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0章 籠中鳥

  “糊塗!”


  任朝陶聽見任朝慎這一番傾訴衷腸,心下雖然感動,卻還是皺起了眉頭。


  “你可知父皇早已貶你為庶人,且不允許踏入任安城半步。一旦發現,殺無赦。”


  任朝陶說著,又道:“那聖旨雖不曾涉及陪都,但你如此招搖,若是引得裴妃的人,亦或是武林中那些想要暗害我的雜碎注意,你以為你有幾個小命陪他們耗的?!”


  任朝慎聞言不服輸地仰起頭道:“皇姐,我小時候雖然荒廢武功,但這些日子卻隨著舅舅修習了不少,雖說比不上你,但自保防身卻是不需要擔心。”


  “朝慎都已這般說了,你竟還不放心麽?”


  任朝陶聞聲不禁向著房門之外看過去,隻見夏與賢一麵為任朝慎鼓著掌,一麵走進屋內來將任朝慎扶起身來道:“四皇子請起。”


  任朝慎感激地看向夏與賢,心知他是有意為自己說話,而皇姐又向來最聽他的話,不由喜上眉梢。果不其然,任朝慎眼見任朝陶漸漸收斂了嚴肅的神情,露出了極其糾結的神色,她看了一眼夏與賢,又看向一臉期待的任朝慎,猶豫了許久,才道:“但我們不日便會返回任安,而你若是被宮中之人發現,豈不是根本毫無還手之力?”


  “且將他交予我即可。”


  任朝陶聞言隻得點頭,笑道:“也隻能如此了。”


  “我也有些乏了,你們且都先退出去罷。”


  任朝陶聽見夏與賢與任朝慎關上房門的聲音,本來疲憊的眼神卻忽地變得冷冽起來。她靜靜地看著他們離去的方向,麵上仿佛覆上了一層冰霜一般,讓人感到一陣肅殺之氣。


  從昨日起她便在懷疑那人的身份,此刻終是確定了。


  剛才那人,絕非她的與賢哥哥。


  無論是花林賞景、上乘廚藝還是連她都不如的酒量,亦或是今日留下朝慎的舉動,都足以證明,他絕非她的與賢哥哥。


  那是她自小就喜歡的男子,他隻是一個小動作與平素不同,她都能夠一眼覺察出來,更何況是這麽大的變化。


  然而現在她並非擔心這個“夏與賢”會對她做出什麽不利之舉,反而更擔心的是真正的夏與賢是否有遇到危險。


  任朝陶想著,不由仰麵閉上了眼。


  如今無論與賢哥哥還是公孫舜都不在她的身邊,她務必要做到比平時還要小心才是。


  暮返、“夏與賢”還有看似平靜了許久的裴遠輕與杜詠,都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任安城的四月伴著一場春雨悄然而逝,任朝陶終於帶著一身的疑問與心事回到了任安,來到了任未成麵前。


  眼見任朝陶本就瘦弱的身形變得更加單薄,任未成心中一滯,道:“怎麽瘦了這麽多?”


  “到底是在步留史那兒受了苦。”


  任未成說著,不由挑起了眉,怒道:“早知便該罰他兩年俸祿才是。”


  任朝陶聞言抬眼看了任未成一眼,卻是輕笑著收回了目光,垂下眼看著養心殿的地麵道:“父皇何必如此,兒臣最大的苦,不正是父皇禦賜麽?”


  任朝陶話剛出口,便有些後悔。自母後與二 弟離世之後,她在任未成麵前囂張慣了,竟然忘了任未成本性狠戾涼薄,他或許不會對她做些什麽,但卻可以讓公孫舜受到傷害。她這樣想著,趕忙又抬起頭,想要說些什麽加以補救卻被任未成堵住了話頭道:“與那臭小子一道,即便有性命之憂也是樂。可若是與旁人一道,哪怕一生無虞也是苦。”


  “你未免太任性了些。”


  任朝陶雖然被戳中了心事,卻並未顯露太多感情,隻是靜靜地看著任未成,眼見他住了口才又道:“怪隻怪在兒臣自己無能。”


  “若是兒臣也與父皇一般至高之尊,自是能夠將這普天之下無論什麽樣的男子都留在身邊。”任朝陶眼見任未成幾乎是立刻變了臉色,卻並不在意道:“您說呢?”


  “放肆!”任未成“砰”地一掌拍在麵前的案幾之上,怒視任朝陶道:“真是在外養得野了,愈發不懂規矩!”


  任朝陶冷冷地別過頭去,輕哼了一聲道:“父皇年紀大了,還是少動氣為妙。那指婚的聖旨兒臣也已接了,不過抱怨幾句,何必氣成如此模樣?”


  任未成聽見她如此說,更是十分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揚手道:“罷了罷了,且回你的長恩宮去。”


  “求之不得,兒臣告退。”


  任朝陶向著任未成行了一個禮,接著極其輕巧地站起身來,剛剛向著殿門處走了兩步,卻是忽地停住了腳步轉頭看向任未成道:“父皇,儀妃娘娘來自西羌行省,可是苗人?”


  “不知是羌人還是苗人,忽地問此作甚?”


  任未成被對她前因不搭後果的問話顯得十分無奈,卻還是回應她道。


  “再問父皇一句,渭先侯崔家,是否也是來自西羌行省?”


  任未成聞言不由仔細思索了一番,仿佛無法確定,但終究還是道:“祖上應是那兒的沒錯,但自從太祖時封了侯,便居在任安,再不曾回去過。”


  任朝陶聞言心中已有定數,她微微頷首,看向任未成道:“父皇隻當兒臣從不曾問過渭先侯家的事情便好。”


  “站住!”


  任朝陶正向著殿外走去,卻被任未成忽地出聲攔住道:“你打聽崔家的事,可又是為了列陰侯?”


  任朝陶並不直接回答他,而是聳了聳肩笑道:“怎麽,父皇以為兒臣還對列陰侯念念不忘著呢?”


  見任未成不再開口,任朝陶也懶得再與他在這樣的問題之上牽扯不休,隻是自顧自地向著殿外而去,隻留下任未成不明所以地看著她的背影皺起了眉頭。


  這丫頭的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他是真的一日更比一日看不透了。


  “皇,皇姐!”


  剛走出養心殿沒過多久,任朝陶便在路上遇到了已有許久未見的任朝空。


  隻見跟在他身邊的小太監手上拎著大包小包,身後的幾個侍衛則抬著兩個大箱子,任朝陶立刻反應過來道:“皇弟這是要出發前往封地了麽?”


  任朝空熱切地點了點頭,彎起嘴角看向任朝陶,十分雀躍道:“是呢,我向父皇求了回州城作為封地,正要出發呢!”


  回州?


  任朝陶忽地想起任安圍獵那時,任朝空便對自己說起過,想要去看看宮外的世界。


  如今終於成行,該當恭喜他才是。


  “你不是一直向往太祖遊記中所描寫的塞外風光麽,這下終於有機會去看看了,實在美哉。”任朝陶說著,眼見任朝空又不住地開始點頭,忍不住笑了起來:“此去西行,沿途雖有不同的風貌,但無論環境條件都不如任安宮中,皇弟還當自己多注意身體才是。”


  “恩,皇弟明白。”


  任朝空說著,忽地一拍手,笑道:“皇姐不是也即將前往淵緹了麽,到時候若是有機會,我還可以去看望皇姐呢!”


  淵緹麽?

  任朝陶不禁苦笑了一下,她本想將這事忘卻了,可終是有人提醒她記起來。她馬上就要遵照指婚的聖旨,嫁與淵緹都護府長史呼延譽了。


  即將走向自由的任朝空與即將被困在囚籠中的自己,多麽鮮明而諷刺的對比。


  不過話說回來,這孩子在她麵前何時變得如此活潑起來了?任朝陶想著,卻也覺得自己的戒備心有些可笑。不過是個孩子,雖說一直因著他母妃的關係與她疏遠些,但到底是她同父所生的弟弟,她實在不該如此揣測他,可她雖是這麽想的,脫口而出的卻是全然不同的一句話:“還是莫要來了,若是被你母妃知道,怕是會生氣的。”


  誰知任朝空聞言高高 地揚起頭衝著潤德宮的方向狠狠地跺了兩下腳,道:“才不管她呢!壞人!我要逃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了!”


  任朝空的這一抵觸的表現讓任朝陶不禁想起任朝清被貶出宮的那一日,也是這樣恨恨地甩開了裴遠輕觸碰到她的手,忽地露出了一個極其燦爛的笑容。但那笑容來得快去得也快,待任朝空回過神來時,任朝陶早已收斂了笑意,淡淡地看著他,苦口婆心道:“無論裴妃娘娘如何,她終究是你的母妃——”


  “皇姐,您不知道,二皇姐被攆出宮之後,母妃她竟從不曾想念她,還說什麽那不是她的女兒,有什麽可想的!”任朝空說著,眼底竟泛起了淚光,隻聽見他道:“二皇姐自幼與我長在一處,視母妃如親生母親,最後卻落得了這樣的結局!”


  “那樣冷漠的母妃,我不想要。還有她對您做過的那些事,我雖不懂,但從宮中眾人口中傳出來,我自是有所耳聞!”任朝空到底還是個小孩子,喜怒形於色,說到動情之處竟是掉起了眼淚來,可他到底是個小男子漢,任朝陶隻見他猛地抬手抹掉了自己的淚水,厲聲道:“我從來不是什麽舉世無雙的天才,也不是父皇看重的皇子,但無論如何,我想做一個光明磊落、善良正直的人。”


  任朝空的話驚得任朝陶沉默了半晌,過了許久才開口道:“皇弟能夠如此想,就是極好的。”


  她為自己之前的揣測更加覺得羞愧,她甚至有些不敢直視任朝空那明晃晃泛著正義的雙眼。隻聽見任朝空向她告辭,她才又看了他一眼道:“一路小心著些。”


  在他即將與她擦肩而過時,她終是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臂道:“你與朝清自小很是親厚麽?”


  任朝空愣了愣,露出了開心的笑容道:“是呢!”


  “皇姐這次在姑蘇城遇見她了,她過得很好,你也可以放心了。”


  步大人當時專程尋了她來商量,是否要將任朝清之事告知朝中。她猶豫了許久,終究還是道:“不必了。父皇若是知道此事,心中定會不好受。”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原來不止父皇,麵前的孩子亦會難過。


  在這深宮之中待得久了,往往會忘記那些對於普通百姓而言再正常不過的感情也會偶爾存在於他們這些龍子鳳孫的心中。所以才會有父皇對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才會有朝空對於裴遠輕的不解與憤怒。


  “到了回州之後,記得時常給父皇寫信。”


  任朝空滿心歡喜地向著任朝陶揮了揮手,笑道:“謝謝皇姐告訴我二皇姐的消息,再見了!”


  這樣澄澈的心靈,離了深宮,於他而言,終究是件好事。


  任朝陶收回了看著任朝空的目光,仰頭看向高牆之外的天空,終是緩緩低下了頭。


  而那樣的離開,於她而言卻是再也不可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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