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稱在下還說自己是直男?
“夏小公子請節哀。”墨遠山遞給我一碗水。我不是很懂他為什麽要跟我說節哀,因為我自認為麵上看起來並不哀傷,實際上心裏好像也沒有多難過。十二大概是離開了,我卻覺得他從未來過,他來之前我三天未眠,因體力不支倒地不起,現在我因強行衝開穴道吐了血,經脈損傷,一時也走不了路,我還是我,我還是躺在帳子裏行李堆旁邊。他真的來過嗎?“夏小公子?”墨遠山又喊了我一聲,我剛才忘了去接他的碗。我用右手接過碗,又不放心地用左手扶住,慢慢遞到嘴邊含了一口水。這口水被我含著,很快就變成了一口味道淺淡的血,我又等了一會兒才將它咽下,抬頭看見墨遠山還蹲在我麵前,於是我對他說:“你對我很好,我喜歡你。”墨遠山眼睛彎彎地眯著,眉頭卻稍稍皺了皺:“真的?”我說:“真的。”他說:“假的。”他說是假的那就是假的吧,我沒力氣再作爭論,雙手捧著一隻瓷碗也覺得重。“墨公子。”嚴九掀了簾子探進來一個頭,“書首叫你過去。”墨遠山聞言站了起來,與此同時我手裏的瓷碗掉在了地上。水灑了,潑出一塊不規整的圖案。碗雖然沒碎,但碗沿上出現了一個缺口,想來以後是不能再裝滿一整碗水了。我這裏的響聲,引得他二人都看向我,我慢慢將目光從瓷碗上移到墨遠山的臉上,又同樣緩慢地說:“你不許走。”墨遠山沒說話,在我麵前蹲下撿起了碗,包括摔裂開的那一小塊瓷片。“你要是走了,我就殺了他。”我抬手指著嚴九。“若我不走,你就不殺了嗎?”墨遠山笑著說。我當然要殺!我從未對他人產生如此強烈的殺意!嚴九嚴九嚴九!最開始就是他和段三論合謀奪了十二紅梅壇壇主之位,而後是他向宋明光通風報信害夏煜絕望得要自請祭筆,到現在又是他!還是他!說什麽“讓他一條命”!憑什麽?憑什麽勇敢強大的人天生就該做出更大的犧牲,憑什麽得了好處的懦夫還能心安理得毫不感恩地活下來?他該死,我也是。“那你走吧。”人我要殺,但不是現在。墨遠山最終沒有離開,卻是讓嚴九請來了宋明光。宋明光來了也沒和墨遠山說話,他也像先前一樣坐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弈汐啊,你從小養在家裏,沒在這江湖上摸爬滾打,不曉得這世上的人,許多都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哪!”我覺得他說的就是他自己。“即使不說門當戶對那些俗世規矩,也不說你二人皆是男子,沒法兒明媒正娶,單說他一個千重雪長大的野小子,和你一起整日也沒個正形不知收斂,說要跟著你,暗中又瞞著你給千重雪傳信,這不是害了你嗎?我可以原諒你涉世未深,卻也不能看著你被蒙騙。爺爺是過來人,看得出你們若一意孤行必不會有好結果。”“是,即使他今日不死,待鴻雁書到手,他也依然要死。”我早就知道了,“因為隻要他和我在一起,就會讓您覺得無法掌控,您一向最欣賞我的膽怯和軟弱。”“……弈汐,許多事並不像你想的那樣,宋爺爺絕不會害你。”宋明光伸手把我垂在眼前的那一縷頭發撥開,我看見他手上的繭很厚,尤其是在指節關節處,“今日為了你,我們就不再行路,你好生休息,等我們回去,就帶你見見我那侄孫女,今年剛十七歲,性格尤其溫順,長得也好還會照顧人……”我不想再聽宋明光說這些話,他越說,我心裏的悔與恨就越發尖利,幾乎要從內而外一點一點刺穿我的心口,從我肋骨之間破開皮肉,再向外延展紮傷周圍所有人。我說:“我要我哥的劍。”宋明光說:“仗劍者的劍由我保管更為穩妥,你換一樣。”我立刻換了一樣:“我要我的劍。”宋明光又搖頭:“你傷成這樣,還要劍做什麽。”我再換一樣:“我要他陪我。”這次宋明光同意了,又對墨遠山交代幾句就帶著嚴九離開。留下的墨遠山看著我苦笑:“夏小公子這是怨恨在下嗎?”我說:“不,我喜歡你。”墨遠山說:“夏小公子,你就是看在下好欺負,可著勁兒折騰。依在下之見,若是心裏不好受,喝了藥就睡吧。”墨遠山確實很好欺負,我不打算放過他:“墨兄,我睡不著,我想聽你講故事。”“想聽什麽?”“聽我上次沒讓你說的,我現在想聽了。”墨遠山歎氣:“唉,誰叫我心地善良,總是聽不得別人求我呢。”我看著他以放鬆的姿勢坐在我身邊,一腿盤著一腿彎曲撐著地,胳膊就搭在膝蓋上,真是一副閑話家常的畫麵。我自己也順著他翻身側躺,準備洗耳恭聽。隻是我沒想到墨遠山他架勢擺得足,真正講起故事來,卻比夏煜講的還爛,聽著很讓人糟心。他是這樣開頭的:“我知道很多人都說我殺了自己全家,還把小弟做成傀儡藏在家裏。”我作為一個真誠的聽眾,自然就問:“那實際上呢?”他說:“實際上我真的殺了那麽多人,還把小弟做成了傀儡藏在家裏。”我“哦”了一聲算作回應,等了半天也沒見他繼續往下講,不得不接著問:“傀儡長得和真人一樣嗎?能不能牽著走路?”墨遠山轉頭看我半晌,驚歎道:“夏小公子的想法真是與眾不同,一般人這時候都會問我這麽做的理由。” 那他到底是想讓我問理由還是不想讓我問啊?“你能不能自己講,別讓我一直問,我受傷了,很難受,也很累。”我已經不耐煩了。“上任墨家掌家一共娶了六房妻妾,我和遠夕是庶出,我在家中同輩行六,遠夕最小,排到第十一。”墨遠山對我也算是有求必應,自己就講開了,看來他原本還是想讓我問原因的,“他的天賦很高,武功學得又快又好。隻是身體先天不足,總是生病,更多時候隻能臥床,被我們的母親養得膽小又怕生,即使如此,他十五歲時就能勝過所有哥哥姐姐,包括我。”“後來有一天,遠夕突然就沒了。”墨遠山很平靜,如果說他大多數時候說話都像山間跳躍的溪流,那此刻他隻是一汪靜水深潭,“我隻是出門執行了一次任務,回來時他就沒了,娘也沒了。你說太聰明的人容易短命,其實被上天賦予太多恩寵的人,都更容易被人世摧折。 ”“是誰害了他……他們?”我總算有了點好奇心。“
或許是大哥,或許是三夫人,或許是七妹?誰知道呢。”“然後你因此殺了自己全家?”我覺得他講的東西根本不能稱之為完整的故事,隻是浩渺江河中舀起的孤獨一瓢,就扔出來一個開頭和結局,因果要讓我去猜,內情更是半點沒透露給我。“旁人來看確實是這樣沒錯,可在下自以為的家人隻有母親和遠夕而已,所以並不喜歡‘殺了自己全家’這個說法。”墨遠山又恢複了他一貫真假難辨的輕快語氣。“你為什麽還活著?”犯下這種大罪,被判個斬首示眾都算輕的。“因為在下是新任墨家掌家。”墨遠山微微歪頭,也看向我,“書首大人讓在下活著,在下自當為他鞠躬盡瘁。”“你當初出門執行的任務就是鴻雁書的任務?”“正是。”墨遠山講了個稀爛的故事,竟然就打算要走了。我立刻撲過去抱著他的腰:“墨兄,你躺下來,我有話和你說。”“請夏小公子高抬貴手放過在下吧,”墨遠山雖然這樣說,還是順著我躺下了,甚至連被子都給我重新掖上。“墨兄啊……你真好,”我湊近墨遠山耳邊,把聲音放到最低,“可你到底是誰的人?”墨遠山示意我也把耳朵轉過去讓他貼近,我照做了,不料他湊過來低聲說:“在下不好南風,怕是成不了夏小公子的人。”他就是故意的!這個人成了精,無關緊要的事情他能說上三天三夜,可真正重要的消息他口風比誰都緊。他不說我就猜:“有一個人,他幫你脫罪,幫你做傀儡,你效命的人是他。”墨遠山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我繼續猜:“這個人有權勢,可以抹掉一個驚天大案,也有不少江湖門路,可以找到能人異士幫你將人身做成長久存留的傀儡。”墨遠山突然翻身麵對我,豎起一根手指放在自己麵前,表情神秘莫測:“可別再說這種話,讓在下覺得你會短命。”我被他的動作嚇得愣了,回過神來卻忍不住大笑:“那是因為上天確實給了我編話本的才情!”墨遠山抬手在我頭上揉了一把,在我伸手拍開他之前又收回去:“夏掌門和十二公子都覺得你太像遠夕,擔心我害你,你怎麽就不怕我殺了你,把你也做成傀儡呢?”說著說著,他都不再每每自稱“在下”,我卻覺得他這樣隨意說話聽著舒服多了。但我也覺得這個問題令他精明的形象掉價不少:“以你的地位與本事,真想找像他的人,恐怕能找無數個,你挨個殺了做傀儡也輪不到我。我哥和……大概也不是覺得我像誰,而是覺得我太弱,又符合‘弟弟’這個身份。“其實在他們眼裏,除了他們自己,世上所有人都要害我。但是依我看,你絕不會因此給自己找麻煩,殺了我,你能得到什麽呢?真正重要的人總是無可替代的。”“啊呀……”墨遠山又露出他那副驚訝之態,“你可真是個短命鬼。”我隻當他是換著花樣誇我,又拉住他問了自己最在意的問題:“所以傀儡長得和真人一樣嗎?能牽著走路嗎?”“……夏小公子,你該睡覺了。”墨遠山自作主張替我決定,毫不猶豫地把我打暈了。我可算看透了,墨遠山這個人,很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