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軟禁

  靖新二十年,十月。


  任安皇宮養心殿內,任朝陶與任未成相對而立,兩人彼此沉默了許久,終是任未成緩緩開了口。


  “陶兒,朕也是,不得已而如此做。”


  任朝陶聽見他這樣說,微微抬起眼,看了他一眼後又收回了目光,低垂下頭,並不多言。


  “若是朕不先發製人,今日在那地牢之內的,怕就不是步留史父子,而是朕了。”


  任朝陶聞言,依舊低頭不語,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靜靜地等著任未成往下說。


  “朕並不想傷你性命,但的確也再容你不得。宮中後巷有一處‘陋居軒’,是多年前便被廢棄的一處偏遠宮室,從今日起,你便去那裏住下罷。”


  任未成的話一字一句地敲打著任朝陶,她終是有了一點反應,隻見她強撐著已經逐漸變得沉重的身子向著任未成行了禮,接著才低聲應道:“兒臣遵旨。”


  任未成顯然不曾料到她竟是這個反應,原以為她無論如何會同他爭辯,再為步留史父子二人求上幾句情,卻是沒想到她居然毫無反應,便答應了去那陋居軒住下,接受了被“軟禁”的旨意。


  “若是父皇沒了旁的事,兒臣這便告退了。”


  任朝陶見任未成半晌無言,便主動告退,她撐著身子即將跨出養心殿時,候在殿外的李演急忙想要來扶著她,卻被她不動聲色地避開了去。


  “戴罪之身,豈敢勞煩李公公。”


  她的話音未落,卻是忽地回過了身。


  若是這樣便離開,未免太對不起步兄這些年的恩情了。她或許被悲傷衝昏了頭腦,但卻並非是個無情無義之人。她看向殿中的任未成,猶豫了半晌,終是道:“既是已將兒臣軟禁至‘陋居軒’,父皇也該放心了才是。”


  “步留史大人自為官以來,事事為民,鞠躬盡瘁,實在不該因為和兒臣走得近了些,就為著莫須有的罪名被冤枉。至於步公子,他除卻父皇給的那一點小權利外,甚至根本不曾在朝為官,還請父皇三思。”


  窗外的秋風卷起了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任朝陶站在殿外的回廊之間,感受到自己的衣裙同樣也隨著那瑟瑟秋風而起,雖然覺得有些寒冷,卻並不在意。她看向任未成,目光灼灼之間,隻見他微微頷首,道:“朕自會公正審訊他們父子二人。”


  “如此,兒臣多謝父皇。”


  她從未想過謀反,可任未成卻不信她。


  她原以為他給她留下影魅軍是信了她,卻不想隻是一個引她入局的工具而已。


  同龍途與皇甫越在那段時日聯係密切,隻是為了確保之後若是任安局勢有變,她在洛陽與任安之間的往來路途上不會出什麽意外。至於公孫舜麾下招攬那一批江湖奇人,也不過是存著對付杜詠的心思而已。


  至於呼延譽死後留下的那部分朗科騎兵,雖說是歸在任朝陶名下,但任朝陶卻一直將他們留在任安接受係統訓練,為的就是盡力與之撇清關係,以免任未成有所芥蒂。


  她所想要的,不過是除掉杜詠,以及那個被杜詠舉薦為東宮的皇十三子任朝跡,守住任氏江山罷了。


  就算這一切或許會在任未成還活著的時候發生,她也從不曾想過要弑父篡位。


  可他卻非要這般將她逼上絕路。


  從這一日起,她與任未成之間,再無任何父女恩情。


  任朝陶衣袖中緊握成拳的雙手死死地嵌進掌心之中,她卻並未感受到一絲痛意,她任由明黛攙扶著走到長恩宮之中,開始收拾行裝,準備搬入陋居軒中。


  靖新二十年的秋日在不經意間消逝而過,任朝陶入住陋居軒的這一日,恰逢上燕山王任朝慎迎娶王妃之日。


  庭院外落鎖的聲音在禮炮聲的遮蓋下其實並不明顯,但任朝陶卻是聽得一清二楚。


  她還沒來及向朝慎道一聲喜,卻是從如今開始便再也見不到他了。


  雖然於他而言,今日也並非是喜。


  任朝慎想要歸隱山林的要求並不曾為任未成所認可,他在長恩宮中絕食了數日,卻在聽聞任朝陶被軟禁的消息後忽地改變了想法。


  他接受了任未成的指婚,迎娶平金侯的女兒為正妃,滅寇寨的那位馮涼鳶姑娘,則最終成了側妃。兩人同一天進門,禮製排場卻是全然不同。


  “我想要救皇姐出來,便隻能留在這宮中。可要留在這宮中,卻必然會委屈她。”


  任朝慎那日的話一直在任朝陶的耳邊不斷縈繞,可她卻是不希望他如此做。


  在這深宮之中步步為營的代價,便是失去親人,失去摯友,失去摯愛。而她的弟弟,原本根本不必走上這道路。


  但朝慎長大了,有自己的選擇,她又如何能隨意加以指摘。


  更何況,如今的她自身難保,又有什麽立場去勸解朝慎。


  在陋居軒中的日子並不好過,既是被軟禁,便是戴罪之身,吃穿用度自是與從前全然不同。


  伴著天氣愈來愈冷,軒中燒火的煤炭早就已經不夠用了,床鋪上的被子薄如蟬翼,哪怕是夏末蓋上都會覺得有些冷,更不用提這即將要入冬的時節了。好在每日的吃食是由曾經在長恩宮服侍過任朝陶的小鵬子負責,因此在分量與花樣上都還算適宜。


  但這夜裏的寒冷實在是叫人太過難受,明黛於是決定將自己的被子也拿給任朝陶,她則同參孫日日擠在一處,兩個人互相暖著,倒也熬得過去。主仆四人就這樣一日日煎熬著,原以為這日子轉眼即逝,可煎熬著過了許久,卻依舊連靖新二十年都沒有過去。


  這一日的清晨,明黛起身洗漱,待一切收拾完畢後,正欲前往任朝陶處喚她起身,卻忽地聽見庭院外的陣陣敲門聲。


  原以為是小鵬子送的早餐到了,但明黛看了一眼還有些灰蒙蒙的天,心知還不到送早餐的時候,因此不禁緊張起來。她擔心是有人來找任朝陶的麻煩,便回到房中叫醒了參孫,接著又去隔壁的房間把力士也叫了起來。


  接著才去開了門。


  卻在門打開時,驚得連連倒退了好幾步。


  門外的樓徹裹著鬥篷,與一個武士樣貌的人站在一道,兩人的身後都不約而同地背著個巨大的行囊。


  “都愣著做什麽,快些進去,免得天亮了被人撞見。”


  樓徹不等明黛等人反應,已然同那位武士一同走進了陋居軒中,隻見他十分警惕地反手將門關上,接著向主廳走去,將身後巨大的行囊放在了廳內正中間。


  他看起來是長途跋涉而來,鼻尖被寒風吹得通風,隻聽見他猛地洗了一下鼻子,褪下兜帽,這才回首看向明黛他們道:“別愣著了,我們待不了多久,看看還有什麽缺的,下一次再帶進來。”


  一直不解地愣在原地的明黛等人這時才猛地反應過來,向著樓徹放下包裹的方向走了過去。隻見在那巨大的包裹內,有著兩床十分厚實的被子,還有幾件過冬用的鬥篷,男用女用的都有,正是他們此刻最需要的東西。


  “樓公子,哦不,小侯爺,這,這是何意?”


  明黛心底其實已經猜到了是何意,但卻是不敢相信,於是還是問出了口。


  “這地方是皇宮最偏遠之處,本就陰冷得不行,況且你們是被禁足於此,平素的物質供給必然會被宮內那些見風使舵之人有意怠慢,肯定難捱。”樓徹說著,指了指擺在明黛他們眼前的這些,道:“我著人從宮外購了些被褥,鬥篷之內,先給你們帶進來應應急,之後若是還有什麽需要的,隻管此刻說與我聽。”


  “隻是一次帶不了太多,今日的這些,你們也得自己想辦法盡量藏著些,免得叫有心之人看見,免不了一場麻煩。”樓徹環顧了一番四周,歎了一口氣道:“好在你們還不曾有侍衛看守,今早來前還曾擔心,若是有侍衛怕是得再想辦法了才是。”


  “這地方冷寂得很,怕是也沒有侍衛願意來看守。”


  “這是自然。”明黛聽見這話,想也不想地便回應道,說完才忽地意識到,這似乎是任朝陶的聲音。她這才猛地回過頭去,眼見任朝陶站在廳外看著他們眾人,急忙跑過去扶住她,喜笑顏開道:“公主您看,小侯爺給咱們送來的。”


  這世間從不缺錦上添花,可是雪中送炭卻是難得。


  忽地想起那一次被任朝行陷害入獄險些喪命,卻又反敗為勝時,樓徹也是唯一一個除卻她的友人外,好言安慰之人。


  或許楚地的男子大多都是如此,沉默之中自有深情,明明做的比別人都多,卻甚少言說。隻是樓徹的這一片深情,似乎錯付了人。


  他是任朝夕的駙馬,會在此時能夠進出任安皇宮,也是因著他的妻子此番正在宮中養胎。


  “侯爺如此照顧本宮,實在是令本宮不知該如何回報。”任朝陶的確十分感動,但她卻無法再給予給樓徹除了感動之外更多的感情,因此隻能道:“這些心意本宮今日便收下了,但今日之後,卻也無需侯爺再這般掛懷。”


  “一是因著如今本宮是戴罪之身,侯爺特殊照顧本宮,怕是會受到牽連。”眼見樓徹想要張口反駁,任朝陶卻並不給他機會,接著說道:“二則是待四皇妹生產後,侯爺與皇妹便會返回江陵,實在不必再在意這宮中瑣事。”


  眼見提到任朝夕的那一刻,樓徹幾乎是瞬間變了神色,任朝陶便知她的這一提醒還是有所作用,她緩緩露出一個微笑,狀似無意地看向屋外道:“天快要亮了,本宮這就送侯爺到門前。”


  她的話音未落,卻聽得樓徹低聲開口道:“公主與在下到底也算是半個同鄉,為何總是這般疏遠?若是因著四公主的緣故,在下自會同她好好解釋清楚,讓她不再無時不刻刁難誤會公主。”


  “並非——”任朝陶原本想立刻反駁,但他說的的確就是她心中的顧慮,想要反駁的話便那樣哽在了嗓子眼,隻聽得樓徹又道:“在下對公主的確有欣賞之情,或是更甚於此。”他說著,忍不住苦笑了一聲:“但在下明白自己的身份,絕不會有負於四公主。還請公主放心。”


  樓徹話畢,向著身後的武士使了個眼色,兩人便已準備告退。任朝陶自是要將他送至門口,在告別時,樓徹似乎欲言又止,任朝陶雖然好奇,卻也並不想逼問他。但他終究還是開口道:“至於此次相助,也是因著步忘歸公子向皇上請求同公主一同禁於此處未果,他想到了冬日間公主或許會遇到的這些困難,特意尋了在下相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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