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 難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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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圓如珠、低沉如塤的聲音,平淡如水:
「你們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年輕,這樣的漂亮,你們每個人都有動人的故事,等待著說給大家聽,大家都會被你們的故事感動,」
夏侯雲踱了兩步,「花蝴蝶,從盤龍山的山頂吹下的風,都會說我夏侯雲喜歡烈酒喜歡美人,其實,本宮與旁人不同,沾不得酒,因此極少喝酒,也就從沒醉過,也就記得很清楚,自己有過多少女人。」
諸臣努力回想,宮宴,狩獵,深居簡出的太子,出現在人們面前,確實沒見他端過酒杯,不提還真忽略過去了。不對啊,沾不得酒,才極少喝酒,可是,數月前的婚典上,那個來者不拒、一飲而盡的新郎,是誰啊?
掃一眼倒地的採藥女和牧羊女,夏侯雲冷冷道,「死去的那兩個恐怕是你們的榜樣,想來你們每個人都帶著致命的毒藥,你們可以選擇服毒自盡,也可以選擇告訴本宮,誰是策劃你們到龍城來安身,再伺機而動的主謀,」踱到殿門口,昂頭望天,「難為此人費力尋來你們這些令人難以拒絕的美人,難為此人費心編捏了一件件令本宮否認了也沒人相信的荒唐事,說出來吧,本宮會放了你們的,你們的命要與不要,就在你們自己。」
十女子緋紅的臉孔倏忽變得慘白,表情是吃驚的、無法置信的。
宋丞相手捋銀白的長須,笑了。
「合著這麼多美人兒,沒一個是真的嗎?」燕明睿吃吃笑道,「我燕五寧可相信冬天不下雪,夏天不打雷,我寧可相信野狼不再捕殺綿羊,狐狸不再偷雞,也難以相信你——花蝴蝶,不動酒色。」
諸臣恍然,而又覺得很難相信,瞅著燕明睿拿捏作怪的模樣,又忍不住捂嘴偷笑。
「好教你們知道,本宮不好酒,因為本宮喝不得酒,本宮不近色,因為本宮心裡有人。不是北夏最芳辛酷烈的酒入不了本宮的口,不要以為憑一張桃花臉一把楊柳腰,就可以成為本宮的女人。不好意思得緊,我讓你們這些美人失望了。」平淡如水的聲音,漫起一絲冷意,「想做本宮的女人,沒那麼容易。」
除了穆雪,還有哪個女人不是沖著他的身份來的,再好的樣貌,沒錢沒勢,也沒人瞧得上。木頭亦有時會怔怔於他故意笑給她看的笑容,看到她怔怔的呆樣,他就覺得心裡像被羽毛拂過,軟軟的,暖暖的,她的呆樣,她的笑樣,他都見不到了。
想做本宮的女人,沒那麼容易。
這話,是說給殿里殿外的文武大臣聽的吧,勸他們不要往宮裡送人?真的不送嗎,怕是不甘心的,誰能保證自家女一定入不了大王的眼呢。
夏侯雲眼角的餘光掃過諸臣,心知他們沒把自己的話聽進去。聽進去聽不進去,與他何干呢。不怕落得檀曼莉那般下場的,就送吧,別怪他封了前殿後宮的通路。
那雙盯著他盯了多年的眼睛,那個布局的人,布下這個害子、送子的局,想潑他一身失德的髒水,想逼他收下兩個野種,想用名聲來打垮他,后招大概就是,不把他拉下王位,也要逼他立野種為太子,那麼,這兩個孩子,與布局人,有什麼關係呢?
夏侯冬四肢僵直,行動不便,可憐是可憐極了,倒也令他鬆了口氣,不然,他沒有辦法對燕家人說,立不了夏侯冬為太子。
夏侯雲望著碧藍的天,這樣一個下三濫的局,他居然慌了,為名聲,慌了,若非易青的滴血認親,他有可能掉進局裡出不來,原來,沒有穆雪的日子,面對敵人刺出來的刀,他還會露出膽怯來。夏侯雲雙手攥著拳,這是最後一次,木頭說,在絕對的武力面前,陰謀暗算就是個渣渣,朝廷的公器在他手裡,還怕壓不過流言,扭不過名聲?就仗勢欺人了,不服,站到明處來,露出臉來。
「毅叔,這兩個孩子,你幫本宮送到冷珊冷瑚那裡。」
冷毅手中的拂塵抖了抖,冷珊冷瑚在看守北宮地牢,旁人靠近不得,這是要將這兩個孩子關進地牢,永不見天日?
夏侯雲淡淡道:「本宮一向心軟,這是送他們去見——祖——輩。」金袍人為了王位,處心積慮,百折不撓,他是夏侯憲的兒子,兩個男孩難說與他沒關係,夏侯騫是夏侯憲的寵,祖父母不好論,祖輩還是當得起的。頓一頓,又道,「轉告冷珊冷瑚,都是些罪大惡極的,事有緊急時,不必再留。」
冷毅的拂塵又抖了抖,殿下啊,那地牢里都關誰了,唉,他看著長大的孩子,翅膀真的硬了,要衝上九天翱翔了。
夏侯雲站在十女面前:「本宮已經想明白,你們到龍城來為了什麼,也清楚是誰指使了你們。你們可以說,可以不說,不想說的,現在就走,見到你們的主人,告訴他,躲好了,藏好了,像地溝里的老鼠一樣,他敢站到明面處,我夏侯雲一定扒了他的衣服,把他吊在東宮門外!告訴他,我夏侯雲既然敢做北夏的王,就不怕任何人從背後出刀!」
燕明睿嗤道:「放她們走?殿下,放了她們走,往後誰都敢敲南宮門外的金鼓了,律法里有攀污之罪的。」
徐樹林拍拍燕明睿的肩:「燕都尉,殿下不想髒了手而已,你以為,這些女人回去了,她們的主人不會滅口,會放她們生路?」
十女花容失色。攀污太子,太子豈能容,太子仁慈,放了她們,那個挑唆她們來的人,不滅口才怪。在她們拿起南宮門外的鼓槌時,她們就已是死人了。富貴迷心,死在一個貪字上,能怨天不長眼嗎?
一名櫻衫女子盈盈跪倒,眼中噙淚:「太子殿下,當真不記得民女了?」
燕明睿哈哈笑道:「搭得一把好訕。」
櫻衫女子未瞧燕明睿半眼,娓娓道:
「太子殿下不記得民女,民女不敢忘恩。民女的身份很卑微,生父早亡,生母易嫁卻嫁了個惡賭鬼,竟將民女賣與戲團充他的賭資。去年七月,戲團停在弱水岸邊的柳樹村。弱水對岸是西戎,盡頭是雁棲湖,雁棲湖往南是南秦,村子里時有各地商客往來,十分熱鬧。民女演戲唱曲,不想驚了一夥馬賊,將民女搶入山中賊穴,民女抵死不從,絕望的時候,十多個年輕人闖上了山,」
櫻衫女子的臉容現出神往,
「我看見了沖在最前面的高個子年輕人,就好像看見了黑暗中刺裂夜空的閃電,又好像看見了撕開滿天烏雲的陽光,一瞬間讓我明白了,有一種美麗在這個世界上是真實存在的!
「賊首死了,馬賊散了,那人單刀匹馬護送民女回到村子,回到戲團,一路上並無旁人,民女真是有些心猿意馬,可他只是淡淡笑著,始終不曾沾過民女衣裙,」
她眼中浮起悠遠柔情,脈脈有如春日裡的碧水綠波,
「那樣淡淡的笑,淡得像水上的風,像天邊的雲,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的笑可以笑得那麼高,那麼遠,那麼讓人寧和……民女自知窮此一生也不配跪下來為他擦靴子,
「村裡人說他是到涼州去的北夏太子,他驅走了盤踞已久的馬賊,奪回了被擄搶的財物,人們感激他,修建殿宇,當他是天神殷殷供奉。
「民女自此在神殿里洒水掃塵。民女知道他對民女的那一點好,只是出於他的憐憫情懷,於民女卻是一生不曾得過的溫暖。
「直到有一天有人對民女說,只要聽從安排,民女不但可以看到他,而且可以留在他的身邊侍奉……」
抬頭望著夏侯雲的側影,有淚珠輕輕滑落,她抿了抿嘴,唇邊浮起安和的笑意,
「戲文里說,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民女必是用了一萬次的駐足凝望,換來了在您面前的停留,能在您的腳下死去,民女高興得很,但願太子殿下不要憎恨民女被人利用……」
一道黑線溢出嘴角,她的聲音含著滿足漸漸低了,「真好,這樣子真好……」蜷伏在夏侯雲腳下,再無氣息。
宣室殿中靜謐無聲。
一名黃衫女子上前福禮:
「太子殿下明鑒,民女心裡大概明白了,到這兒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故事,故事裡可能另有故事,民女想那個讓我們說故事的人,決想不到太子殿下慈悲心懷,根本不是傳說中的好酒好色,他錯估了您也就註定了失敗,多謝太子殿下不殺之恩,但是,一家人的性命繫於民女一身,來到龍城,便沒了回頭之路。」
她抬著頭,目光貪戀地拂上夏侯雲的臉龐,
「一萬次的駐足凝望,換來今生在太子殿下面前的停留,民女但願此刻的凝望,能將太子殿下真正的樣子記到來生,來生不再錯付他人。」
只是轉瞬之間,十二個女子先後倒在夏侯雲的腳下——嘴角一線黑血,香消玉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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