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徐徐期年往

  靖新十九年五月,姑蘇城。


  又到了四年一度的中原武林大會舉辦之日,此時的姑蘇城內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作為姑蘇城內最為搶手的客棧,最為靠近比武場地的“百裏居”早在數月前便被諸位武林中人搶訂一空,可即便如此,眾人卻依舊喜歡來碰碰運氣。畢竟江湖凶險,這數月前訂下房間之人,或許還未曾來得及參加武林大會便已死在了仇家刀下,亦或是臨時有事,不能前來參賽,這房間便自然而然地多了出來。除卻“百裏居”外,這條街末尾的姑蘇客棧雖然比起“百裏居”那客棧、酒樓與茶館三者一體的豪華店麵略次了些,但無論如何也是除卻“百裏居”外最為靠近場地的客棧,自然也引得無數武林中人前去。


  “店家,我們要三間客房。”


  “店家,可還有房間?”


  在“百裏居”的門廳內,有兩人同時詢問道。


  這兩人的話音剛落,便眼見店小二愣了愣神,似是不知該回答哪一位。在小二發呆的那一瞬間,坐在樓下大廳之中飲酒用膳之人卻已看起了熱鬧。


  “誒,這不是那君盡觴與他那人盡可夫的夫人獨孤守商麽?”


  人們並不曾刻意壓低聲音,相反是有意抬高了聲音,好讓公孫舜與獨孤守商聽見。


  “可不,這獨孤守商當年風風光光地嫁與皇甫越,卻又在不久之後便與君盡觴暗通款曲,鬧得人盡皆知。這會兒居然還有臉出現在眾人麵前——”


  “本還看著像是個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卻不知竟這般恬不知恥。”


  “還有那君盡觴,日日戴著麵具,也不知那臉是有多見不得人,真是一對奇葩。”


  眾人的話說得愈發難聽,公孫舜聽在耳裏,心中已是怒火中燒,但麵上卻依舊十分淡然。他笑看向那一位與他同時詢問房間之人,正是當年論藝大賽上敗給他的華山派薑玄,隻見他微微拱手道:“罷了,薑姑娘帶著整個門派參賽者而來,若是有餘房,還是留給你罷。”


  薑玄聞言也不與他客氣,眼見他隻帶了不到五個人前來,便道:“那便多謝君莊主了。”


  公孫舜偏過頭,低聲向獨孤守商道:“這兒人多,怕是你不喜歡。便再去不遠的姑蘇客棧瞧瞧。”


  他的話音未落,卻已聽見獨孤守商“嗯”了一聲表示同意。他便帶著她與身後的萬映蘿、以及摯年、疾歲與雍冗三位護法一同向著“百裏居”外走去,誰知竟在出門時正好撞上了此時他們最不想遇見之人。


  本就已經受到那些人惡意指點而有些疲憊緊張的獨孤守商一見到眼前之人,幾乎是立刻驚得後退了兩步,差點摔倒在眾人麵前,好在公孫舜伸出一隻手扶住了她,這才讓她穩定了下來。她低下了頭,不再看向那人,公孫舜卻是麵不改色行禮道:“皇甫兄,許久不見。”


  皇甫越麵上的表情十分冷漠,但顫抖的雙手卻暴露了他的心境。


  他早在來姑蘇之前便想到過會遇見公孫舜與獨孤守商二人,卻不料竟這麽快便碰上了。他一路都在想著該如何麵對他們,可等到真的碰上時,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隻見皇甫越十分機械地別過臉去,似是不想再看他們二人,大踏步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


  若說從前的皇甫越少年得意,那一頭天生的白發與他本身十分精神昂( )揚的容貌十分不搭,如今看去,卻是全然不同的一幅景象。他這一年來蒼老了不少,身形瘦弱,嗜酒恍惚,暮氣沉沉的神色配上他那一頭白發,足足將他顯老了十歲有餘。


  公孫舜看在眼裏,微微蹙了蹙眉,看了看身側低下了頭的獨孤守商,終是伸出手撫了撫她的肩,手掌微微用力,想要給她些安慰。


  獨孤守商感激地抬起頭,衝著公孫舜微微一笑,二人便一道離開了“百裏居”。


  一年前暮返趁著皇甫越與獨孤守商帶著弟子下山曆練之時,擄走了武功較為遜色的獨孤守商,一麵威脅皇甫越親自來贖人,並趁著皇甫越獨自赴約的機會給他下了毒,一麵又帶著獨孤守商趕往瓜州,以皇甫越性命為威脅逼迫任朝陶做出選擇。


  獨孤守商當時想過一死以求一了百了,並不想讓自己成為惡人的棋子,但她在那時早已有了皇甫越的骨肉,隻能隱忍不發,之後隨著公孫舜離去,卻再也不曾回過崇胤宮。


  一年過去,她日日住在洛偃山莊足不出戶,自是也不曾再見過皇甫越。


  因此今日驟然相遇,她亦是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卻在遇見他時全然忘了個幹淨。


  她隻是手足無措地看著他,一如數年前在衡陽城中那個從原世手中逃出來的夜晚一般驚惶不定。


  獨孤守商靜靜地跟在公孫舜的身邊,眾人一路向著姑蘇客棧而去,一路上的竊竊私語久久不斷,獨孤守商微微咬著唇,幾次抬眼看向公孫舜,卻見他麵不改色,不由暗歎,公孫公子到底是經曆過“生死大關”之人,除卻一個人的消息之外,無論什麽閑言碎語都不會對他造成影響。


  這一年以來,獨孤守商清楚,公孫舜的痛苦其實並不比她少。


  江湖傳聞,皇甫夫人獨孤守商其實早就與洛偃山莊莊主君盡觴訂有婚約,卻無奈君莊主傾心洛偃公主,有意毀約,這才使獨孤守商轉而投向崇胤宮大師兄皇甫越的懷抱。


  誰知那君盡觴在與洛偃公主經曆了那一番驚天動地、轟轟烈烈地搶親、逃婚等一係列“大場麵”後,卻不知為何一拍兩散,洛偃公主回了宮,重新與那淵緹都護府中的呼延公子成了親,失而複得的姻緣一時之間雖並不被人們所看好,但到底是門當戶對,人們思量之下,卻還是祝福為多。


  可在洛偃公主昔日的舊情中,卻還留下一位失落至極的君盡觴。也不知是不是得知了君盡觴受情傷所累的消息,獨孤守商拋棄丈夫孤身一人前往洛偃山莊,似乎是想要尋回往日的情意。之後皇甫越便向獨孤守商下了休書,誰知沒過多久,就在洛偃公主與呼延公子成親的同一段時間,洛偃山莊同樣辦起了喜事,迎娶之人竟是才被皇甫越遞上休書的獨孤守商。


  如此反複無常、跌宕起伏的劇情看得世間諸人都不免震驚,因此各種幾人情感糾葛的故事版本相繼而出,最終成型流傳的便是如此。


  “其實仔細想想,合該如此不是麽?”


  終於定下了客房安頓好,獨孤守商看著坐在桌邊一言不發的公孫舜,忽地開口說道。


  “若是不曾遇見,他們——”獨孤守商已經很久不曾喚過那一聲“越大哥”,也許久沒有在公孫舜麵前提起過“任朝陶”三個字,因此隻得這般一帶而過道:“本該就是如今這般情境不是麽?”


  她會嫁與他,任朝陶會與她父皇所看重的男子在一起,皇甫越則會遇見別人。


  命運的軌跡也不知是為何會這般反複無常,仿佛要將所有人都玩弄在股掌之中,折騰得遍體鱗傷才肯罷休。


  獨孤守商的話使得公孫舜輕笑了一聲,隻聽得他道:“獨孤你便這般認命了?”


  “真不像我了解的你。”


  獨孤守商聽見公孫舜這話,愣了一下,接著卻是垂下眼眸,似是有些自嘲般笑道:“連任,”她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口道:“任姑娘都未能鬥過那些人,你我又能做什麽?”


  “獨孤,若我說,要拿下這次大會的第一名,成為武林盟主。你可信我做得到?”


  公孫舜聞言並不直接回應獨孤守商的話,而是轉換了一個話題。獨孤守商聞言不禁抬眼看向公孫舜,雖然有些驚訝,但想想他這一年來的準備,也覺得他的這心思的確有跡可循,因此她點了點頭,十分堅定道:“我自是信你。”


  “那便不要認命。”


  “既然公孫舜可以成為武林盟主,那麽獨孤守商亦能夠與皇甫兄冰釋前嫌。”


  公孫舜說完這句,並不等獨孤守商再次開口,便站起了身,向著屋外走去道:“長途跋涉,你且先歇息。”


  公孫舜並沒有告訴獨孤守商,所謂的武林盟主,並非那般容易。


  但他定會做得到。


  那一日在瓜州帶著獨孤守商離開後,他還是遵照了與萬仲西的約定,趕去沙州與他會麵。萬仲西在沙州的友人家借住,而那位友人,竟是同樣已經在江湖之中消失了多年的俠女紀無渲。那位俠女乃是“聖手機關”朔居大師所創“木甲門”下弟子,朔居此人被稱為“千古機關術第一人”,以機關術造出無數車馬機械,即可供皇家調遣兵馬,亦可助百姓耕織桑種,開墾犁田,他於數百年前在沙州城外雅丹腹地創建“木甲門”,門中所招弟子不習心法武功,隻攻機關術法,以創造木甲機械為目的,一直在江湖之中聲名遠揚。


  “木甲門”創立數百年,雖然人數不多,從不為武林中人所重視,但卻靠著曆代弟子如磐石般堅硬的堅持而存活了下來。到了紀無渲這裏,已是第二十五代弟子。她與萬仲西少年相識,十分欣賞他的性格心態,行事作風,又因為萬仲西涉獵甚多,對一切學問都無比好奇,自是讓將機關術視作至關重要之事的紀無渲感到“如遇知音”,因此多年來他們二人一直保持著聯絡。這次也是專程受萬仲西所托,與公孫舜結識,並且傳授他些機關術法。


  “中原武林大會上奇才輩出,木甲門每年也曾派人參賽。雖說拿不上什麽好名次,但終歸是一番體驗。”紀無渲扭過頭看向萬仲西,滿不在乎道:“不過木甲門自然不是你這徒弟需要擔心的,可若是遇到利用機關術暗算他的其他門派之人,倒是吃了暗虧。因此無論如何,還是得了解些。”


  公孫舜幾乎是瞬間想到了任朝陶與他提起的鋼鐵魯班像,想到暮返若是跟著那人,自然會掌握些基礎的機關術。而暮返又是那般陰險,實在是不得不防。因此他便隨著紀無渲在沙州苦學了一月有餘,雖說算得上是有所成,可一想到暮返的手段,卻始終不敢懈怠。


  “不過,姑蘇城之中,卻是有位偷學我木甲門術法,還算得上有所成的小子。”


  紀無渲說著,似是想起了什麽有趣的往事一般,帶著戲謔的神情道:“那小子追著我最為得意的三弟子討教了不少,算得上是半個木甲門之人吧。”


  “他名叫步忘歸,你盡管去尋他,無論是報上紀無渲亦或是薰迭的名字,他自會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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