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四章 救不活了
繁盛的大地變作寸草不生的焦土,經過一場大火的洗劫,漫山的低矮灌木幾乎只剩下幾根看不清的炭黑樹榦支出地面,空山無鳥鳴,就算偶爾聽到一聲鳥叫,也猶如哀戚的悲鳴。
嗅覺里被一股難聞的焦糊味充斥著,半夢半醒的我,因為這令人作嘔的味道,幾欲衝破夢境暴跳如雷,可身體實在是提不起一絲力氣,口乾舌燥更是讓我無法把心中的埋怨表露無遺。
有絲絲縷縷的水流順著舌尖滑入喉口,我貪婪的將淤積在喉口的水流吞咽進去,這樣口乾舌燥的感覺才稍稍有所緩解,同時,閉塞的大腦也開始慢慢恢復運轉。
我本應該不記得我在處於癲狂狀態下所做的所有事情,但偏偏,在暈迷之後,我將我所做的一切禽獸之舉都記憶起來,身體上發生的異變,如何將禾契笙的脖子咬斷,幾乎將所有人和殭屍都付之一炬……我覺得我不應該醒過來,就此沉睡過去,或許才是我最明智的選擇。
再無責任感的人,在知道自己犯了滔天大罪后,也會自責,也會想著承擔自己所該承擔的責任。無疑,我也自責,我也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後悔不已,我也不得不束手與自身的良知,為自己所犯下的錯誤承擔責任。
雙目緩緩睜開,我看到比之大地還要黑沉的天空上,幾點閃爍不定的星子遙遙掛在夜幕,好像流淚的眼睛,被淚水模糊得,眨個不停。
眸子很不靈活的左右轉了一圈,我看到兩個熟悉的暗黑影子,看向一邊正把一片裝滿露水的枯萎樹葉遞向我嘴邊的易初蓮。我啞著嗓子說:「……對不起……」如正被風撕扯著的破爛旗子,我的聲音比想象中還要干啞和破碎。
易初蓮拿著枯葉的手一顫,目光轉向與我視線相反的另外一個方向上。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
我殺了她的未婚夫,還差點將她也送入地府。她竟然還能撇開這些照顧我……緊盯著她被灰燼污髒了的粉白臉頰,更多的愧悔和內疚蜂擁而至。
目光從易初蓮的身上轉開。我看向穩然坐於身體另一側的姬公孫,視線轉冷,我說:「你走,我不想見到你。」平平無波,卻足可以堪比臘月冰雪。
對於我的排斥,姬公孫無動於衷,他張開閉目養神的雙眸。同我視線相對,之後又行撇開,意有所指地看向我視線無法觸及的方向。
運足了氣,我艱難地從焦黑的地面上爬起來,順著姬公孫的視線,我看向適才目光無法觸及的方向,瞬間,我明白了姬公孫的意思。
遠遠的,依憑著一根幾近成為焦炭的樹榦,坐著三五個人。因為天黑的緣故,我只可從那幾人的影子判斷出其中兩個是米糊糊和麵糊糊,而另外幾個,一個看起來很像易初蓮身邊的常公公。一個應是馭鬼聖手廚師大叔,剩下的幾個從身量看,應該是護持易初蓮的皇家侍衛,只是因為一場突降的大火,這些人已是面目全非,衣服破爛不堪,臉上黑乎乎的根本看不出原本的形容,模樣狼狽至極。
而在這幾人身前,還隱約卧著一具殘軀,毫無生氣,已經死了能有個把時辰了。
心霎時間被揪緊,我感受得到從對面那些人里射來的複雜視線,有仇視,有憎恨,亦有深深的恐懼和忌憚。
「禾、禾契笙他死了么……?」雖然明知道結果一定是我最不願聽到的那個,可還是耐不住抱了一絲僥倖心理。
一直逃避我目光的易初蓮時聽到我的問題,身體輕顫了下,轉目看向我的側臉,卻獨獨避開我的視線。她幾乎不可查見地點點頭:「頸脈已斷,即使此刻禾延悅在,也無力回天。」話中意思,無異於即使神醫在世,也救不活禾契笙。
臉瞬間慘白,眼角撇到從遠處急速本來一個形容狼狽的黑點,我的脖領很快就被那給點抓住,身體在同一時間被他提起。
米糊糊拎著我的脖領,眼中儘是恨意,他憤怒的聲音夾雜著哭泣的顫抖:「妖女!你把城主還給我!還給我!!」抽噎了一下,他斷斷續續地低泣道:「想城主往日是多麼照顧你?在你舉目無親的時候收留你,工錢也比傾城雅悅里任何一個夥計都要高,還不惜和魔界抗衡強行把你的蹤跡隱藏……嗚嗚……可是你……嗚嗚……」某糊糊已經泣不成聲,一邊哭著,他還一邊把手中的我抖來抖去。
沒覺得被他這樣抖來抖去有什麼不好,相反的,我希望米糊糊來罵我打我,如此我心中的罪惡感也會降低那麼一點點。我的想法是美好的,但事實上,米糊糊不僅打我罵我,他還要殺我。殺我……
當眼睛撇到握在米糊糊手裡那把明晃晃的刀子,我一顆心都被冰凍得粉碎。不是因為害怕,是,我確實有那麼點點畏懼那刀子的寒光,但我更為米糊糊對我急轉直下的態度而黯然。曾經在傾城雅悅里,除了禾契笙,他與我的關係不是最好的么?只是沒了禾契笙,只是我殺了禾契笙,只是我奪走了他主子的性命……他就要持刀來取我的性命……
是啊,他要來取我的性命,這有什麼不對的?沒有禾契笙,我在他米糊糊的眼裡,算什麼?不要忘了,在米糊糊的世界里,禾契笙才是他的主,才是他的天,而我……什麼都不是!
看著米糊糊急刺過來的那把短刀,我絕望又欣然地閉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臨。
久久的等待,不是利刃刺穿心臟的疼痛,而是耳畔一聲斷喝:「米糊糊,你發什麼瘋?如果你殺了她,你以為還有臉面去地府見城主?」是麵糊糊,他理性而果決的分析,讓米糊糊握刀的手立時止不住顫慄起來。
刀尖幾乎都應經抵住了我的頸動脈,我可以從顫抖的刀尖上體會到米糊糊心中的猶豫和糾結,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米糊糊想要殺我的決心也在這一分一秒中被瓜分殆盡,最終,散發著寒光的刀子砰然落地。鬆開拽住我脖領的手,米糊糊頹然癱軟在當地,口中不住絕望的呢喃著「城主」二字。
我和癱軟的米糊糊對面而坐。淚水濕濡了視線,我嘴唇蠕動著。想要說些什麼來安慰米糊糊,可此時此刻一切言語聽起來都是那般蒼白無力,最後種種情緒都化作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對不起……」
米糊糊呢喃著「城主」而我也著了魔似的說著「對不起」走近了的麵糊糊看著瘋魔中的二人,無奈搖頭,看了看兀自穩坐在一片焦土之上的姬公孫。肅容道:「公孫仙人,我知道您的神通廣大,請您說實話,城主他……真的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嗎?」
如同得到至關重要的提示,我猛地轉頭向姬公孫,對!他不是已經修成正果了嗎?既然他是神仙,妙手回春也不是什麼難事是不是?
緊張地看向姬公孫,我知道麵糊糊這一問絕對不是空穴來風,依照他的性格,定然是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才會問出這番話。難道……姬公孫真的可以救禾契笙?
我飽含希冀的目光落在姬公孫的眸中,很快就被他岑黑的瞳仁所吞噬。他在一眾人的期盼中,緩緩搖頭:「我知道你們是想讓我救活他,但是我不能。」
如此決絕不容人在擁有任何希望。頓時激起我滿腔的憤慨,學著剛剛米糊糊的樣子,我一把拎住他的衣領,卻沒有足夠的力氣把他拎起來,只好直起身怒瞪一雙眼睛俯視著他,以此增加自己的氣勢。
我道:「既然不能救他,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還神仙呢,他哪裡看上去像個神仙樣?活脫脫就是一黑烏鴉!到哪裡哪裡就有災禍。
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話是多麼的任性和無理,姬公孫還好,一旁米糊糊麵糊糊包括易初蓮聽得嘴角直抽,米糊糊也聽出弟弟麵糊糊話中隱意,所以也不似剛剛的頹喪狂躁,時聽了我的任性之詞,忍不住挖苦道:「是誰規定公孫仙人救不了城主就不許留在這裡的?若按此推理,我想現在最不該留在這裡的另有其人。」說著嗤之以鼻,朝我的方向露出不屑的眼神。
一口氣憋在心裡,滿滿的全是委屈,但米糊糊說的有錯嗎?沒錯,一點錯也沒有,確實,現在最不該留在這裡的人,是我,而不是救了他們的姬公孫。
立時啞口,我表情低迷的垂下眸子,耳邊卻聽姬公孫的聲音如同天籟般又次響起:「我之所以說我不能救活禾城主,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死。」
「什麼!?」米糊糊第一個震驚,隨即麵糊糊也發出不小的驚嘆聲,然後是易初蓮和靠近了的鬼手腌臢,最後是我……
「他、他沒有死……?」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目光獃滯地望著姬公孫,這一刻,我倒是真的覺得他有幾分神仙的架子了。
姬公孫從一眾人驚訝的臉上收回視線,繼而與我不可置信的眸光相對,靜靜的凝視,讓我幾乎淪陷在他深沉而絕美的瞳仁里。
做了一次深呼吸,我眨了眨眼睛,撇開視線,我說:「看什麼看,快點解釋!」呃……不知不覺口氣就這樣了,潛意識裡就是不想給姬公孫好臉色。
姬公孫目光微閃,神色不動,他說:「淪為旱魃的血祭,只要血液未乾,生命也就不會再有止息。」
我蹙了蹙眉,沒理會身周其他人的驚恐,我說:「沒聽懂,再解釋一遍!」
姬公孫抬目掃了眼我故意不去看他的雙眼,唇角微勾,但並無笑意,他又次仔細解釋起來:「在你的這次失控中,禾城主很不幸地成為了你的血祭品,血祭品有大小之分,所謂大的血祭品,就是將身〖體〗內所有的血液都貢獻出來給予你食用,沒了血液,也便化作只有白骨支撐的乾屍,這承當血祭的人也便再無生命;而小的血祭品與此恰好相反,只稍貢獻出一點血液,經過七七四十九天的沉澱,就可以贏得永生永世的生命。只是結局和所有旱魃無異,要麼強大,要麼魂飛魄散。」
其他人眼睛繼續瞪大。嘴巴繼續大張,神情繼續驚恐,而我……我也瞠目結舌。結結巴巴地問姬公孫道:「你、你是說……禾契笙他……他也會成為旱魃……!?」天——吶——我覺得這比殺了禾契笙還殘忍。
永世輪迴和魂飛魄散相比,我認為還是永世輪迴性價比高一些。呃……性價……比?
在N雙驚恐的視線下。姬公孫點點頭:「而且他會成為和素一樣,甚至比素還要強大的旱魃。」
「素……?」
「能成為女魃血祭者,至今也就只有素和今日的禾城主。」
嘴角抽了抽,聽姬公孫的意思,敢情成為我的血祭品,還是啥啥值得慶幸的事情似的。
我說:「能不能……呃……我是說,可不可以不要禾契笙變成旱魃?」好可怕。一永遠不老不死的傾城雅悅城主,世人會怎麼看他?咳咳,估摸傾城雅悅距離倒閉也不遠了。
姬公孫殘忍地搖頭,他說:「想要他不成為旱魃也可以」指指躺卧在遠處的那具殘軀「現在就過去把他身〖體〗內的血放干,心臟剁碎,然後一把火將之焚為灰燼。」
雙眉頓時豎了起來:「姬公孫,你若是再敢把剛才的話說一遍,老子就先剁了你!」
姬公孫眉角隱約可見抽搐了一下:「請叫我公孫先生。」
我冷哼一聲:「啊呸——道貌岸然!衣冠禽獸!大騙子!江湖神棍!」」
「……」
「……」
眾人的驚恐瞬時轉為無語。麵糊糊震驚過後,第一個開口問道:「公孫仙人說的可是真的?」眸中流露出慎而重之的光輝,對於禾契笙變旱魃一事,他的心中也和所有人一樣。既希望又害怕,矛盾得很。
姬公孫點點頭,卻說:「以後稱我公孫先生便可,我已經不是半仙之體,更加脫了仙籍。」
姬公孫的話讓我馬上想起成秋碧曾經和我說過的,姬公孫已經自動請求剝奪了他自己的仙籍,為的……
哼,他為了什麼與我有什麼關係?
瞅瞅遠處始終不敢靠近的常公公和寥寥無幾的幾個皇家侍衛,他們沒聽到我們這邊詭異的對話,所以神情上,仍只有對我的恐懼和忌憚。
苦笑了下,幸好從高空之上昏睡后,翅膀金瞳第三隻眼睛啥啥的就又都隱沒,否則現在不遠處那常公公和皇家侍衛的,對我的估摸就不只是恐懼和忌憚,想著我看他們一眼他們都得屁滾尿流。
從不遠處收回目光,正撞上米糊糊的視線,這孩子不但沒有因為姬公孫的話對我的態度有一丁半點的改觀,反而更加的仇視和抵觸,見我看他,他不屑的哼了一聲,隨即起身拉著還要與姬公孫套近乎的麵糊糊返身走回不遠處禾契笙所躺卧的地方。
心中恁的不自在,在米糊糊和麵糊糊離開后,靠過來對我和姬公孫研究了半天的鬼手也返身離去,一時間,這裡又只剩下我、易初蓮還有姬公孫。
姬公孫在我心中的形象已經徹底和他身上那套黑袍一樣黑,所以在米糊糊麵糊糊和鬼手走開后,我自動自覺向著易初蓮的方向靠了靠。
有一點很奇怪,我可以確定易初蓮從前沒有見過殭屍或者旱魃,這從她在馬車上抵禦那些大塊頭殭屍時就可見一斑,因為她問過我那些嗜血的大塊頭是什麼,但現在當姬公孫提到禾契笙會變成旱魃時,她臉上卻出奇的淡定和坦然,就好像她早就知道了會有這樣的結局一般。
靠向易初蓮,我心中本來對禾契笙的愧疚繼而轉嫁到了她的身上,我說:「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把你的老公在眨眼之間變成了一個嗜血的怪物。
易初蓮溫婉而笑,眼中盈起一絲悵然:「你不用和我說對不起,既是命運的安排,誰也躲不開各自的歸屬。」
突然覺得易初蓮這番話很是深奧,深奧地我都不知道她究竟在說什麼。垂眸靜思了片刻,我點點頭:「或許是吧,禾契笙這件事……我真的是無法掌控……」無法掌控就要歸於天命安排么?我覺得易初蓮話中一定還有別的意思,可是就此時的境況看,我根本聯想不到其他。
易初蓮眼中的悵然越來越沉重,看在我的眼中,我對她的虧欠感也就越來越多,最後是易初蓮撇開了目光,我才終止了心中已經盛裝不下的虧欠感。
望向幾點星辰斑布的夜幕,易初蓮輕緩開口,發出的,是一串熟悉的婉約優柔歌聲:海棠初放又一春蝶舞風含香欲醉人誰家女卷珠簾輕倚門情繞心魂江湖道青衫行聞雁聲彈劍歌風雨任平生駿馬飛踏古道漫征塵玉杯酒未冷(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