻能喝市麵上能買到的最便宜的那種貨色。而他又恰巧活在中國,在中國,花大價錢都不一定能買到真貨,花不起錢,那買的就百分之百隻能是假貨了。
出前一蹲年輕時喝了太多的假酒,假酒雖然沒有要了他的命,卻傷了他的身體。
他患上了不致命卻也治不好的腸胃病。
自從他跟了小二爺之後沒多久,很多人就發現了他的一個毛病,一天之內,他不知道要上多少次大號。
吃完飯,要去廁所,喝杯水,要去廁所,就連點根煙,也要去廁所蹲著抽才爽。
而且,也不知道是養成了壞毛病,還是有著一定的職業道德。
開車的時候,他從不方便;有急事的時候,也沒見過他搗蛋;可隻要車一停,隻要能夠走進一棟建築物,不管是加油站,還是按摩院,他就必定要去蹲一次。
所以,很多次,小二爺他們辦完事要走,一找他,他卻還在廁所,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習慣了。
有一回,地兒偶然在吃一包方便麵,小二爺急著要走,這哥們卻又去蹲廁所了,地兒看了看了方便麵包裝,淡淡一笑,神來之筆般說了一句:“管天管地,不管人拉屎放屁,出前一蹲嘛,你急有卵用。”
此後,出前一蹲,一語成名。
我扭過頭,默默看著不遠處那位靠牆而立,看上去也很疲勞的司機,幾秒之後,他發現了我的凝視,先是微微一愣之後,站直了身體。
我站起身,對著他走了過去。
這一次遇襲,小二爺走出飯店,司機不在,放在別人身上,幾乎是鐵板釘釘的反常,但換作出前一蹲,那就是天經地義,絲毫不出奇了。
但正是因為這個不出奇,才引起了我的疑問。
首先,鬧事的那兩家人當然有嫌疑,是他們主動邀請小二爺去吃飯的,而殺手也正好是埋伏在飯館和工地之間的路上。
但小二爺是在把事情談妥之後,大家還在吃喝的途中,悄悄買了單,自己走掉的。
除非那兩家人裏麵有神仙,不然他們完全不可能知道小二爺什麽時候離開,更加不可能知道小二爺會自己步行回去。
就算他們參與了布局,也僅僅隻是一個把小二爺引到那家飯館的棋子而已。
那麽,唯一能夠如此準確把握,甚至是主動設計小二爺行蹤的人是誰?
隻能是出前一蹲。
他是小二爺的堂哥,和小二爺一起長大,逢年過節大家都還要麵對同一個祖宗,流著同一道血脈,他更是因為小二爺才過上了遠勝之前無數倍的生活。
他沒有理由出賣小二爺。
隻是,所有的不可能裏麵,唯一一個接近可能的,那就是答案。
這並不是一個推理故事,不需要完美犯罪。
這隻是一樁為了避開場麵勢力的介入,卻又要做到彼此心知肚明,殺雞儆猴的江湖仇殺而已。
所以,那個在背後講故事的人,還是有意無意的地把出前一蹲拋了出來。
他知道,出前一蹲絕對不可能扛過我逼問的手段,也一定知道我會這樣去做。
但是,他完全不怕,他甚至還極其傲慢地刻意在故事中埋下了幾筆草灰蛇線,留給我來探索。
張萬平借政府之勢,本已已經搞定了的蘭坪鄉,突然又亂了起來,而且直接亂得牽扯上了小二爺的命。
這絕不是幾個鄉野鄙夫能夠做到的,那麽背後的人到底是誰呢?
十年前,一個蘭坪少年裸體挑菜上城區,酒後調戲搶劫婦女入獄,出獄之後,江湖人稱大屌。
二十年前,一個蘭坪苦力混跡於市區菜場,遇不平,設計服人心,養財魚發家,崛起於微末,如煌煌巨鼎俯扣江湖,成就一方霸業。
我默默看著筆直站在身前一尺開外的司機,就連他越來越粗重的喘息聲,都清晰可聞。
他靠在牆壁上的身體飛快站直,呆呆望著我,兩眼之中,由起初的疑問,漸漸變成惶恐,最後居然整個人都情不自禁地瑟瑟抖了起來。
“你跟了二爺多久了?”
“一年多了,欽哥怎麽?”
“覺得怎麽樣?”
“還,還可以,欽哥,怎,怎麽了?”
“那你不應該!”
我扭頭走開,走到同樣是滿臉不解看著我們二人的武晟身旁,俯下身去,在武晟耳邊說了幾句。
武晟高大的身軀轟然站起,走向了身後那個已經注定沒有了活路的可憐人。
以殘廢之後,性格也越來越乖張難測的武晟的手段,我知道,明天天亮之後,小二爺睜眼之前,縱然是個鐵人,也會說出一切。
那個時候,殺人者,將會成為被殺之人!
我徑直走出醫院大門,清晨的冷風襲麵,東方已有霞光萬道。
醫院門外,有個小小的假山水池,如此寒冬,居然有株荷花傲霜獨立,一抹細碎陽光灑在荷葉上,美得像是幻相。
映日荷花別樣紅。
那個具體動手辦小二爺的人是誰,已經不重要了,無非也就是彼此心中都有數的那兩位而已。
廖光惠手裏最適合衝鋒的槍隻有我這一把,皮春秋手中何嚐不也就是那位。
是啊,我是多麽的愚蠢,我一直以為以皮春秋的江湖地位,和他好不容易打拚下來的偌大家業,這場仗,他不會親自下場。
但我卻完全忘記了,三哥曾經給我說過的那句話:無利不起早!
水晶樓那塊地中之王,足以讓任何人紅了眼,拚了命。
廖光惠如果平安度過這一道坎,憑著水晶樓開發帶來的紅利,此後二十年,江湖唯他一家獨大,再無皮廖爭霸之說。
我要是皮春秋,我也會好好玩一場了。
自古以來,成王敗寇,搏命而已。
廖光惠被打之後,海燕跑了,龍袍阿天等嫡係人馬低調得就像是完全消失不見,唯有我胡欽,在四處尋找那個打廖的瘸子。
明眼人一看便知,我們兄弟已經被推到了這場血鬥的最前線。
誰出頭,就打誰!
皮春秋這著殺雞儆猴,下得太急,太狂,也太厲害。
隻是,如今皮春秋下了這樣一著險棋。
廖光惠,你又該如何回應?
你親自落場,那這場仗不到血流成河,就再也沒有可能收場。
你穩守待變,那又還有誰甘心替你上陣?你就不怕寒了我胡欽的心?
看著那個小小的水池,突然之間,我很想知道,映血的荷花,會不會更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