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前路難

  “讓他進來罷。”


  任朝陶的聲音從屋內傳來,這是她許久以來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屋內的明黛同屋外的扁反郡聞聲懼是一驚,尤其是扁反郡,順勢便伸手推開了門,讓步忘歸走了進去。


  任朝陶的變化很大。


  並非外表,而是整個人散發出來的氣質。


  從前的任朝陶自帶光芒,走到哪裏都是旁人眼光所致。而今日的她,卻顯得黯淡了許多。她的眼底迷茫無措,在看見步忘歸時也隻是輕輕點了點頭,並無太多的反應。倒是明黛急著與他上茶,接著又道:“步公子與公主慢聊,奴婢這就退下。”


  “步忘歸。”步忘歸原本想要開口,卻被任朝陶搶了先:“我腹中的這個孩子,給你做義子可好?”


  步忘歸聽見她如此說,原本想要滿口答應下來,但卻忽地覺得有些不對勁。因此他並未立刻回應她,而是打量了她許久,見她麵上毫無波瀾,根本看不出什麽,才遲疑著應承道:“公主如此看重卑職,卑職自是答應您。”


  “那就好。”


  任朝陶的眼睛眨了一下,又努力彎了一下嘴角,似是在笑,但步忘歸卻並沒有看出來。隻見她站起了身,背對過他,低聲道:“若是無事的話,這些日子本宮都不想見人,還請步統領帶著步大人回姑蘇去罷。”


  似是感受到步忘歸的欲言又止,任朝陶及時止住了他的話道:“不容反駁,這是命令。”


  步忘歸微微怔忪了一下,終是不曾多言。他看著她,終是行禮道:“卑職告退。”


  任朝陶會是這副模樣,步忘歸其實早有心理準備。但他隱隱之間總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因此隻得先順著她的意思安撫著她,至於之後要如何做,還是先在洛陽城中住下來再觀察些時日得好。


  他這樣想著,卻全然不知,追捕他們父子二人的大內高手已經又一次出動,正向著洛陽城而來。


  而此時的任安皇宮內,卻是一片祥和平靜,皇四女任朝夕因著有了身孕而決定回宮養胎,未免宮中生活無趣,便在她的母妃處操辦了不少聚會,幾乎每次都會遍邀宮內外的女眷前來捧場。


  女人們湊在一起自是少不了談起旁人的生活喜悲,而任朝陶則是她們每次談話都繞不過的永恒話題。


  “早說了那江湖男子絕不會與她長久,你們還不信。”說話的是任安城某位文官家的小姐,她看向身邊的朋友們,侃侃而談道:“這般有辱皇家門楣的婚事,皇上是絕對容不下的。”


  “依我看吶,說不定那江湖駙馬,就是皇上派人——”那女孩正說著,卻被身邊的女孩打了一下手臂,直提醒她道:“仔細著你的舌頭,且不論事實到底如何,就算真是如你所猜想,也斷然不可隨意散播。”


  “知道啦,知道啦,自會謹慎著些。”女孩說著,卻話鋒一轉,將話題又引到了任朝昳身上,道:“不過話說回來,四公主這幾個姐姐真是沒一個好命的。二公主被逐出宮多年,大公主死了丈夫,三公主直接和駙馬一同喪命流寇刀下,嘖嘖嘖,怪可憐的。”


  任朝夕聽在耳中,卻並未多言加入她們的談話。


  她不喜歡任朝陶,但對任朝昳卻並不厭惡。聽聞任朝昳殞命的消息時,她第一時間不願意相信,但在確認了之後,更多的卻是惋惜與不舍。


  任朝夕覺得宮中有句傳聞沒說錯:任朝陶就是個災星,同她走得近了,準沒好事。她的母後與弟妹除卻任朝慎外死了個絕,她的兩任駙馬也都是短命之人,而任朝昳一向同她親密,最後竟是夫妻二人死在了自家府中。


  然而不僅是任朝夕如此想,此刻的任朝陶卻也是這般嫌惡自己。


  失去夏與賢的那時,她知道是因為她還不夠強大,這才會任人宰割。於是她想要盡快變得強大來保護身邊眾人,最後卻還是因為太過焦急去變得強大而失去了他們。


  她鬥不過任未成,哪怕日後真的坐上了那個位置,或許也沒辦法真正地做好罷。如此,又談何去守護天下,守護在意之人。


  她終究是失敗了。


  任朝陶的手覆上自己的腹部,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溫柔目光。若非有這個孩子,她怕是早在公孫舜離開的那一日便已毫不猶豫地隨他而去了。


  如今她已經將這個孩子托付給了步忘歸,她在這世上最後也是唯一的摯友,她知道他一定會善待她的孩子,這才能夠如此從容地決定去赴死。


  任朝陶倚在床邊,已覺得有些困倦,卻忽地聽見“哐當”一聲,明黛衝了進來,滿臉淚痕道:“公主,公主,步大人與步公子被任安來的人帶走了!”


  任未成竟是要這般趕盡殺絕麽?

  任朝陶在明黛的攙扶之下站起了身,她的另一隻手死死地抓住了床邊的扶手,指節幾乎快要變形,隻聽得她道:“明黛,你已與參孫成家,早不是我的侍女,實在無需如此再為我這般折騰,你且早些回家休息去吧。哦,對,最好讓力士也同你們一道,不必再跟著我了。”


  她早在到達洛偃山莊後不久便做主成全了明黛同參孫的婚事,又給他們在山莊不遠處的小村中尋了一處安身之地,算是徹底給了他們自由身。同時也許諾此時還是孤身一人的力士,若是有朝一日有了心儀的姑娘,她便也為他做主指婚,還他自由身。


  但明黛同參孫卻都不願離開她,在成婚之後依舊時刻跟在她身邊,任朝陶自是十分感動,但如今前路渺茫,必是凶險萬分,她卻不願他們再繼續跟著她,以免最終落得龍途與朝昳那般下場。


  “公主,參孫大哥與我在趕來通知你之前便決定了,若是公主趕我們走,我們便當場自刎在您麵前。”


  明黛跟了任朝陶這許多年,對她的性子也算得上了解,知道她定會拒絕他們陪她涉足險境,早就想好了應對之策。


  果不其然,聽見明黛如此說,任朝陶急忙擺了擺手,露出了苦笑道:“明黛,我不想你同參孫,最後也落得龍途——”任朝陶忽地哽咽了一下,終究是不曾說出任朝昳的名字,而是別開臉去低聲道:“他們那般結局。”


  “那公主難道打算孤身一人追回任安麽?”一直守在門外的力士不知何時已同候在一處的參孫推開了房門,隻聽得他道:“參孫同明黛便罷了,就連屬下也要被公主棄之不用,公主未免太自私了些。”


  “屬下們跟著公主這許多年,絕不是公主想要輕易甩掉就能成功之人。”力士說完這話,根本不給任朝陶反應的時間,便同參孫一道,向著馬廄的方向奔跑而去。


  留下的明黛已然開始給任朝陶收拾行李,這叮鈴哐當的聲音自是吸引來了洛偃山莊中的部分子弟,以及那個一直住在山莊中的人。


  公孫舜的死在洛偃山莊和整個江湖中都引起了不小的波瀾,任朝陶遣散了不少剛剛慕名而來入門的弟子,也給了老弟子選擇去留的機會。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莊中所有的弟子都請求留下來,要好好修煉武功,爭取早日為莊主報仇。


  聞聲而來的弟子中,為首的是公孫舜的三位護法摯年、疾歲與雍冗,他們眼見任朝陶終於願意踏出房門 ,自是覺得驚喜,但卻在見到她的侍女正在收拾行李時,臉色不由黯淡了些。但仔細想想,洛偃山莊於任朝陶而言,的確是傷心地,想要離開也是自然。


  隻是卻不知,她之後會去往哪裏。


  摯年想著,已然向前走了一步,向著任朝陶行禮道:“屬下鬥膽詢問夫人一句,這麽晚收拾行李,是要去往何處?”


  任朝陶聽見摯年的問題,微微動了一下嘴角,輕聲道:“父皇剛來了急召,望我早日回宮。”


  她的身份諸人都知曉,也心知在公孫舜離開後,她必然在洛偃山莊呆不了多久,因此隻聽得摯年道:“屬下明白了,這就去派一隊弟子隨行伴您離開。”


  “不用了。”任朝陶想也不想地便拒絕,眼見摯年有些不解,才又解釋道:“我父皇已經派了軍隊等在城外,實在無需勞煩諸位兄弟。”


  大抵是有軍隊,但絕不會是為了護送她而來。


  “更何況,於我而言,我更希望諸位能夠安下心來認真修習武功,方能早日為,”任朝陶還未說出公孫舜的名字,內心卻忽地像是有什麽東西轟然落下一般,空了一大塊。她看著摯年,隻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她忘記了自己想要說什麽,隻是怔怔地看著他,任由一眾弟子等待著她的下一句話,可她卻是怎麽也說不出來。


  “為你們的莊主報仇。”


  扁反郡替她說出的這句話,適時地激起了諸位弟子的憤恨之心,他們不滿的聲音逐漸壯大,任由他們自己宣泄著,任朝陶卻是不再開口。


  明黛很快收拾好了行裝,力士與參孫也已將馬車停靠在了山莊正門處。


  任朝陶坐上了馬車,直到馬車快要行至偃師城,徹底遠離陪都地界時,她都不曾回過頭去看那夜幕中洛偃山莊的模樣。


  “步公子他們是坐著囚車被抓走的,按理說速度不會太快,怎麽這會兒都還不曾看見個影呢?”明黛不時地掀開簾子向窗外看去,一麵看一麵念念有詞地說著。


  “他們專程讓你看見,不就是為了引我追上去麽,不急,自會在前麵等著我們。”


  任朝陶的話音未落,便聽見參孫的馬嘶鳴了一聲,隻聽見“籲”的一聲,馬停了下來,馬車也順勢止住了前進的勢頭。


  “肖總督,別來無恙。”


  任朝陶緩步走下了馬車,在微弱的火光照耀下,看清了自己麵前的人。


  肖沛聞言急忙向著任朝陶行禮,道:“陪都禦林軍——”


  “肖總督,你與本宮也算是共同出生入死過的故人,何必這麽多廢話。”任朝陶懶得聽他自報家門再向她行個禮,便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輕聲道:“囚著步氏父子不就是為了引本宮來麽,本宮已經到了,便把他們放了罷。”


  “公主,並非如此。步留史與步忘歸皆是朝廷欽犯,聖上有旨,定要將他們押送回京。”肖沛義正言辭地說著,卻又被任朝陶打斷了去:“那麽本宮呢,也是欽犯?”


  “不,皇上隻是說起,抓到步家父子二人後等在驛站,便會等到大公主前來。”肖沛抬眼,想要看看任朝陶的表情,卻見她冷眼瞥著他,一言不發,他的內心有些發怵,卻還是說道:“皇上,讓卑職好生護送大公主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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