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2章 舊事城中繞

  公孫舜剛剛趕到姑蘇城不到一個時辰,打聽到都護府的位置便趕了過來。誰知剛剛進府還未站穩,就見到步忘歸湊近任朝陶的那一幕。一時氣急,才出手傷人。這會兒回想起來,雖然覺得過於衝動,卻並不後悔。


  “你一點都沒有變。”


  任朝陶與他並肩躺在草地上,像隻小兔子一樣往他的懷中縮了縮,握著他的手低聲道:“那時候在衡陽城,原世非要拉我去賞花,你也像今日這般,為我挺身而出。”


  公孫舜聽見任朝陶說起這一段往事,與她相握的手指稍稍收緊了些,他深邃的眸子中泛起笑意,低聲道:“朝陶,我希望我們會有很多這樣的往事。”


  “隻屬於我們彼此的往事。”


  任朝陶靠在他的懷中,聽著他低沉的聲音穿透骨骼傳入她的耳中,顯得遙遠而又安詳。


  再次回到宴會廳時,晚宴已經進入尾聲。任朝陶環視了一周宴會廳,隻見步忘歸早已離席,伴著優雅的絲竹管弦之聲,聶離,也就是任朝清在舞池中()央緩緩起舞,她的水袖一甩,輕紗漫過在座的那些官員的眼,就猶如姑蘇城中的小橋流水一般,幽靜清澈卻又嫵媚多姿,惹得人心中仿佛有萬千柔軟升起,迷失在江南水鄉朦朧的煙雨薄霧之中。


  任朝陶在看向任朝清時,不由也有些恍惚。


  坐在高位之上的她與那個悠然起舞的頭牌花魁,有著同一位父親,身體之中留著相同的血,雖然樣貌並不相似,但卻都隱隱有著任未成的影子。


  “皇姐,我喜歡那鐲子,你幫我去與朝昳說說,讓她讓給我好不好!”


  她與任朝清並非沒有親密過,在她們都還是幾歲大的孩子時,她們也曾形影不離,無話不談。


  “皇姐,表哥在那邊,你快去!”


  她年幼時毫不避諱地表現出對夏與賢的喜愛,任朝清了解她的這份心情,經常會與她一同去與難得進宮的夏與賢一起玩樂。


  “皇姐,母妃她怎麽了,你幫我去求求母後,讓我去看看母妃,我就看一眼——”


  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她與她才漸漸生分了起來吧。


  任朝陶知道聶妃之事與陸晚兒脫不了關係,因此本就有意與任朝清疏遠。加之後來裴遠輕收養了任朝清,而陸晚兒與裴遠輕的矛盾逐漸激化升級,兩人膝下的子女也變成了互相針對的籌碼。


  任朝陶向來出眾,蒙學結束後,她依舊跟著諸位皇子在太學館學習更為高深的學問。而任朝清與任朝昳則在蒙學結束後便不再鑽研那些在她們看來十分晦澀的課程,在才識上,任朝陶早已與她們不在同一個水平。自然比之其他子女,尤其是女兒們更加深得任未成的信任與寵愛。


  任朝陶愈發得寵,她一母所生的弟弟任朝雲也成為一眾皇子之中最為任未成看重之人。陸少崖與南終淵則屢屢帶來平定邊境的消息,不斷升職。陸晚兒風頭無兩,壓製著宮中其他女眷與她們的子女許多年。


  任朝清此時雖也生得亭亭玉立,既善歌舞,同時又精通琴棋書畫,但這些小女兒家的東西,任朝陶也並非不擅長。相比之下,任未成的眼光自然更多地落在能與他在其他方麵說得上話的任朝陶身上。


  任朝清不能說是不嫉妒的,且在她的身邊又有一個有意挑撥她們姐妹關係的裴遠輕。她將裴遠輕視作親母,對裴遠輕的話言聽計從。不知不覺中,也隨著裴遠輕將陸晚兒與任朝陶視作自己前進路上最大的絆腳石。與任朝陶之間,更是從以禮相待的生分變成了互不理睬的輕視。


  不知怎麽,她們便走到了今日。


  任朝陶很清楚,任朝清本不至於淪落至此。她給任未成列出的那些罪名,頂多隻是讓任朝清關上幾個月的禁閉亦或是挨上一頓板子。但其中一條,她本隻是一賭,想看看裴遠輕與任朝清是否真的是如她們這些年所表現出來的那般“母女情深”。


  卻不想竟被她賭成功了,明明是狼狽為奸,裴遠輕竟將玉扣之事全盤推給了任朝清。讓任朝清落得個“心思深重,過於狠戾”的罪名,也壓垮了父皇心中的最後一根稻草,最終決定將任朝清貶為了庶人,趕出了皇宮。


  與任朝陶而言,她雖然隻是扳倒了裴遠輕陣營之中最無關緊要的一人,但終於讓裴遠輕因為此事被降了兩級,暫時掀不起什麽大的風浪。而她也由此得到了這個江南巡查官的職位,這才有機會來到姑蘇城,又一次見到任朝清。


  命中莫不是真有輪回環環相繞?任朝陶這樣想著,不由苦笑了一聲。


  她仰頭飲下一杯酒,隻覺得口中有些苦澀。她看了一眼杯中的酒,想起第一次品到這酒時的場景。


  她自小與夏與賢親厚,夏與賢嗜酒,她便也跟著學會了喝酒。一日聽說宮中的酒窖添了新酒,來自江南行省。那是夏與賢剛剛遊曆江南行省歸來,她便偷溜進酒窖偷了一壺不知名的酒直奔列陰侯府。


  不過是想要以他熟悉的東西引起他的注意罷了,誰知那酒竟是那般苦澀,也並非夏與賢所喜,兩人各自飲過一杯後,便將其埋在了列陰侯府的一棵桂樹之下。那時年少無知,竟是想著不知桂花的香氣能否讓這酒在數年之後能夠變得清甜一些。


  這酒名曰“城中繞”。取材十分簡單,將米浸泡在姑蘇城中蜿蜒而行的流水之中發酵,數月之後便可取出飲用。因為名字獨特,又是與夏與賢同飲,並且味道與一般的酒全然不同,隱隱泛著苦澀,一口下去,直苦得讓人皺眉。


  所以任朝陶一直記到了今日。


  不知列陰侯府的那壺城中繞,如今是否還是那般苦澀?


  不過數年時間,竟已出現了這麽多變故。


  公孫舜又能夠在她的身邊停留多久?

  任朝陶想到此處,心跳都仿佛停滯了半拍。


  在遇到公孫舜之前,她好像從來都不曾有過“牽掛”的感覺。


  父皇仿若一座大山,將母後與她還有諸位弟妹護在他的羽翼之下,她知道隻要有他在,他們一家人就一定永遠也不會分離。


  與賢哥哥雖然總是在四方闖蕩,但每隔數月,她總會收到他從某處驛站發出的信箋,既報了平安,又給她寄回了他所到之處那些有趣的小玩意。她從不擔心有朝一日會失去他,因為無論他的人在哪裏,她總是能夠知道。


  譽兒即便甚少見麵,但同樣也不曾斷過書信的往來,她知道他一直在草原上的都護府中生活,知道她總是可以在那裏找到他。


  她放在心中的人本就不多,又都是無論如何都不需要她擔心之人,自然總是心寬。


  她十三歲便離開皇宮自立公主府,在之後的那些年中,四處遊曆,走遍北方大多數風景優美、曆史悠久之處。她陶醉於這天下的大好山河之中,無牽無掛,無憂無慮。因此時常忘記回到家鄉去探望逐漸老去的父皇與母後,有時竟連夏與賢與呼延譽也都會數月得不到她的消息,或許就是因為如此不懂得珍惜,老天才會懲罰她。


  她失去了母後與弟妹。與賢哥哥也有了自己家庭,不再如從前那般顧著她。譽兒也終是與她斷了聯係,再不似兒時那般親密。


  然而這些失去與疏遠,她都可以接受,可以習慣,可以笑著麵對。


  但如果她失去的是公孫舜呢?


  她並非不曾經曆過失去他的痛苦,僅是在街上遇見一個與他有幾分相似的身影,都可以讓她當場嚎啕大哭。但是他又回來了,回到了她的身邊。若是讓她再一次失去他,她又當如何自處。


  分隔兩地的這些日子,她隻要一閉上眼,就會想起他。想起他低聲輕喚她的名字,將她擁入懷中的溫柔,想起他永遠將她護在身後,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的強大,想起他向她求婚時眼眸之中透露出的堅定。


  她早就把他刻在了她的血肉之中,與她同生共死。


  “公主,今日不早了,若還有什麽問題想要與老臣商量,不如明日再議?”


  宴會不知何時已經結束,任朝清也不知何時早已退下,聽見步留史的話,任朝陶點了點頭,有些歉疚道:“步大人,今日的宴席十分豐盛,本宮居然忘了感謝您,實在是失禮。”


  隻見步留史揮了揮手,行禮道:“公主不必如此,全是老臣該做的。”


  “既然如此,那本宮便先行離開了。有勞步大人。”


  任朝陶的歉疚其實大多是來自於公孫舜打傷了他家的公子,步大人無論如何對她是極其照顧的,之後還是去看看步忘歸的傷勢為好。她這樣想著,與明黛一同向著府外走去,可在到達了都護府大門後,卻並不曾見到力士與參孫的身影。


  她有些奇怪地張望了一下,本以為他們不在宴會廳外便應該是去備馬車了,這才一路向著府外而來,但卻依舊不見他們的身影。


  “罷了,明黛,咱們去馬廄那邊看看。”


  任朝陶說完,明黛便有些膽怯地扯了扯她的袖子道:“公主,太偏僻了,不好吧。”


  “沒事兒,一路上都有燈籠照明,你家公主還有武功傍身,不礙事的。”任朝陶隨口應答著,道:“他們一直不來,咱們總不能呆立在此吧。”


  “可以請步大人派一輛馬車送咱們回府呀。”


  隻見任朝陶猶豫了一下,明黛急忙道:“力士與參孫他們可能隻是等得久了,便自己出去尋樂子了。他們知道公主您一向寬厚,不會責罵他們,這才如此大膽罷。”


  “咱們還是別往那角落裏去了。”


  明黛又扯了扯任朝陶的袖子,卻忽地聽見有一個聲音道:“公主殿下,奴婢剛才看見您的兩名侍衛去牽馬車了。”


  任朝陶本來都已經準備招手讓府外站崗的侍衛去詢問步留史是否有多餘的馬車,卻在聽見這話後笑看向明黛道:“差點就與他們錯過了,那咱們再等一會兒。估計快到了。”


  誰知話音還未落,任朝陶便忽地被人捂住了口鼻,她眼見對麵的明黛也遭遇了同樣的情況,掙紮著想要逃脫,卻隻覺得渾身無力,接著眼前一黑,再也沒有意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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