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朝上爭鳴

  “你倒還真是喜歡那塞外邊遠苦寒之地,莫非也是讀了太多太祖遊記所致?”


  任朝陶聽見任未成如此說,知道他是認為比之山清水秀的錦文城,鎮浣玉門關的環境實在是太過苦寒,但她卻並不在意,隻是笑道:“沿著絲綢之路而行,一路繁華得不得了,哪裏便是邊遠苦寒了?”


  “就連淵緹草原如今也在河穀旁建起了城鎮,若非如此,父皇也不會同意兒臣嫁了去,不是麽?”


  任朝陶說著,心知任未成是不喜西北風沙天氣,更是不喜玉門關外那廣袤無際的戈壁灘,但玉門關離鎮浣城鎮並不算遠,作為絲路之上的重要關卡,遠不似中原所想的那般廖無人煙。因此隻得勸道:“兒臣早已不知去了多少次鎮浣,如今更是帶著任務前去,有皇命加身,父皇合該更加放心才是。”


  任未成聞言,並不認可,但見任朝陶似是執意如此,卻隻得搖了搖頭,露出無奈卻又好笑的神色道:“怕是總有一日你會與步忘歸那小子一般,出海遠遊了。”


  父女二人又寒暄了半刻,任朝陶看了一樣窗外的天色,終是道:“父皇,兒臣還得回宮去將那策論寫出來,這便先告辭了。”


  任未成已有許久不曾與她這般長時間地長談過,雖然有些不舍,但一想到她這幾日還會在宮中待些時日,便也點頭道:“去罷。”


  任朝陶回到長恩宮中,連晚膳也隻是匆匆用過,便急著研磨動筆,洋洋灑灑地寫下了有關征兵普教的一篇策論,直到子時,才緩緩落筆。


  明黛早已伏在書案邊不知睡去了多久,任朝陶將手中的筆輕輕地放下,伸了個懶腰,環視了一圈周圍,四下寂靜無聲,隻聽得陣陣蟬鳴,抑揚頓挫,仿若在譜寫著一首悠揚的樂曲般。


  她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推開窗子,隻感受到微風順勢而入,今年的夏日不比任安城向來那般炎熱,每到夜晚時偶有涼風,倒是不叫人覺得過於悶熱。因此直到七月,任未成都還不曾下旨移駕行宮避暑。


  任朝陶靜靜地倚在窗前,想要讓一直在燭火下工作了許久的眼睛休息一會兒,她抬頭向著泛著藍黑色的天空中看去,比之淵緹草原上的繁星錯落,任安城的星空卻總顯得沒那麽閃爍奪目。大概是人們平素看慣了城中的萬家燈火,總是忽略天上的光亮,也使得任安城上空的星星們覺得受到了冷落,這才隱沒了起來罷。


  任朝陶想著,不由輕笑出聲,困意漸漸吞沒了她的意識,她便這般靠在窗邊緩緩地睡了過去。


  待到清晨明黛驚得“啊”的一聲吵醒她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竟靠著窗沿睡了一夜,這會兒已到了上朝之時了。


  豐朝允許女子考取功名、進入仕途已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的習慣了,因此早朝時分,百官見到任朝陶一身朝服前來時,並未顯示出太多驚訝。任朝陶將明黛、力士與參孫留在了紫華殿之外,自己獨自一人帶著昨夜便已寫好的策論,緩步走進殿內,卻是迎麵遇見了任朝行。


  “朝陶。”


  “堂兄。”


  二人相互見禮問安,麵上雖然都帶著笑容,內心卻均是不屑地輕笑了一聲。隻聽得任朝行先發製人道:“堂妹此番誅殺了一位摩番將領,算得上是一筆功績。皇伯伯可是因為要許堂妹賞賜,這才專程讓堂妹上朝來?”


  “朝陶如何敢於堂兄論功績,昨日朝陶去與父皇請安,還專程提起,此番大挫摩番,堂兄功不可沒,在戰場之上那般叱吒風雲的風采,絲毫不遜於當年的靖威大將軍與驃騎大將軍。”


  兩人的對話引得不少文武官員都順勢看了過來,這並非是任朝陶第一次走進朝堂,早在她被封為巡查官前往姑蘇那年,她便是在早朝時呈遞了一篇相關策論,而在那篇策論之中,便提到了“加強西南駐防”這一條軍策。


  眾人眼見她又一次將一封卷軸遞給了負責呈遞奏折的小太監,不由有些好奇地多瞟了幾眼,想知道此番她又會又怎樣的遠見卓識,是否依舊會如往常般受到任未成的讚揚。


  她與任朝行之間的暗潮湧動並不明顯,但百官依舊能感受到兩人之間些許敵對的氣勢,但卻不敢多加妄言,隻是看了看他們二人,便收回了目光。


  這一日的早朝並無什麽特別之處,百官呈送了奏折之後,例行匯報了京中諸事,正逢盛世,本就沒什麽需要特別注意之處。但任朝陶依舊一字不落地聽著,直到有人終於說起了安置孤寡軍屬之事,她才微微挑起了眉,正欲上前一步開口,卻被人搶了先。


  “陳大人所言甚是,但依下官看,若是如陳大人這般,事無巨細地給予軍屬資助,您可是當這國庫資金多得花不完了?”


  說話之人任朝陶 並不陌生,相反,還十分熟悉。她抬眼看向杜詠,聽得他如此說,不由開口道:“正如杜大人所說,若是不斷地給予資助,那樣多的孤寡軍屬,一批接著一批,自是供不應求,一旦開始,便永遠收不回來。”


  “依兒臣看,該是選擇既能夠杜絕豢養吸食朝廷之血的毒蟲,又可以使征兵不致受限的方式補償孤寡軍屬才對。”任朝陶見任未成傳遞給他一個肯定的眼神,稍稍側過身子對著身側的百官微微頷首,接著,便將昨日她與任未成所提到的安置之法毫不猶豫地說了出來。


  “啟奏皇上,下官鬥膽,想挑一挑洛偃公主的錯處。”


  本以為會得到一致好評的策論,才剛剛開了個頭,卻是先得到了批評。任朝陶微微愣了下,回過頭去看向那位朝臣,隻聽得他開口道:“公主所想,乍一看並無任何問題,既能夠解決眼前的矛盾,還能夠順勢推動其他矛盾的解決。”


  “但就實際而言,實在是太過樂觀。”


  那位朝臣說著,看向任朝陶道:“臣鬥膽,向公主提出三個問題:一是孤寡軍屬是否願意接受這般安置,公主提到教育不普及,那麽便該想到,比之入私塾讀書這般讓他們不能立刻收獲利益的渠道,身為不曾受過教育的普通百姓,他們或許更願意朝廷給予實質性的補償:金錢與糧食。”


  “二便是:既是私塾,便屬當地學者私人所辦,朝廷又有何權利肆意幹涉當地學者?即便如公主所說,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讓他們免費接收將士遺孤,卻讓旁的窮苦家庭如何看待?”


  那位朝臣僅是說到第二條,任朝陶便感受到她的臉已然微微泛紅,她想要避開他的目光,卻不知道該看向哪裏,隻得硬著頭皮聽他繼續說道:“第三個問題:考取功名重新擔起家中責任,敢問公主,所謂‘功名’可是如此這般好考?若是他們不曾考取功名,卻在家鄉被人笑話奚落,您又怎麽能保證他們不會因此怨懟朝廷這般政策?”


  “好了,好了,厲愛卿,你在這般說下去,朕的女兒可真是顏麵盡失了。”


  任未成看向難得麵紅耳赤的任朝陶,笑著看向厲初曜道:“依朕看,洛偃公主的法子未嚐不可,隻是真正實施起來的確會有許多阻礙。”


  “倒不如便以此為框架,諸位愛卿今日下朝後好好想想該如何改善這個法子,三日後的早朝時,再請諸位愛卿將自己的改進之法呈上來。”


  任未成留下這句話,又囑咐了一句下朝,便拂袖而去,隻留下文武百官站立在紫華殿中,似是還不曾反應過來早朝之上究竟發生了什麽,卻已無事再需要商討了。


  任朝陶看著任未成離去的背影,忽地別過臉去輕笑了一聲,敢情這是親爹坑她,隻把她往這朝堂上帶著犯錯誤來了。


  不過如此這般也好,那安置的法子便如那厲初曜所說,的確有許多需要考慮和改進之處。任未成借此集思廣益不說,還讓她看清了朝堂之上的百家爭鳴,如此這般,才能讓豐朝不斷平穩發展下去。


  她果然,還差得太遠。


  “厲大人,請留步!”


  任朝陶早就聽說過厲初曜的大名,卻不曾親眼見過。今日終於得見廬山真麵目,又聽得他說了不少在她看來的確是深思熟慮之語,便忍不住想要交談一番。隻見她疾步走向厲初曜,卻在他回過身來時,不禁愣了愣神。


  聽聞這厲初曜乃是去年的科舉狀元,今年不過虛歲十七的年紀,家住洪州,該是個地道的南方人才是。怎麽竟生得濃眉深目,棱角分明,全然一幅歇安族人的模樣。隻見他微抿薄唇,嘴角稍稍鬆了些,像是在笑,卻是不敢笑得開懷道:“見過公主殿下。”


  “不必如此多禮。”任朝陶對他回以燦爛的笑容道:“厲大人這樣年輕,卻已有如此縝密周全的心思,是本宮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


  “今日多謝厲大人,改日這些朝政之事,本宮若還有不通之處,還請厲大人不吝指教才是。”


  厲初曜聞言急忙作揖行禮道:“該是下官今日冒犯了公主才是,公主不怪罪下官已是極好,又何談‘指教’一說。”


  任朝陶與厲初曜一路行至紫華殿外,聽得他如此客氣,卻也不再刻意提到剛才朝堂中事,隻是回禮道:“總之本宮今日無論如何都該謝謝厲大人才是。”


  “既然厲大人的車攆已到,那本宮便不再拖延大人時間了,這便告退。”


  任朝陶向著在不遠處等著她的明黛幾人招了招手,見他們跟了過來,這才轉向了另一條向著後宮方向而去的小路。


  她不知道的是,厲初曜一直站在他們分別的那一處,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的盡頭。


  他幼時聽陸少崖與東方宛玉提起過任朝陶很多次,卻從不曾有幸見過。今日一見,果然是如傳說中的那般,是個極其漂亮而又聰慧的姑娘。


  “大人,剛才那是何人,怎麽從前從沒見過?”


  厲初曜的隨身侍從則科是他母親從伊列帶出來專程照顧他的歇安族少年,自小與他一同長大,比之主仆關係,他們之間更像兄弟。因此厲初曜聞言也毫不掩飾道:“算起來,該是表姐才是。”


  他有意將聲音壓得極低,誰知則科卻毫不在意地嚷嚷道:“那便是某位公主了?”


  厲初曜猛地拍了一下則科的腦門,低聲道:“仔細著說話。”


  “是不是要讓這方圓百裏的人都知道‘罪臣’東方家的餘孽此刻正在朝中隱姓埋名才安心?”


  則科委屈地揉了揉額頭,抬眼看向厲初曜道:“是則科不對,但大人您也不用下這般重手——”


  “不然你如何會長記性。”厲初曜看了則科一眼,接著卻又看向任朝陶離開的方向,直到他的車攆駛出皇宮,他才緩緩收回了目光。


  他的眼底暗潮洶湧,仿佛蘊含著無數情緒,卻又好似什麽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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