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巢之危
合歡驚呼一聲,把她扶起來。丹菲漸漸清醒,卻是又出了一身的冷汗。
快走?走去哪裏?
“錦娘可起了?快把她叫來……不!去這就找她!”
丹菲隻裹了一件披風,披散著頭發衝進劉玉錦的寢室。劉玉錦剛起,正在梳洗,一臉沒睡醒的迷糊。丹菲三下兩下把奴婢婆子都趕走,拍了拍劉玉錦的臉,道:“我記得你說過你的外祖家在京城裏的。”
“啊?是啊,我娘生前提過。”劉玉錦揉著眼睛。
“你可知道他們家在何處,姓甚名誰?”
“隻記得姓郭,其餘的……啊,我娘以前總愛說,她小時候貪玩,在家裏照壁上的一顆龍珠上刻了自己的名字。”劉玉錦努力回憶,“阿菲你問這個做什麽?阿娘說外祖家對她不好,要我不用指望他們。不然我娘也不會老遠地嫁到蘄州去。”
“我不同你廢話。”丹菲抓著她搖了搖,“段家若是出了什麽事,我會盡力送你出門。你可先去平康坊找萍娘,然後再去尋你外祖家。”
劉玉錦終於覺得不安,道:“阿菲,你知道什麽了?要出事了嗎?你自己怎麽辦?”
“我不知道!”丹菲麵色陰沉,“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隻是有不好的預感。”
“可是……”
“你不用管我。我說過,你隻需要把自己照顧好,就算是幫我大忙了。”
劉玉錦麵色蒼白,嘴唇翕動半晌,才怔怔地點了點頭,“我……我不會拖你後腿的。”
丹菲得她承諾,這才把她丟開,“趕快梳洗收拾好,穿件利落的衣服。把那些飛錢也貼身收著。釵環什麽的就不用戴了,反正咱們很快就要孝上加孝。這是萍娘給我的用作信物的簪子,你收好了。”
吩咐完,丹菲這才返回自己的寢室,梳洗更衣,然後拉著惶惶不安的劉玉錦,如往常一樣去給老夫人請安。
已是辰時了,可天色卻還陰沉得猶如寅時三刻一般。天空烏雲密布,隱隱有一道閃光穿過雲層,帶來悶悶的雷聲。這隱隱的雷聲混著長安晨鍾之聲,不斷地回蕩,似乎綿綿不絕。又像什麽人的腳步聲,沉重地一步步朝這邊走來。
“今日應該會下雨了。”姚氏望了望天,“總這麽悶下去,人都要悶壞了。”
八娘也撅嘴道:“我那竹笛也受了潮,聲音都變了調。”
“這麽潮,粉剛抹上就糊了。”二娘也抱怨著。
丹菲端坐在角落裏,低垂著頭,卻抑製不住由身體內散發出來的陣陣顫栗。皮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明明這麽悶熱,她卻感覺到陣陣冷意。
東北方向的大明宮,陣陣鍾聲之中,英俊挺拔的年輕郡王,正從馬上下來,整了整華麗的朝服,大步流星地邁著白玉台階而上。
泰平長公主正在台階上等著他,見了他便開口抱怨道:“皇後和太子已經進去有一陣了,我跟著去聽,皇後張口就說段德元生前和廢太子過從甚密,妖言蠱惑太子,汙蔑高安郡王,還慫恿廢太子謀反。聖人拿不定主意,被他們母子糊弄的團團轉。我實在聽不下去,幹脆出來了!”
李崇麵色肅然,袖子下的手卻已經握成了拳,“皇後是何意思?”
“還能如何?”泰平冷笑一聲,“還不是想要毀了段家,將仇敵斬草除根?對了,前陣子你說手頭有證據,可弄到手了?”
李崇抿了抿唇,搖頭道:“太子……盛兄說那東西不可信,我便沒在乎了。”
“那可奇怪了。”泰平道,“方才皇後口口聲聲說段德元偽造了什麽證據。”
李崇低聲道:“皇後若有憑證,也早拿出來了。”
這時內侍來道:“聖人請長公主和郡王進去。”
殿中的爭論稍歇,聖人懷裏抱著一隻雪白圓肥的拂林犬,趺坐在榻上。太子盛是他失去的第二個兒子。這個位置似乎像被詛咒了,奪取他一個又一個的兒子。年老喪子的哀痛讓他短短幾日就衰老了一大截,麵色灰敗,發絲花白,無精打采。
聖人麵前的案幾上放著幾分展開的書信。韋皇後和太子坐在下側,麵色倨傲。
見到泰平和李崇進來了,聖上也隻抬了抬頭,道:“該把勳兒多留幾日的,至少今日可以過來吃家宴。”
勳兒就是廢太子的世子,如今封了江安郡王,昨日就動身去封地了。
泰平道:“這孩子命坎坷,離了長安反而對他好。三哥要真愛這孫子,就教他永遠別回長安吧。”
聖上歎了一聲,把肉脯丟在地上。狗兒撲過去叼著吃了。
“把崇兒叫來,是要問個事。”聖人慢條斯理地開了口,“太子……盛兒他,逼宮那日,曾與我說了個事。他說他手頭有證據,證明韋鍾在高安為非作歹,開私礦、鑄造錢幣和兵器,而且,還將兵器賣與瓦茨?皇後不但知道此事,還幫他遮掩。甚至,段德元之死,也有蹊蹺。此事可是真的?”
不等李崇回答,太子就搶道:“父親,兒子方才已經說了,這是廢太子汙蔑韋家,為的是給自己脫罪,純屬狡辯。若有證據,他怎麽不交出來,反而舉兵謀反?”
“我沒問你。”聖上掃了兒子一眼,“崇兒,你說。”
李崇躬身,手掌在袖子下拽緊了衣角,“侄兒也一直聽到有此傳聞,況且張將軍與瓦茨軍短兵相接,不是也說瓦茨兵器精良,像是中原工藝?”
太子忙道:“光憑這個怎麽能斷定是高安郡王為瓦茨鑄造了兵器?宜國公主和親瓦茨,帶去那麽多工匠藝人,中原工藝自然有流傳過去。”
“都說了,不是在問你。”聖上有些不耐煩。
韋皇後瞪了兒子一眼,道:“太子衝動了,陛下別計較。妾也想聽聽臨淄郡王怎麽說?郡王與廢太子關係親厚,雖然沒參與叛變,卻也多少聽說了些內情吧。”
李崇閉了一下眼睛,再度張開眼時,麵色已經平靜了。他抬頭望了自己的皇帝伯父一眼,道:“侄兒隻是聽過傳聞,卻並沒見過什麽證據。或許太子……盛兄手裏有證據,如今倒是不好說了。”
泰平微微皺眉,仔細看了李崇一眼。
韋皇後得意笑道:“看來臨淄郡王不知情。隻是如今廢太子已伏誅,段德元父子也已死了半年了,無人能來對證。不過沒有人證,我們卻是有物證的。陛下,您案上那些書信,都是段德元寫給廢太子的信。白紙黑字,汙蔑造謠,妖言惑眾地慫恿廢太子與我們韋家生隙,與我這嫡母反目成仇,以至於犯了失心瘋,揮兵謀反。陛下憐憫廢太子,可不知道他也是受人愚弄吧?”
李崇和泰平具是一驚。李崇怒得高聲道:“陛下明鑒,段德元忠肝義膽,戰死蘄州也是為了守護城池。況且他一個鎮守邊關的刺史,挑撥京城朝堂有何好處?”
韋皇後嗤笑一聲,斜眼盯著他,道:“因為高安郡王發現段德元在蘄州玩忽職守、貪汙軍餉,不但苛待士兵,還橫征暴斂,占地為王。高安郡王欲參他,卻被他先下手為強!”
“簡直顛倒是非!”李崇勃然大怒,手向懷中伸去,“皇後如何能如此誣蔑朝廷忠義之臣。”
“堂兄!”太子忽然出聲,“宜國公主可還在瓦茨,想必知道內幕。不如我們問問她?”
李崇掏紙包的手一頓,身體僵硬如石。他額頭青筋暴露,似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半晌,他緩緩把手從懷裏抽出來,握成拳按在墊子上。泰平長公主驚異的視線在侄子和韋後母子間來回轉著,隱隱明白了。
見李崇放棄,韋後母子露出得意之色。
聖上終於訥訥開口,道:“這麽說,盛兒他……是被段德元糊弄了?”
他至今無法接受心愛的兒子背叛自己的事實。若是知道他其實是受人愚弄才犯下大錯,足可教他感受好許多。
“正是如此!”韋皇後道,“這孩子平素腦子一根筋,認準了的事就從不改。不想被奸人愚弄,毀了自己。陛下,段家這事,必然要給您一個交代!”
李崇牙關緊咬,道:“段德元父子乃是抗敵而亡,家中僅餘弱妻稚子。”
“照舊改變不了他是亂臣賊子的事實。”韋皇後冷笑,“陛下,您說個話!”
聖上撫摸著拂林犬柔軟的皮毛。他已經老了,也很累了。皇帝生涯沒有帶給他絲毫的快樂,反而讓他在無數個抉擇中痛苦為難。最後,他長長歎了一口氣,道:“皇後拿主意吧。”
韋皇後得意一笑,揚長而去。李崇緊閉上了眼。
一道閃電劃破長空,瞬間將陰沉的大地照亮,緊接著就是一個巨雷在頭頂炸開,驚天動地,屋裏的人都隱隱感覺大地在震動。
女眷們發出輕聲驚呼,有些躁動不安。
終於起了風,如鬼哭狼嚎一般刮過,竹簾亂擺,門窗閉合,就像家裏闖進來了一個強大又無形的不速之客。
悶熱的空氣被強勁的北風吹散了,皮膚上粘乎乎的汗被冷風一吹,反而讓人周身發涼。
丹菲猛地打了一個哆嗦,覺得心都快要從胸膛裏跳出來。
狂風呼嘯,雷聲滾滾,然而段府卻那麽安靜。太安靜了。
這種詭異的靜謐濃密到了一定的程度,然後驟然爆裂猛射,掀起驚濤駭浪。
“嗯……二郎……”
“老夫人?”婢子驚呼,“老夫人您醒了?”
女眷們驚疑不定地撲到老人床榻前。老夫人睜著渾濁的雙眼,幹枯的手吃力地伸向上方,似乎試圖抓住什麽。
“二郎……”老夫人呼喚著的,應該是她的次子段德元,“走……走……”
一個響雷吞沒了她最後的話。手頹然垂下,老人咽下了最後一口氣,與世長辭。
可女眷們還未來得及放聲哭喊,就聽到外麵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
雷聲掩蓋住了金吾衛們沉重的腳步聲,壽堂的院門被猛地砸開,士兵們湧入,根本就不給人們反應和抵抗的餘地,就如同闖入羊群的狼一般,凶狠迅速地攻占著這座府邸。
“謀反?什麽謀反?”大夫人尖利驚恐的聲音刺痛眾人的耳膜。
“段德元讒言惑主,誣造事實,慫恿廢太子兵變,視同謀反!”
“我二弟死了已有半年多,如何慫恿太子兵變?”段員外郎大喊。
密密麻麻的士兵退散開,一個瘦高的男子緩緩踱步而來,冷笑道:“聖人下旨,員外郎這可是置疑聖上的旨意?你弟弟已謀反,你莫非也是同謀?”
“荒唐!”段員外郎怒喝,“韋亨,是你們韋家陷害忠臣良將!”
大夫人撲過來將他拉住,苦苦哀求:“夫君,且為兒孫想想吧!”
韋亨嗤笑一聲,“段德元家眷何在?”
眾人情不自禁將目光投向驚慌中的姚氏。姚氏將七郎和八娘抱在懷裏,已是嚇得都沒力氣站起來。
“好,很好!”韋亨點了點頭,“把所有人都集中到這個院子裏來,本官要親自清點!”
整個段府頓時雞飛狗跳,士兵到處驅趕抓捕,驚恐的尖叫聲此起彼伏。女眷們已是嚇得麵無人色,隻有哀聲哭泣。所有的體麵榮華,就如同晶瑩剔透的水晶球,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昔日鶯歌燕舞的庭院,如今遍布哀啼。花紅柳綠失了顏色,金玉珠寶沒了光澤。繁華富貴如此脆弱不堪一擊,所謂華族,也不過如此罷了。
“都是你們二房的錯!”段員外郎跺腳,指著姚氏大罵,“瞧瞧二弟給咱們家帶來了什麽禍事?這可教我怎麽對得起祖宗,有何掩麵去見宗親?”
姚氏抱著一雙兒女大哭,“大伯何必對自己親人落井下石?是非曲直都沒弄清,就知責怪我們孤兒寡母!你怎知亡夫就不是被冤枉的?反正已分家,就算砍頭也有我們母子上,輪不到你們大房。大伯若真這麽悔不當初,就該早和亡夫斷絕關係,不做兄弟!”
大房此時也前所未有地慶幸他們已經分了家。按照大周律例,抄家殺頭不及宗親。大房眾人的命還是能保住。
二娘突然尖叫道:“五娘呢?她麽不見了?二嬸可是將她藏起來了,還是送她逃走了?”
“你胡說什麽?”姚氏斥罵。可她身邊確實隻有七郎和八娘,不但五娘不見人影,那個一貫被人忽視的劉玉錦也不見了。
“快搜!”韋亨雙眉一皺,露出狠辣之色。這個段五娘可是清楚知道高安郡王的底細,且不清楚她手裏還留有什麽證據。若是能抓來審一審,甚至是悄悄弄死,他們高安郡王一家才能徹底安心。
丹菲此刻正拽著劉玉錦飛快地朝院西北角跑去。那裏是奴仆們住的地方,位置偏僻,屋舍又淩亂。如今滿府亂成一團,士兵們必然先去主人家的堂屋裏搜刮金銀器皿,奴仆居所反而最不起眼。
“阿菲,”劉玉錦跑得氣喘籲籲,“你……你隨我一起逃了吧!反正,反正你也不是段寧江!”
“不行!”丹菲咬牙,“韋家必然要抓一個‘段寧江’回去。若我逃了,段家交不出人,隻怕下場更慘。”
“可是……你也聽萍娘說過,罪臣女眷都是要沒入掖庭的!”
丹菲堅決地搖了搖頭,“我要等崔熙俊回來!他欠我一個解釋!”
兩人奔到牆邊。丹菲推著劉玉錦踩著一個半人高的醬菜壇子,爬上了牆頭。
“阿菲……”劉玉錦滿臉淚水,不肯走,“你隨我走吧!我一個人可怎麽辦?”
“去找萍娘!”丹菲道,“現在不是哭哭啼啼的時候。你快跳呀!”
“我舍不得你!”
“少廢話!”丹菲幹脆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劉玉錦丟過去。
劉玉錦閃躲,身子一歪就跌過了牆。圍牆也不過一丈高,摔不死人。丹菲聽她哼哼聲中氣十足,知道她沒事,便狠下心離去了。
丹菲走到後花園,就見四娘和許姬正被幾個士兵押著,從院裏趕了出來。四娘嚎啕大哭,忽然看到丹菲,急忙指著她道:“她就是五娘!就是她!”
丹菲一動不動地站著,淺青色的衣裙和鬢旁的碎發被風吹得飛舞,一雙鳳目黑亮驚人。這讓前來抓捕她的士兵們都有片刻的猶豫。
丹菲被押回了壽堂,與姚氏母子們看守在一處。韋亨指揮著手下將段家徹底清掃一遍後,就將段家兩房人分別關在了後院的兩個小院子裏。
因為段老夫人去世要下葬,韋家人也不想與一個死了的老人為難,還是準許大房回來操辦喪事,匆匆將段老夫人下葬。
等喪事辦完,段家的家產也清點清楚。段家大房可帶走家產,卻要流放千裏。段員外郎——如今已是徹底丟官,隻能稱作段家大郎了——咬牙割讓了三分之一的家產獻給韋亨,換得向南流放五百裏。那裏是富庶的魚米之鄉,依大房的財力,置辦個田莊度日是不愁的。
二娘這才發覺定了親的好處。她算是鄭家的人了,甚至還可以把嫁妝帶走。隻是韋亨雁過拔毛,把置辦好的嫁妝留下了五分之三。大夫人的娘家兄弟悄悄派了兩個車,把大房一家人連同二娘剩下的嫁妝都接走了。
至於二房的孤兒寡母,卻是一直關在小院裏,無人問津不說,竟然連飯都無人送來。這架勢,顯然是韋家人想將二房母子們活生生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