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我掉進水裏的時候,還是清醒的。求生欲真的是種很玄妙的東西,平時我頹喪得想死時,它蟄伏起來默不作聲,可到了我真要死的時候,它就突然附在我身上掌控我的行動,要在絕境中為我尋出一線生機。就在剛才,我聽見夏煜喊我的名字,一瞬間簡直如有神助,使出了不知道哪裏學來的招式,竟能在空中急旋翻身,壓下周身經脈的劇痛,強行蓄力提氣,一掌將懷裏的千重鎖拍向近在咫尺的水麵,千重鎖被我打得直入水底,激起丈餘高的層浪,而我自己則借著這一點衝勁兒將自己落水的時間延緩了一瞬。所以我沒有摔死,還被湍急的流水裹著撞上了石柱。這也是我運氣好,石柱擋住了我,我沒有被水衝走,我可能還有救!我忍著傷痛,趕緊從水裏掙紮著抬起頭,反手抱緊了這救命的支柱。“救——”我看著頭上的光亮,想喊夏煜救我。隻是我才開口,就聽身邊“噗通”一聲又砸下來什麽東西,這裏太黑了看不清,但好像是個人?是崔雨?夏煜把崔雨扔下來了?!她是死是活啊?!夏煜到底怎麽了!他沒瘋吧?我急忙騰出一隻手想去撈她,萬一她也還能救呢?可我麵朝水流來向,經脈疼痛難忍,左手帶著傷,右手剛剛用盡全力拍了千重鎖一掌,這會兒整條手臂還都是麻的,能做的實在有限。我伸手在水中胡亂摸索,似乎還真有一段細布自下而上蹭過了我的手,我急忙抓住,感覺有個重物被我拉得停頓,我正覺得欣喜,想要往回帶,手上卻驀地一輕,我的心頓時就隨著她沉了。這會兒我的眼睛適應了黑暗,我將手拿到眼前,看見自己緊握著一條翠色腰帶。翠色的腰帶,配上明黃的衫子,再梳起俏麗的雙髻,便是那個靈動可愛的小姑娘。我曾以為她和她的哥哥不一樣,她隻是年少不懂事,她會長大,她會改變,最終也能嫁給一個真正喜歡她的人。因此我以朋友的身份給她講故事,也曾經試著告訴她一些道理,可是沒有用,我的話不足以改變一個人,她還是被仇恨淹沒,從我手中滑脫,最終隨著流水逝去。她的命運似乎和當初的童彤一樣,心生執念而起殺意,也確實下手害了我,卻又都因此喪命。何必呢?她們如果選擇活下去,是可以擁有幸福的。可轉念之間,我又發現自己與她們並無不同,我方才在石台上麵對嚴九的背影,心裏同樣是盛滿了仇恨,我想殺他,我想用銀蛛絲絞碎他,哪怕我明知道我勒他時,也會割斷自己一雙手。我不比她們更善良,也不比她們更沉穩,我差一點也成了她們那樣的加害者。我隻是更幸運一些,那個時候是墨遠山攔住了我,他替我殺人,也替我卸去了仇恨。所以我現在才有機會想明白,自己又欠了他一份情,想來這輩子也還不清了。我無法去恨童彤和崔雨,今後若是和旁人說起,也絕不願意對她們惡語相加。隻覺得遺憾,非常遺憾。我暗自感傷一陣,抬頭正要再喊救命,卻又看見上麵落下來一個銀光閃閃的東西——夏煜他怎麽還把我們家祖傳的劍扔下來了!他以為我死了,心裏悲傷也想泄憤我可以理解,但是這麽亂來是不是有點過分了啊!我已經弄丟了千重鎖,可不能再丟劍了!夏煜也不想想,他丟了我再丟了劍後果會更嚴重!我真的要被他氣死在這!這下可好,他兩條腿都得被娘打斷了!還不是得讓我去給娘撒嬌替他求情!我身負保住夏煜雙腿的重任,也就莫名多了幾分自信,在劍即將落入水中時蹬著石柱騰身向前撲過去,把劍牢牢抓在了手裏。然而我還沒來得及驕傲,就立刻傻眼了。我原以為自己落進水裏,頂多被水推回去再撞一次石柱,可沒想到這次我卻被水下暗流卷向了另一邊,我伸出的手根本沒能摸到任何可供攀援的地方。我掙紮著想開口呼救,但在這湍急的亂流中我的水性再好也無法施展,連偶爾浮出水麵呼吸一口都難,根本找不到張嘴發聲的機會。轉瞬之間我已經被帶出去老遠,石柱與高處石壁上的隱隱火光都離我遠去,我心裏剛生出的一絲自豪與希望,也隨之飄散了。如今我正在黑暗中絕望地隨波逐流,一口接一口地嗆水,時不時還磕在潛伏在底下的石頭塊上,暈頭轉向全然不知自己會被衝到什麽地方,還有沒有可能活著回去?我有點兒後悔自己要舍命去救這把劍,很明顯它還在記恨我用它裁紙,我是為了救它才被水衝走,它倒是在我懷裏安安穩穩,對我一點同情也沒有。……浮沉之中,我隱約覺得前麵出現了一點光亮,可沒等我睜眼看清,片刻之後就再次騰空下墜,這條暗河的出口竟然是個真正的懸崖!我這次再沒有用掌風自救的力氣,隻能抱緊劍,閉緊眼睛,十分不情願地被迫接受了自己即將和嚴九分享同一塊葬身之地的事實。“嘿!又來一個?!且看我再來一招潛龍升天!”我都準備等死了,卻突然聽見了人聲,隨即就被人在空中從側麵截下。那人單手箍著我的腰,在周圍的山石上踏過一道而後落地,隨手把我扔在地上,轉身對著另一邊喊道:“善之!善之!快來看看這個還有救不?”我無力地側躺著,聽那人說要救我,很是欣喜,甚至激動得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喘息。“哈哈哈這個是活的!善之!總算有個活的了!”那人聽到我的聲音,先是大笑一陣,而後又興奮地告訴“善之”。我慢慢睜開眼,透過粘在臉上的淩亂發絲,看見的是還未完全躲進山峰背後的半輪紅日,天邊火燒雲霞熔赤流金,似乎是用滿天血色為一切譜出了尾聲。這一天真的太漫長了。我還沉浸在夕陽餘暉最後一絲幸存的溫暖中,救了我的那人突然回頭,伸手去搶我懷裏的劍!我立刻背過身去蜷成一團,整個人都縮起來護著劍不肯鬆手。“你這是幹什麽!我就看看你的劍!”那人搶不過,很不耐煩地抬手在我臉上抹了一把,頓時驚道:“弈陽?!”他認識我哥?我這才抬頭,第一次看清了這位恩公的臉。雖然他頭發蓬亂得像個真正的鳥窩,雖然他胡子拉碴糊住了半邊臉,雖然他身上隻掛幾塊早看不出原本樣貌顏色的襤褸破布宛如野人,雖然我難以相信他剛剛大喊了一聲什麽潛龍升天還笑得那麽狂野,但是這個人,可能,好像,大概,是我爹。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是三年沒見的我的親爹,看著我,喊了我哥的名字。我是答應呢,還是不答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