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5章 臨別忽贈酒

  任朝陶再次醒來時,一睜眼便看到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明黛伏在她的床前,滿眼心疼地看著她。


  “公主醒了!太好了,您終於醒了!”


  明黛猛地張開雙臂抱住她,頭發在她的被褥之上蹭了蹭。


  任朝陶輕咳一聲,抬起手將過於激動的明黛推開,伸手揉了揉太陽穴,隻覺得一陣生疼。她不由得皺起了眉,目光一轉,當在明黛身後看見了公孫舜之後,卻又忽地舒展了眉頭。


  公孫舜聽見明黛的聲音,早就從任朝陶的臥室門外走了進來,此刻與她目光一交匯,便急忙走到了她床邊。明黛急忙給他讓出了位置,接著看向任朝陶,但目光卻又有些躲閃道:“那個,公主,我去看看藥熬好了沒。”


  明黛很快便不見了身影,任朝陶在公孫舜的攙扶下坐了起來,剛剛坐穩,還沒來得及開口,卻先被擁進了對麵這個人無比溫暖的懷抱之中。


  公孫舜緊緊地抱著她,恨不得將她整個人融入自己的身體之中。


  任朝陶以為是因為他們剛剛經曆了生死劫難才會讓公孫舜如此動情,不禁抬起手微微拍了拍他的背,輕聲道:“好了,沒事了。”


  在旁人看來,他總是擋在她的前麵,為她撐起一片天。


  在她孤立無援時,她知道他一定會找到她,保護她。


  但她也比誰都明白,他也會有受傷疲憊的時候。


  因此她也緊緊回抱著他,在他耳邊輕聲地說著隻有他們彼此能聽得見的低語。任朝陶身上隻穿著十分輕薄的一層裏衣,因此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他眼靠在她肩膀的地方有些濕潤。


  “是我沒有保護好你。”


  公孫舜的聲音傳入耳畔,任朝陶搖了搖頭,回應道:“都已經過去了。”


  的確都已經過去了。


  任朝陶看著麵前的聖旨,手中的茶盞一下子滑落到了地上。茶盞碎裂成無數片,就有如她與公孫舜之間的回憶一般。


  “這次,多謝步公子了。”


  任朝陶收起桌上的聖旨,並不在意桌下碎裂的茶盞,仿若無事般抬眼看向替他父親前來傳旨的步忘歸,努力地擠出一個笑容道:“若非步公子熟悉二皇妹的那毒,又從她手中要來了解藥,怕是我與君公子都活不到今日了。”


  “都是小事。若是沒有君公子精心布局,我們也找不到你們所在。”


  步忘歸的頭發又恢複到了平素隨風飄揚的狀態,他從發間看向任朝陶,露出了他那招牌般的邪魅笑容道:“聽說,在我們到達前,公主殿下本還想與君公子同歸於盡是麽?”


  任朝陶聞言微微一愣,搖了搖頭,道:“毒下在我身上,在那密室之中時,君公子隻接觸到了我的頭發。”


  “而暮往同樣也觸碰了我的頭發,卻毫無中毒痕跡。”


  “因此我料定暮返一定服用了解毒之物,這就說明除卻那種方式外,一定還有其他解此藥的方法。”任朝陶本是想要將他們全部從她與公孫舜身邊支開後,再趁那機會尋覓脫身之法。她知道在離姑蘇城不遠處的江都城中有一位神醫,能治天下百病,因此從不曾放棄希望,隻要能夠逃離出那密室,她保他們彼此都不會有事。


  幸好公孫舜早有布局,他早在論藝大賽之後就去調查過暮返,推斷出他的身世。心知他或許會因此有些憤慨,這才設局陷害任朝陶,目的卻是為了引他這個“霸占”了爹娘數年疼愛之人入局。


  他不清楚暮返是在何處得知了他就是公孫舜的消息,但無論如何,還是提前防範為妙。他在任朝陶失去聯絡,但是都護府都還沒有消息時便去聯絡了影魅軍,請求他們的幫助將公孫家眾人帶離公孫府。之後又在收到暮返的密函之後,親自去請了步留史,步留史那時已開始因為任朝陶失蹤之事而忙得焦頭爛額,此刻聽見有人願意作為誘餌前去赴險幫助他拯救任朝陶,自是滿口答應。


  這才發生了那些天驚險的一幕幕。


  公孫舜已經與曾經的家人相認,也向他們盤托而出暮返之事。


  可他卻並不曾恢複公孫舜的身份,依舊以“君盡觴”之名行走江湖。


  任朝陶知道他心中的考慮,如今看來,江湖中的艱險絲毫不亞於朝堂之上。若是孑然一身倒也罷了,但畢竟身後牽扯眾多,總還是多加小心為妙。


  公孫府早在那一日之前便被暮返布置了炸藥,如今已經慘然夷為平地。這樣大的動靜自是會驚動朝廷,步留史知道自己再也瞞不住,隻能將任朝陶失蹤一事全然上報給任安皇宮之中的那位天子。


  步留史因為“保護公主不力”而被罰了一年的俸祿,而任朝陶則收到了一紙婚書。


  “聖旨的事,你打算如何?”


  步忘歸眼見任朝陶有些失神,心知她必定是在為聖旨之中指婚的事而煩惱。


  他本從不信這世上有所謂的“情”之所在,之前那般挑釁任朝陶,也隻是覺得她那樣的皇室中人,該比他還要冷漠才是。他不相信這樣的人真的會愛上一個江湖中人,但卻也想不通,她若不愛那人,為何又要鬧得天下皆知。因此他刺探他們,故意挑起事端,這兩人卻全然不為所動。


  那一日他被君盡觴揍了兩拳,本來是十分狼狽地從都護府回到自家的臥房之中,誰知剛剛拿出藥箱,就看見君盡觴從窗外一躍而進,遞給他一瓶藥道:“剛才是在下過於衝動,還請步兄見諒。”


  步忘歸眼見如此不禁輕哼了一聲,冷眼看向君盡觴道:“黃鼠狼給雞拜年。”


  “朝陶十分敬重步留史大人,因此也希望在下對待大人的兒子能夠客氣些。”君盡觴亦是冷眼看向他,冷聲道。


  “一口一個‘朝陶’叫得那般親密,是在炫耀你們的相愛麽?”


  步忘歸翻了一個巨大的白眼,卻是不客氣地拿過了君盡觴的藥,拔開軟塞倒了一顆藥丸到手中,直接吞了下去。


  “步兄所言甚是。”君盡觴微微一笑,也十分不客氣地隨手搬了一把椅子就在步忘歸的房中坐下,道:“對於步兄這般不軌之人,在下總要好好闡明立場才是。”


  “可笑,你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若我真要與你爭,你憑什麽能爭得過我。”步忘歸看著如此自覺坐下的君盡觴,又發出一聲冷哼道:“你該慶幸我的心思遠在情愛之外,皇上對我這個與洛偃公主適齡的官家少爺一向退避三舍,這才給了你趁虛而入的機會罷。”


  “步兄又憑什麽能與在下爭?”


  君盡觴聽見步忘歸的話,仿佛根本不在意,隻是靜靜地看向他,道:“若是今日你我調換了位置,你會全然相信她麽?”


  “不會。”


  根本不等步忘歸回答,君盡觴便已將他心中所想說了出來。


  步忘歸怔仲了一下,低笑著將君盡觴的藥收在了他的藥箱之中,想起對他義正言辭地說著“本宮的男人,斷然看不上那等胭脂俗粉”的任朝陶,不禁搖了搖頭。


  原來真是一對“癡人”。


  步忘歸思緒一轉,又想到那一日他終於從任朝清那裏要來了解藥給他們兩人服下。


  “還以為是步兄‘親自’救了朝陶。”


  君盡觴聽見“解藥”二字,忽地自嘲般地笑出聲來,隻見他有些尷尬地撫了撫鼻梁,發出十分幹澀的兩聲“哈哈”便別開了眼去。


  “若是真的,你當如何?”


  不經頭腦的一句話忽地問了出口,見君盡觴並未反應,步忘歸本以為他不曾聽見,正想順勢轉移話題,卻聽見君盡觴道:“隻要她活著便好。”


  “那若真是隻有那一種解法,你又當如何?”


  步忘歸的話剛出口,他便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越問越感覺自己仿佛跟那些窺探他人私生活,熱衷於街頭雜議之人無甚區別。


  “我絕不會做讓她傷心之事。”


  “但如若我死了,放她一個人在這世上,還真是不放心。”


  君盡觴說著,不由抬起胳膊放在腦後,他的頭枕在上麵,看向步忘歸,隻見他一臉的愕然,不由笑道:“瞧著是個挺機靈的公主,其實是個傻姑娘。”


  “碰到惡霸會害怕,餓了會吃很多,睡著了還不停亂動。”


  君盡觴說著,仰頭看向床欄之上,又跟著補充了一句:“還異常嗜酒,有如男子。”


  “總擔心若是我真的不在了,會被人騙,被人欺負。”


  “所以還是爭取永遠陪在傻姑娘身邊吧。”


  君盡觴說起這句話時眼神中的堅定,直到今日依舊停留在步忘歸的記憶之中。


  這是男人之間的對話,他不會向任朝陶透露分毫。


  可當他看著此刻仿佛隻剩一具空殼,全然無神的任朝陶,終究還是張了張口,猶豫道:“公主,雖說這是聖旨。”


  “但事在人為。”


  但這世上,不會再有人像君盡觴那般愛你。


  步忘歸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心中真正想說的那句話,或許是出於男人固執想要維持的硬漢形象,或許是擔心任朝陶認為他們還沒有那麽熟,亦或許是潛意識之中知道,即使說出來,也對此時的情況不會有任何改善。


  時光飛逝。


  隨著柳絮鋪滿陪都之中的每一條道路,染白了整個城鎮。洛偃公主即將嫁與淵緹都護府長史呼延譽的消息終是傳遍了豐朝的每一個角落。


  姑蘇都護府的死牢之中有人在即將被行刑之前得知了這個消息,撞柱而亡。從陪都出發剛剛到達漢陽城的一對璧人之中,有人暗暗低落了半日,卻終究還是笑著看向自己身邊的那人。衡山崇胤宮中,有人終是定下了婚期,在一片雖說已到四月,但因著山高路遠還未落盡的桃花爛漫之中,結為夫妻。洪州城郊外與江陵城將軍府中,亦有人相視一笑,輕歎他們所在意的那個少女,到底是有了一個好歸宿。


  與公孫舜告別的那一日,他們又一次來到那年初次分別時的那片樹林。


  任朝陶在這樹林之中遇見了皇甫越,見證了他與獨孤姑娘的一段感情。


  如今那段感情已經修成正果,公孫舜也將在不久後前往崇胤宮親自道賀。


  任朝陶靜靜地看著一路騎著馬跟著她的馬車出了城門的公孫舜,她並不敢直視他的眼,隻能一直盯著他掛在腰間的酒壺。


  兩人靜默僵持了許久,任朝陶注意到公孫舜的手覆在那酒壺之上。這才挪開了眼,看向別處。


  她微微抿了抿唇,像是忽地想起了什麽似的,返回身後的馬車之中,輕盈地跳上去翻弄了許久,才又一次跳下車來到他麵前。


  “送你一壺城中繞。”任朝陶將一個嶄新的酒壺遞給他道:“以前小時候不喜歡,結果在姑蘇城待了這麽些日子,竟是悟出這酒的美味了。”


  “臨別忽贈酒,相思城中繞。”


  公孫舜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這一句詩,作詩者究竟為誰早已不可考,但卻流傳在世世代代的姑蘇人口中。


  他接過任朝陶遞過來的酒壺時,手上微微用力,竟是將她整個人都拉到了自己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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