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失子之痛
因著紀無渲這話,在從沙州返回後,公孫舜將獨孤守商在洛偃山莊中安頓好,便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去了姑蘇。誰知步忘歸卻早已不在姑蘇城中,公孫舜無奈之下,隻得請他家府邸的管家留下口信予他,一旦步忘歸回到姑蘇城,便請致信洛陽城外洛偃山莊。
然而步忘歸清閑散漫慣了,早在公孫舜與任朝陶西行之前,他便已經隨著商隊向著更西麵的龜茲、月氏乃至大秦而去,必然是一年半載都不會有消息。
漸漸地公孫舜便將尋找步忘歸這事拋在了腦後,直到今日到達姑蘇,又與獨孤守商說起了武林盟主之事,他才將向步忘歸請教機關術一事正式放回了心頭。
他本想直向著步府而去,卻不想竟是一出那姑蘇客棧的大門,便瞧見一個身著白色長袍、腰間係著金製腰帶,雙腿不著任何褲裝,腳上則套著一雙綁帶涼鞋之人。除此之外,他那一頭金色的頭發在姑蘇城五月陽光的照耀下顯得十分刺眼奪目,公孫舜辨認了許久,終是從那人微微彎起,仿佛一直在微笑一般的眼角確認了那人的身份。
“君兄?”
還未等公孫舜開口,步忘歸已然大踏步地向著他走來,接著抬起胳膊猛地捶了一下公孫舜的肩膀,大笑道 :“哈哈,我便知君兄定然不會錯過武林大會這樣精彩的賽事。”
他說著揉了揉自己的一頭卷發,詢問公孫舜道:“如何?在大秦染的顏色,是否合適?”
公孫舜見狀,不禁想起初見時他那溫順的短發,拱手附和道:“自是極好。”
步忘歸聞言又一次大笑道:“哈哈,便知君兄定然懂我。”
他這時才忽地讓開了一點位置,讓一直被他擋在身後的人出現在了公孫舜麵前。
任朝陶早在步忘歸上前打招呼之前便遠遠地看見了公孫舜,她不曾說明,本想著在前麵的路口轉彎避過去,誰知步忘歸卻是直直地向著公孫舜的方向走來,讓她根本來不及反應。
她看著公孫舜,還未來得及開口,卻聽見公孫舜道:“朝陶,許久不見了。”
她已有一年之久未能聽見那低沉有力,永遠帶著笑意輕喚著“朝陶”的聲音,此時驟然聽見,竟是讓她整個人都微微顫抖了一下。她微微頷首,努力不讓自己的心情外露,隻是輕聲回應道:“君莊主,別來無恙?”
“自是無恙。”
公孫舜抬眼看向她,見她有些怔忪地看著他,心上仿佛被一根針輕刺了一下,不由又道:“朝陶也是來參賽的?”
任朝陶點了點頭,想要擠出一個隨意淡然的笑容,卻始終覺得麵上有些發緊,隻得默默低下了頭,輕聲道:“正是。”
站在兩人身邊的步忘歸此時玩味地看向他們,他雙手抱臂放在胸前,斜倚在客棧門邊,見他們這般小心翼翼地與彼此說著話,忍不住笑了一聲,卻立刻用一聲輕咳掩飾了過去。今時不同往日,這兩人已經各自嫁娶,的確也不該如從前那般親密。小心客氣一些,總是沒錯。
隻是有一件事步忘歸一直覺得奇怪。
任朝陶被迫嫁與呼延譽也就罷了,怎麽這君盡觴也不知給自己挑個好些的,非要娶那什麽獨孤守商,聽聞本是另一位江湖中人的妻子,新婚不到兩月便又變成了君盡觴的妻子。這君盡觴是因為受了任朝陶另嫁他人的刺激才如此這般?卻也不像他的作風——
正想著,卻見那兩人已然不再繼續對話,而是雙雙看向他。
隻聽得公孫舜道:“步兄,一年前在下曾拖管家轉達拜訪之意,不知你可收到了?”
步忘歸聞言點了點頭,應聲道:“自是收到了,這才專程向著這武林大會場地旁的客棧而來,想碰碰運氣,看看是否遇得到君兄。”
“怎麽,何事竟需要君兄專程跑一趟姑蘇前來勞煩在下?”
公孫舜聽見步忘歸如此說,笑道:“此番說來話長,若是步兄此時無事,不如與在下尋個酒樓一坐?”
“無事卻是無事,隻是——”步忘歸說著,略顯猶豫地看向任朝陶,見她有些失神,便伸出手在她麵前揮了揮手,道:“公主獨自一人前來姑蘇參與武林大會,這會兒可尋到住處了?”
步忘歸與任朝陶也隻是在街頭偶遇,這才一路相伴向著武林大會附近的這條街巷而來。言談之中,他得知她此番是獨自一人從淵緹趕來姑蘇,隻為了參與這整個武林的盛會,雖不求拚上個名次,卻也終會是難忘的體驗。他想著她剛剛到達,想必不曾尋到住處,因此不等她回答便接著說道:“我看君兄所住的這家姑蘇客棧甚好,不如便先同公主在此處訂了房間,我們再去尋一處好的酒館一同喝上一杯如何?”
任朝陶聽見步忘歸如此說,心知他隻是想著與她與公孫舜二人都許久不見,這才出了這麽個主意。以他的性子,自是不會在乎旁人如何看待這其中的層層關係。可任朝陶卻不知該如何麵對公孫舜,更不用提還要同他一起坐下來飲酒,她咬了咬唇,思索了半晌,終還是搖了搖頭道:“步公子既與君莊主有事相商,便不必帶著我了。”
她的笑容似是十分不情願,步忘歸見狀遲疑了一下,卻也不再強迫她道:“也好,武林大會的這段日子我一直在姑蘇,有的就是時間。”
“那在下便與公主之後再聚。”
看著步忘歸與公孫舜一同離去的背影,任朝陶本一直懸著的心悄悄地落回了原處。
她已有一年之久不曾見過公孫舜,此番突然相遇,她雖看上去十分坦然自在,內心卻仿若海浪奔騰般洶湧。
她想要問他,是否怪她自瓜州一別後便沒了消息,也不曾給他一個交代便嫁與了呼延譽。卻又不敢問,她害怕聽到他並不在意的回答,畢竟在那之後不久,他便迎娶了獨孤姑娘,雖說是因著那時暮返的威脅,可如今這一年時光悄然而過,他們日夜相處,是否會生出不一樣的情愫來?
她同樣也害怕聽見他依然在意的回答,因為即便他仍舊在意,她卻再也無法回應他的那份情意。
她輕抬起自己的手,緩緩地放在自己的小腹之上,心頭仿佛壓著千斤重擔一般喘不過氣來。
為了保住孩子的性命,她才答應嫁與呼延譽。誰知大婚過後沒多久,呼延譽便請了草原上的巫醫前來,利用為她做法安胎的緣由,以重棍擊打她的腰腹部,害她流產。還義正言辭地告訴她,這是傳統的流程:若是那個孩子是健康吉祥的,便會挺過這劫難,如若不然,則會被巫醫帶出母體,以保家庭平安興旺。
任朝陶至今都不敢回憶,甚至想不起來,那段日子,她到底是如何撐下去的。
她與他的骨肉,在他根本還不知道的情況下,就已經被人奪去了生命。
她早已算不清,她與那深宮中的齷齪之間到底結下了多少仇怨。她自詡聰明了二十年,卻終究在這些人的算計之中一敗塗地。
“任姑娘?”
任朝陶本不想在這處姑蘇客棧訂房,便是想著公孫舜既然在此下榻,那麽必然會帶著獨孤守商與他那形影不離的副莊主萬映蘿前來。誰知那“百裏居”太過火爆,早已沒了房間,而其他的小客棧相比較姑蘇客棧又並不十分安全,糾結了一番,在這街頭巷尾前後走了一圈,任朝陶最終還是在無奈之下選擇了姑蘇客棧,好巧不巧地便撞見了獨孤守商。
聽見獨孤守商喚她,任朝陶微微愣了愣神,卻還是一如往常般露出了笑容道:“獨孤姑娘。”
她並不是個十分擅長識人之人,可不知為何,她隻是看了獨孤守商一眼,便明白,這一年以來,她們經曆著同樣的心情。
獨孤守商沒有忘記大師兄,一如她不曾忘記公孫舜一般。
獨孤守商兩步並作三步走下樓梯來靠近任朝陶,立刻伸手挽住了她的手,幾欲落淚道:“任姑娘,你這些日子可還好?”
仔細想想,她在這世間闖蕩了這麽一遭,看似處處都有熟人,實則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真正熟識之人並不算多。論起稱得上是摯友之人,卻也沒有幾個。但無論如何,獨孤守商必然算得上是一個。
任朝陶眼見獨孤守商這副模樣,心下也是難過,她先是搖了搖頭,隨後卻又點了點頭,低聲道:“算是還好,你呢?”
獨孤守商見她已然定妥了房間,便拉著她的向著客棧一樓窗口的一處桌邊坐了過去。
“我自是還好。雖說背負罵名,但公孫公子十分照顧我們母子二人,日子過得倒也順心。”獨孤守商說著,微微抿起了嘴角,卻是更關切任朝陶的情況道:“公孫公子的為人你自是信得過,不必擔心我。倒是你,”獨孤守商又仔細打量了她幾眼,似是有些疑慮,道:“我看你這一年來清瘦了許多,可是在那淵緹太過冷寂,才成了這番模樣?”
任朝陶聞言,手不由自主地覆在了臉頰處,仔細摸了摸,感受到骨骼的觸感,才笑道:“的確是瘦了許多,大抵是因著淵緹那邊的吃食還未能習慣吧。”
失去孩子的那段時間,她日日絕食,是呼延譽請了幾個功夫了得的彪形大漢前來監督她,硬將那米粥之類的吃食生生灌進了她的口中,卻被她自虐般地全都催吐出來。他們喂她一次,她便伸手進去全部扣出來,本就吃得不多,再吐上那麽幾次,隻是折騰得胃裏連連反酸,最後連吐出來的水都泛著酸澀氣味。
大抵便是在那時,她便落下了脾胃病症,此後雖說飲食逐漸恢複了正常,卻始終吃不了太多,這才迅速地清減許多。
任朝陶想著,卻忽地意識到獨孤守商提到了“母子二人”,她的眼眶之中慢慢升起一陣霧氣,似是在心下掙紮了許久,才十分小心地開口詢問道:“你與大師兄的孩子,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是個男孩。”
獨孤守商的話音未落,便聽見任朝陶笑道:“可是像大師兄那般,天生白發?”
“倒是被你猜中了。”獨孤守商說著,亦是笑了起來。可那笑中的苦澀與無奈,卻絲毫不曾躲過任朝陶的眼。
也不知是魔怔了還是被眼前談起兒子而變得十分溫婉獨孤守商所感染,任朝陶竟是忽地落下兩行清淚來。她急忙抬手想要擦淨那淚水掩飾過去,卻被獨孤守商瞧了個正著。獨孤守商心下一驚,急忙道:“任姑娘,可是你那淵緹駙馬給了你什麽委屈受,才讓你這般難過?”
“無妨。”
任朝陶說著,淚水卻是止不住地滴落下來。
“隻是觸景生情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