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麵兄弟

  九哥?嚴九?!我還坐在石頭上,仔仔細細又把嚴九從頭到腳審視一遍,但依舊想不起關於他的任何印象。我見過他,在今年元宵夜,在那條染血的長街。他會點穴,我是看著他把十二定住的,卻沒能記住他的臉。他的到來,意味著什麽?“你們兄弟見麵,怎的是這般疏離?”宋明光笑著出現在我身後,一手放在了我的肩上,“瞧瞧夏家的兄弟,那感情可比你們好得多。”我突然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夏家兄弟骨血相連,我們卻不一樣。”嚴九向宋明光行禮,他是千重雪的人,行鴻雁書的禮,動作相當熟練。“我們有同一個父親。”十二說。“如今我們還有同一個書首。”嚴九再次向宋明光行禮,“書首大人,您要的東西我沒能拿到,但這藏著千重鎖的洞窟我卻已經探了個通透,由我領路,必不會錯。”“好!”宋明光這時候該給他鼓掌叫好才是,可他嘴上叫著好,拍的卻是我的肩。“你做事,我信得過。隻是……”宋明光語氣一轉,又令我揪心,“你的兄弟似乎不太願意與我共同謀事,我想讓你親手送他一程,既然你們關係不好,這應該不難。”什麽?!我仰頭看向宋明光,他的目光落在十二身上,帶著長輩般的慈祥笑意,和藹親切得令人作嘔。“宋爺爺!不是他!不是他殺的人!”我想站起來,可宋明光一隻手牢牢摁住了我的肩,把我釘死在這石頭上。“弈汐,即使是朝夕相處的人,也會有秘密,你真以為自己了解他嗎?”宋明光俯身對我說,“他利用你接近我,隻是為了給千重雪傳遞信息,透露我們的行蹤。”“宋爺爺,他不是……”“他不是一個人來的,從他帶我們走過樹林時,就有人跟在我們後麵,你看見的不是鬼影,殺人的也不是鬼影,那都是人。”宋明光緩緩道來,仿佛一個人慢慢行走在沙地上的,每一步都用盡全身力氣將腳印踩到最深,“千重雪的人。”“我說過我隻想跟著阿凜,他去哪裏我去哪裏,沒有再和千重雪聯係!”十二手裏還端著粥碗,那粥大概已經涼了,他的手指一定像是觸著冰。“口說無憑,你要如何自證清白?”宋明光似乎肯定了是十二引來鬼影殺人。“我昨晚出帳後一直和阿凜在一起!”十二向我走了一步,看看宋明光,又退了一步。我本該順著他的話說,可我現在絕望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沒有用的,解釋是沒有用的,有證據也是沒有用的,我這麽個可以靠倒賣自己背上黑鍋發家致富的人最清楚這一點。其實宋明光根本不會在意兩個小侍衛的性命,對他而言死了人不重要,真凶是誰也不重要,他想讓誰死,誰就是真凶。“以你們的關係,這一點不足為憑。”宋明光對十二說,“弈汐信任你,可你一直欺騙他。”看吧。沒有用的。說不定侍衛就是他自己殺的呢?同樣的手段夏煜也用過,不是什麽新鮮事。“況且——”宋明光再度轉折,“領路者,一人足矣。”沒錯,嚴九來了,所以這時候甚至也不需要再利用十二。宋明光的意思,嚴九和十二,存其一。宋明光從來都是執棋之人,所以當他的暗衛被剪除時,他不慌張;當崔嵬崔雨病重時,他毫不心痛地拋下他們;當我們在樹林裏迷路時,他依舊淡然無懼——因為他早有安排,恐怕除了嚴九前來接應這一手,在千重雪的地盤上,還有無數鴻雁書,有無數宋家的人!“書首大人,這……”嚴九似乎有些猶豫。“宋爺爺!”我是徹底不要臉了,身子向下一滑,翻身就跪在宋明光麵前,抱住了他的腿,“求您了!別殺他!”“我不殺,”宋明光的聲音聽起來很平淡,似乎並未因為我的舉動生氣,可他又用最溫和的語氣說著最殘忍的事,“我不殺,他們兄弟相爭,怎麽是我殺人呢?”“看樣子,今日我自難逃一死。”十二衝我張開雙手,是個等待擁抱的姿勢,“最後讓我和阿凜說說話。”我立刻從地上爬起來,轉身就往十二懷裏衝。可是嚴九的動作比我快,他突然插進我和十二之間,讓我撞在了他身上,同時雙手的食指中指並攏在我身上各點了好幾下,我隻覺得被他戳中的穴位又疼又麻,然後身體就僵直不能再動,話也說不出來了。“九哥!”十二此刻看起來驚大於怒,“你我一戰,與他無關!”“對不住了,十二。”嚴九從袖子裏抖出一把小刀擱在我頸邊,以刀為中點,以自己握刀的胳膊為軸,從我麵前轉了半圈繞到我背後與十二相對,“九哥實在不擅武鬥,自知不是你的對手,隻能出此下策。”“為什麽?我想不通,你為什麽?!”十二揮手扔了一直端著的碗,白瓷碗摔在黑石頭上,粉身碎骨。“十二,我武功不如你,膽氣不如你,你勇敢堅決不怕死,可我不行,我想活著。”嚴九的手在輕輕顫抖,“我也受不了春江潮水的折磨,那種感覺你不會知道——”“我知道!”十二說,“我也喝了春江潮水,我不比你更好過。”“既然你知道,那你救救九哥吧!”嚴九沙啞的聲音在我耳邊刮礪,我感覺那就像是從地底炸開的塵土填進了腦子裏,“九哥從小待你不薄,好東西也讓給你,現在你長大了,你就讓我一次,你、你自己動手!”我希望十二轉身逃跑,以他的武功,這不難。逃跑之後去找嚴長老,去找他們千重雪的公良先生,他那麽會製毒藥,也一定會做解藥!嚴九不敢真的殺我,他絕對不敢!宋明光還沒有說話,宋明光不會讓我因為對鴻雁書無足輕重的十二死在嚴九手裏!走啊!!!我自覺心裏的喊聲已經破開天靈蓋,能衝上天際劃破雲層,可實際上我一點聲音都發不出,連隨風娑娑作響的灌木草葉都不如,隻像這一地的小石子,沒人踢沒人撿就不會有任何動靜。我不知道嚴九到底點了我哪些穴位,我甚至不能眨眼,不能轉移視線,就這麽一直睜著眼睛注視著十二,睜眼時間太長,眼淚蓄滿了也不受控製地滾落。以前十二笑我愛哭,我總是找各種外在的理由,拒不承認自己不夠堅強。可這一次我卻希望他能誤會我,向從前一樣帶著不知哪兒來的自信認定我不是因為被迫睜眼,就是為他才哭。我想讓他不要管我,我想讓他自顧自逃生去,我也想凶神惡煞地告訴

  他,他是我的人,我不讓他死,他就不許去死。“九哥……”十二苦笑著搖頭,“你以為我真的會殺你嗎?”“我和你不一樣,父親說過,兄弟友愛,不得相殺,我是千重雪的人,嚴天安的養子,排行十二。”“你最初受傷是我的錯,所以我不會讓你殺我,從此背負殺害兄弟的罪名,但我也不想死在鴻雁書的刀劍下,他們這些偽君子的東西髒都髒得不痛快。”十二手邊沒有刀劍,他一邊說著一邊從身上掏出一個瓶子,拔下塞子就往嘴裏倒,我都沒看清那裏頭是丸還是水。“就連火樹銀花,都比春江潮水味道香。”十二扔了瓶子抹著嘴,滿不在乎地說。他這般輕描淡寫,我卻覺得五髒俱碎,他竟然自己灌下火樹銀花!他真的要讓給嚴九一條命!我急切地想要發出聲音,想要動起來,如果悲劇不可避免,至少讓我開口告訴他,我其實——“我、我會好好葬了你……”嚴九此刻聲音發顫也掩蓋不住自己劫後餘生的欣喜。“不用了。”十二拒絕了嚴九又看向我,微微張嘴又闔上,如此反複三次,才終於咧出一個笑,他一笑,一左一右兩顆尖牙就齜出來,顯得他又凶又傻:“你以後別亂跑,別拔草,少吃糖,左手的藥和布一天一換。”我不想聽他的遺言,憋著一口氣,集中自己全部內力衝擊被嚴九一擊打入我體內封穴的內力。一次不行就再來,疼也沒關係,反正都已經不受控製哭成這樣了,誰又知道我是哪裏疼。“沒想明白的事,以後也不用再費神去想了。”我的內力凝成一線與嚴九的相撞,在此交匯的數條經脈同時震顫,嗓子裏泛起濃重的血的味道。我其實想明白了,真的想明白了,隻要給我一個開口的機會,我一定不會再有任何猶疑!再等一會兒,等我衝開這處穴位我或許就能說話,相信我,我不是那麽沒用,我在努力了,很快就好,很快——“我走啦。”十二騰身而去,在石頭之間穿行,此處正是背風的一麵崖下緩坡,他的輕功一向很好,幾個輾轉便躍上了坡頂,就此離開了我的視線。他不等我了。他等了我太久,我一直沒有回答,現在也依然沉默,麵對這樣的我,早就失去希望和耐心才是正常的。他能等我到現在,一定是真的很喜歡我。墨遠山緊隨其後追了上去。我一遍又一遍地衝擊被嚴九封住了穴道,每衝一次,經脈仿佛就要斷裂一次,我嘴裏的血腥味越來越重,偏偏心裏又似乎平靜得很。為什麽?不知道。不多時墨遠山就折了回來,頭發淩亂還沾著雪沫。嚴九見了他,向前急奔兩步,緊握那把小刀纖細的刀柄。但墨遠山沒有看他,難得也沒有笑。“嚴十二毒發後自行墜崖。”墨遠山徑直走向宋明光,鄭重回稟道,“山崖那一麵是深穀雪澗,其間邪風陣陣根本無路可入,掉下去必死無疑。”我對穴位又一次的衝擊和墨遠山的話音同時落下,嚴九打進來的那團內力終於被我衝散,一直翻騰在我喉嚨裏的那口血也尋到了出處。我向後仰倒,看見白慘慘的日頭掛在那麽高的天上,還要讓我在陷入黑暗之前目眩一瞬,真是令人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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