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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龐魁川聽著身後的馬蹄聲和高呼聲,握緊了手中的韁繩,車廂內,趙慕鳶一隻手臂護住衛青,以免他被顛簸的馬車摔倒。


  黑暗中,一支寒光利箭忽然穿透馬車,釘在了她的旁邊。


  “前麵好像沒路了!”


  這時,龐魁川也勒住了韁繩,前麵是峭壁山穀,隻有一條窄窄的棧道可走,馬車根本過不去。


  “那就沒辦法了。”趙慕鳶拿起弓掀開馬車簾,和他對視一眼。


  “真的是沒辦法了。”他皺著眉歎了口氣,從馬車裏拿出衛青的暗鱗劍,他的劍術雖然比不上衛青,倒也能拿得出手。


  二人擋在馬車前,看著漸漸逼近的那百餘人,有男有女,但全都戴著奇怪的頭飾,為首的是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身後還背著一柄長矛。


  “你們是什麽人?”龐魁川大聲質問。


  那男子目光冷漠,掃視二人一眼並未答話,隻是舉起長矛號令。


  “殺了他們。”


  竟然如此不將他們放在眼裏,看來是沒得商量了。趙慕鳶搭弦五箭連發,雖然是第一次試五箭,但倒也沒有落空,果然一直以來的實戰才是最有效的練習。


  那群人不僅發飾奇怪,兵器奇怪,身手也奇怪,又人多勢眾,很快就將二人分散,各自包圍逼近,如此近的距離,趙慕鳶索性放棄弓箭,拔出匕首近戰,可惜她十歲的身形很是吃虧,對上這群人隻能勉強自保。


  “鏹——”


  匕首撞上敵人的兵器,力量上的巨大差距將她震到了遠處,離開了馬車周圍,有人看到這情景便趁機衝向馬車。


  糟了!


  她看著馬車那邊的情況,一心隻想著趕緊過去護住衛青,不留神間就被劍鋒劃過大腿,頓時鮮血直流滲透了衣衫,突如其來的疼痛讓她腳步不由一頓,隻是眨眼的功夫,方才將她震開的男子便抬腳衝馬車踢了過去。


  或許那男子是想將馬車踢壞,又或許是想把馬車踢下懸崖,總之他都做到了,在他這一腳下,車廂頓時破開,加之馬兒受驚,便帶著馬車往懸崖邊衝去。


  龐魁川一劍刺穿麵前男子的胸膛,扭頭看到這一幕,毫不猶豫的跑過去跳上馬車,將衛青扛起來一把扔回懸崖岸上,然後才騰身一躍,卻終究是錯過了時機,隻觸到了崖邊的泥土,整個人便直直向下墜落。


  “魁川!”趙慕鳶心中一緊,趕緊衝了過去,趴在懸崖邊隻看到黑漆漆的一片,腦袋嗡嗡作響。


  “魁川!!!”


  “我在。”


  崖底忽然傳來一聲應答,隨後一隻血淋淋的手便出現在了她的視線中,那是魁川的手在緊緊摳著岩壁。


  聽到他的聲音,趙慕鳶忍不住鬆了口氣,抱住旁邊的石頭,焦急的伸出另一隻手。“把手給我,我拉你上來。”


  “蠢貨,就憑你那點力氣,怎麽可能拉得住我,快帶著衛青先逃吧。”


  深不見底的懸崖,明明就是近在耳邊的聲音,怎麽就那麽讓人害怕呢。


  “把手給我!”趙慕鳶的聲音帶了一絲顫抖,她不要,她不要失去任何一個親近之人!

  龐魁川抬起頭,隻隱隱約約看到她臉龐的輪廓,不停的有山石碎土掉落,將他迷的睜不開眼,腳下深不見底的懸崖忽然也沒那麽可怕了,他好像忽然之間,一點都不怕死了。


  和腳下的懸崖相比,幼時的那些記憶,似乎才更可怕。


  和裕三十年


  百越,白象村,須發皆白的老者站在村口的菩提樹下,抬頭仰望天空。

  “村長,村長,你在看什麽呀?”


  “村長在看天上的雲嗎?”


  路過的三兩頑童,笑嘻嘻的詢問道。


  “是啊,我在看雲。”老者摸著胡須笑眯眯的說著,眼神卻暗含惆悵,看著那群頑童遠去,抬頭再次看向天空。


  我在看,天色將變啊。


  “丫頭,回來!”村莊的婦人拉開門縫,招呼著在門外抓羊拐的自家閨女,“快回來!”


  女童聞言起身在衣服上擦了擦沾了塵土的手指,然後乖乖進了屋。


  “這是怎麽了?”村長站在遠處看到這場景,便走上前問那婦人。


  “村長,怎麽是您。”婦人神色有些驚慌,猶豫再三,才對他說明:“是……村北頭的吳娘子,生了……生了妖子!”


  妖子?!

  “是啊,妖子,半邊臉都是眼睛呢.……”


  “半邊臉都是眼睛?娘莫要胡說了,那得長多少隻眼睛啊。”壯漢下田歸來,端著碗清水站在院子裏喝。


  “可是你春蘭嫂嫂告訴我的,春蘭的舅母去接的生,這我還能騙你不成?”婦人辯解道。


  “真是妖子?”


  妖子便是妖胎,這在百越,是禁忌。


  暮色西沉,小村莊裏的人為了省去油燈蠟燭錢,早早就睡下了。


  村長深一腳,淺一腳的往村北頭走去,遠遠便看到一處尚還點著燭火的院落,他走上前,敲了敲門。來開門的,是個麵色陰沉的青年男子,在看到他以後,神色更顯陰沉,欲言又止的喊了一句。


  “村長.……”


  “嗯,我聽葉家吸附說,你媳婦生了。”他走進院子,變聽到了有人低聲抽泣,便循著那抽泣聲走了過去。


  屋內,一個年輕女子死死抱著繈褓,坐在旁邊的婦人臉色鐵青。


  “母親,這是我的兒子,這是打我肚子裏出來的孩子,他不是妖子……”女子抹著眼淚,伸手撫摸著繈褓裏的嬰孩,手指滑過的地方,烏青色與白色交錯,整整半張臉,都像被人用筆畫了一隻,又一隻的眼睛。


  “打你肚子裏出來的,可不就是妖胎!妖胎生出來的,不是妖子又是什麽?”婦人怒道,她們家怎麽娶了這麽個兒媳婦,頭一胎竟就懷了鬼胎。


  村長站在門口輕聲咳嗽,打斷了婆媳二人的對話。


  “村長!”女子扭過頭,看清來人後,下意識抱緊了懷中的孩子。


  “這個孩子,你們自己想辦法吧。”


  “村長!”聽到他這樣說,女子不顧剛生過孩子的身子,抱著孩子追出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至少,至少待他長到五六歲,至少讓他不至於慘死山野.……”


  夏日蟬鳴陣陣,烈日下,瘦骨嶙峋的三歲孩童趴在地上刨著土洞,黑乎乎的手上都是裂開的傷口。


  “妖怪!醜八怪!”


  “妖怪又在給自己挖洞住了!”


  身後傳來孩童的聲音,他還未來得及扭過頭,便覺得腦袋一痛,被人丟了石子,他捂住腦袋,感覺手心有些熱乎乎的,扭過頭衝那幾個孩童笑了笑。


  “你看啊,他的臉上真的有好多眼睛!”


  “他還在笑,好嚇人!”


  “快回家啦,等下妖怪要吃人了!”


  孩童一哄而散,隻留樹下的他一臉茫然,便又繼續趴在地上挖著洞,好半天挖出來一條係長的蚯蚓,他忍不住咧開嘴笑笑,將蚯蚓丟到瓦罐裏,起身抱著瓦罐,步履蹣跚的跑回了院子。

  “今天找到的還挺多嘛。”男子接過來看了一眼,順手從旁邊一條土狗正在吃的飯盆裏,抓過半張餅子丟給他。


  “爹……”他接過餅子,抬起頭露出笑容。


  誰知那男子看到他的臉,起身一腳踹了過去。


  “滾遠一點,誰是你爹?說了多少遍了,不要用你的那張臉對著我.……”


  男子罵罵咧咧的進了灶屋,要去尋木棍,孩童抱著餅子坐在地上吸了吸鼻涕,屋內的女人忽然衝了出來,一把抱起地上的孩子,將他丟在院門外。


  “快跑遠一點,晚點再回來,不然又要挨打了.……”女子從懷裏摸出一個硬邦邦的饅頭遞給他,又囑咐了一句:“聽到沒有?”


  “娘……”他沒有接那饅頭,隻可憐巴巴的看著她。


  “不要叫我娘,不然他會連我一起打的!”女子低聲罵了他一句,將饅頭塞進他的懷裏,然後關上了院門。


  “你又把他放跑了是不是?”


  “念郎.……”


  院子裏傳來男人怒氣衝衝的罵聲,和女人的哀求聲,他抱著那個饅頭,轉頭就跑遠了。


  初秋的夜晚,雖算不上冷,可也沒有多暖和。


  婦人聽著窗外滴滴答答落下的秋雨,握緊了薄被一角,直到身側的男子傳來鼾聲,才輕手輕腳的走下床,悄悄打開院門,便看到尚才三歲的小孩子窩在門口,廊簷遮不住的半邊身子已經被秋雨打濕。


  就是這樣,日複一日的被驅趕,被嘲笑,被厭惡,被罵作妖子,一直到五歲那年。


  他穿著破舊的棉襖和草鞋,嘴唇凍的烏青,抱著從山上撿回來的樹枝柴火從村莊內走過,聞到了飄來的飯菜香,聽到了熱鬧的鞭炮聲響。


  今天過年了啊,他笑了笑,抬腳趕緊往家的方向跑去,卻發現院門已經落了鎖。看來,父親又忘記了他還沒有回來吧,他不敢敲門,隻好抱著那堆柴火,蹲在院門外的石墩上等著,院子裏的土狗小黃開心的叫著,應該是父親喂了它肉吃吧。


  真好啊,他呼了口氣,抬起頭看著天空,忍不住眼睛一亮。


  天上,下了好漂亮的花朵,那些白色的花落在臉上,冰冰涼涼,落在掌心,很快又消失不見了。


  院門咯吱一聲,拉開一條縫,探出女子的半個身子。


  “進來吧。”


  他站起身,笑著指著天空,對女子說道:“娘,天上下了好漂亮的花。”


  “傻孩子,那是雪。”女人的臉上勉強露出笑容,將他拉進了灶屋。


  灶屋裏,擺著一張小小的木桌,三菜一湯雖擺的整整齊齊,卻一眼就能看得出來是冷掉的剩飯剩菜。


  “快吃吧。”女人讓他坐下,關上灶屋的門。


  “給我吃的嗎?”他眼睛亮亮的,看著她,“娘,這是給我吃的嗎?”


  “是給你吃的,想吃就吃多少.……”話還沒說完,那孩子已經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她忍不住背轉過身,捂住嘴無聲哭泣。


  “娘,肉真好吃,娘,你吃過飯了嗎?你也吃吧?”孩子自己吃著,還不忘記問她。


  女子擦幹眼淚,轉過身看著他。


  “吃飽了,就離開吧,再也不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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