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壇花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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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遇風的視線也落到她身上。
逆著光的緣故,陳年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只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格外深,她怔了一瞬, 才說:「我過來送荔枝。」
程立學趕緊招呼她進去坐。
程遇風接過她手裡的木籃,裡面除了荔枝,還有兩碗綠豆糖水,熬得軟糯出沙, 看著就知道花了不少心思。
陳年在椅子上端正坐著, 向程立學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 又把送荔枝的淵源解釋一遍, 餘光悄悄掃了旁邊的程遇風一眼, 唔,他正在剝荔枝。
程立學很是和藹地笑著問她:「今年多大了?」
陳年乖乖回答:「下個月就滿18了。」
「上高中了吧?」
「嗯嗯, 在桃源中學讀高二。」
陳年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好奇地問:「您以前也是桃源鎮的人嗎?」
程立學愣了愣:「不是, 我是從A市過來的。」
……
一老一小聊著天,程遇風已經剝好一盤荔枝,用濕巾擦乾淨手,把盤子端過去,放在陳年前面的小桌上, 「嘗嘗。」
陳年原本想說「不用, 我已經吃過了」, 可想到荔枝是他親手剝的, 於是伸手拿了一顆,「謝謝。」
「不用這麼客氣。」程立學也拿起一顆荔枝。
豐滿柔軟的果肉,入口清甜,還帶著恰到好處的涼意,他沒忍住多吃了兩顆,還想再去拿時,被程遇風阻止了。
「荔枝吃多了上火。」
程遇風從桌上拿了一碗綠豆糖水給他:「喝這個吧。」
「陳年,」程立學轉頭問,「這也是你帶過來的?」
「是啊,」陳年笑了笑,「綠豆糖水可以消暑敗火,所以順便一起帶過來了。」
真是個體貼入微的小姑娘,這麼乖巧又懂事……
程立學眼底幾不可察地掠過一絲異樣情緒,很快又被笑意覆蓋過去:「那我可要好好嘗嘗了。」
陳年見他喝了一口就停下來,有些忐忑地問:「不好喝嗎?」
「沒有沒有,很不錯。」
程立學很快把剩下的綠豆糖水喝完了。
陳年暗暗鬆一口氣,目光落到盤子的荔枝上,他剝得真細緻啊,果肉乾乾淨凈的,不像她每次吃荔枝都心急,白色薄膜總弄不幹凈,吃進嘴裡就會有淡淡的苦澀。
視野里忽然多了一隻白皙修長的手。
是程遇風的手。
他兩指拈起一顆荔枝,指腹還能感覺到微微的涼意,這是他第一次吃在井水裡取涼的荔枝,味道極好,是一個小姑娘純澈樸素的心意。
「我沒騙你吧,這樣是不是更好吃?」
「嗯,」程遇風揚起嘴角,「確實是。」
陳年得意地笑彎了眼睛。
不知不覺,窗外暮色漸起。
隔壁床手臂骨折的男病人做完檢查,罵罵咧咧地回來了,後面跟著一個年輕女人,看樣子應該是他老婆,眼眶紅紅的,好像哭過似的。
男人一進屋嘴巴就沒停過,也不管病房裡還有其他人,先狠狠咒罵了害他受傷又置之不理的包工頭,又罵醫生、罵護士,罵得唇乾舌燥,乾脆坐在床上,雙腳往椅子上一靠,張嘴等著老婆給他喂水喂飯。
女人抱歉地朝大家看了一眼,轉身去拿熱水瓶倒水了。
看到這一幕,陳年悄悄握緊了手,又緩緩鬆開。
她擔心路招弟回家晚也會被舅媽罵,於是打算回去了。
程遇風送她出來。
兩人走到衛生院門口,陳年停下腳步:「就到這兒吧。」
程遇風把木籃還給她,若有所思地說:「我們明天要走了。」
這麼快?
「這裡的醫療條件確實沒有A市好。」
程遇風知道她誤會了,他打算明天帶老爺子去S市中心醫院再做個檢查,可能會在S市待兩天,等老爺子的腳傷恢復得差不多了再回A市。
不過他並沒有解釋。
陳年又問,「你們是上午走嗎?」
程遇風「嗯」了一聲。
這樣啊……
明天要上學,她整個上午都沒空。
陳年,不帶這樣的啊。明明就是一場萍水相逢,總要離別的,不是嗎?你比其他人幸運多了,至少還有機會親自跟他說謝謝,還吃到了他剝的荔枝……
還是有些難過。
或許以後再也不會見面了,她在往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應該沒什麼機會再去坐飛機了。
「一路順……」陳年吸吸鼻子,她本來想說一路順風,猛然又想到他是開飛機的,舌尖往前頂了頂,「一路順利,希望你爺爺早日康復。」
程遇風沉默地看著她。
頭頂上傳來「轟隆轟隆」的聲音,陳年抬頭,看到有飛機飛過,後面還拖著一條長長的尾跡雲,她渾身一僵,幾乎是條件反射性地。
程遇風沒有錯過這細微的變化,緊緊地盯住她的眼睛:「陳年,上次你是怎麼從A市回來的?」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了?
「……坐、坐火車。」
「你是不是害怕坐飛機?」程遇風問得幾乎一針見血。
「不是!」陳年急忙否認,「只是還有一點點……」
心理陰影。
任何人第一次坐飛機,經歷了那樣驚險的情況,下次再坐飛機時多少都會心有餘悸的吧?再說了,昭航1303返航后,因為怕錯過考試,她不也是搭乘了新航班順利到達A市?
雖然一路提心弔膽。
她不算是膽小鬼。
從A市回來后,昭遠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員還聯繫過她,說是可以免費提供心理治療,可陳年覺得自己沒什麼大問題,於是就謝絕了。
「所以,」程遇風循循善誘,「你還是有一點點害怕?」
陳年垂下眼睛,避開他的目光。
這是默認了。
「帶手機了嗎?」
呃……
「帶了。」陳年不明所以地拿出手機。
「號碼多少?」
她還是一頭霧水:「159****9798。」
幾秒后。
手機響了,陳年看到屏幕上顯示出一串陌生號碼,歸屬地……A市!
這是……他的號碼。
陳年呆立著,她身後,很遠的天邊,晚霞堆得絢爛奪目,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吹得樹葉簌簌作響,也吹得她黑色長發紛飛。
程遇風安靜看著眼前的小姑娘,正是青春飛揚的年紀,哪怕只穿著簡單棉衫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也難以掩蓋住那鮮妍的眉眼,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
「這是?」
「我的號碼,」程遇風收回心神,聲音不咸不淡,「以後我會親自跟蹤檢查你的『恐飛』心理狀況。」
陳年不敢相信地睜大眼,感覺就像做夢一樣,本來還想著以後不會見面,怎麼突然間就有他的聯繫方式了?!
還有,跟蹤檢查,這意思是……
她的心臟不受控制砰砰砰跳得厲害,耳朵里幾乎全都是心跳聲。
「天快黑了,趕緊回去吧。」程遇風看看天色,又加了句,「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啦,」陳年應著,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朝他揮揮手,頰邊笑出兩粒酒窩,「機長再見。」
她一路跑回去,氣喘吁吁地扶著門,路招弟聽到動靜飛奔出來,看起來快要哭了,「怎麼這麼晚!我聽到我媽在找我了。」
「對不起對不起!」陳年連聲道歉,「你趕緊回去吧。」
「奶奶還睡著,菜已經幫你擇好了,你自己隨便弄弄,別老不吃晚飯。」路招弟說完,利索地翻牆跳了過去。
不多會兒,隔壁傳來舅媽的河東獅吼:「你這死丫頭!又跑哪裡野去了……」
陳年心裡十分抱歉,站在牆邊聽了幾分鐘,沒有聽到別的罵聲,這才拖著發軟的雙腿走回屋子。
***
次日是周一。
外婆醒得比往常晚,等她吃完早餐,又喝了葯昏沉睡下,陳年這才抓著書包朝學校飛奔過去。
遲到是意料中的事,但陳年沒想到的是,教導處的趙主任,他們班的物理老師居然親自等在校門口逮她,還把她押到了辦公室。
陳年看一眼牆上的鐘,七點三十五分,整整遲到了三十五分鐘,她莫名心虛地摸了摸鼻尖。
這次好像遲到得有些……過分了,儘管她幾乎從來沒有準時過。
趙主任知道陳年家裡的情況,平時大都對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次找她也不是因為遲到的問題。
「市一中的領導又和我聯繫了,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原來是為這事。
自從去年一口氣拿下物理、數學和化學競賽的省級獎項后,許多關注的目光就集中到了陳年身上,她一下成了香餑餑,光是市一中的老師就來了三趟,不知多想把這棵好苗子挖過去。
陳年老實說:「我還沒想好。」
趙主任雙手交握放在桌面,耐心給她分析了去市一中的利弊。
「市一中是省重點中學,無論是學習環境、硬體設施,還是師資力量都比桃源中學強上百倍,你有學習理科的天賦,又肯下苦功夫,你過去市一中,這就是強強聯合。我也不怕跟你說,依照你現在的成績,就算語文英語能扶得起來,大學也就只能在211里挑,估計還摸不到核心專業。可如果你去市一中……」
陳年心想,去了市一中那又如何呢?
「陳年,如果你去了市一中,你會發現通往大學的路不是只有擠高考獨木橋這一條,他們挖你過去,也不是想讓你走尋常的路。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的天賦決定了你比其他人多了一條捷徑,當然,這條捷徑也不好走,甚至比獨木橋更艱險,可一旦走過去,那就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我知道你擔心家裡的外婆沒人照顧,這也是個令人為難的問題,可是陳年,老師一直相信,桃源鎮是困不住你的。」
你不是安於棲息在枝頭的麻雀,你終有一天要展翅高飛。
陳年越聽越沉默。
「鈴鈴鈴……」
上課了,第一節是趙主任的課。
「這個選擇關係到你的未來,」趙主任語重心長地說,「回去再和你家長商量一下,先去上課吧。」
上午的時間在陳年的心事重重中匆匆過去。
中午,她放學回到家,快進門時才想起程遇風和他爺爺早就離開了,連地上的影子都沉重了幾分。
她放好書包,拿出手機給媽媽發信息。
這次路如意回復得很快——
「年年,媽媽支持你去市一中,外婆和費用的問題不用操心,一切都有媽媽。」
陳年的心情總算重新明朗起來。
她給媽媽回復了一條信息。想到什麼,點開添加朋友、手機聯繫人,通訊錄朋友的頁面跳出來,她找到了署名「機長」的微信,只有簡單的三個字母:cyf。
應該是他名字的縮寫?
陳年幾乎沒有猶豫,輕輕點了右邊的綠色「添加」框。
然後,靜待迴音。
「容容!」
手機那端的程遇風聽到這兩個字,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一秒也不敢耽擱,從地下停車場取了車匆匆趕回去。
剛開上機場高速,還在通話中的手機傳來程立學的聲音:「你昭姨暈過去了,剛上救護車,你直接去市中心醫院。」
「嗯。」程遇風說,「我知道了。」
夕陽餘暉透窗而入,柔光中,他的側臉線條看起來稍顯清冷,眉心也緊緊皺著,滿是化不開的擔憂。
情況果然和程遇風想象中一樣不太樂觀,他趕到醫院時,容昭已經進了搶救室,葉明遠和程立學等在外面。
看見孫子出現,程立學急切地拄著拐杖起身,程遇風連忙走過去,爺孫倆眼神一碰上,很多內容就不需要通過語言來解釋了。
程遇風看向坐在椅子上的葉明遠。
葉明遠此時看起來就像一座雕塑,他的雙手虛握著放在膝上,目光空空地落在地面,整個人安靜得可怕。
人悲傷到極致,是沒有語言的,也無法被任何話語安撫。
連程遇風這樣凡事都考慮周全處理妥帖的人,此時唯一能做的事,也只是坐在旁邊陪著,無聲地充當這個中年失女、如今妻子又生死未卜的男人的依靠。
程遇風坐下的時候,哪怕動作放得再輕,連在一起的椅子還是輕輕晃了晃,葉明遠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他的心也很平靜。
門內,相濡以沫二十年的妻子還在搶救,門外,他在等一個結果,好的……或者壞的。
薄薄一扇門就能隔開生與死,這清晰的界限,讓葉明遠的心靜得能聽到時間一分一秒的流動,一秒、兩秒、三秒……
一個小時過去了。
程立學的視線從手錶上移開,落到還亮著的手術燈上,憂慮和哀傷重重疊疊漫上眼底。
將近半個月前的夜裡,A市中心醫院,他也這樣等在搶救室門外,等到燈滅,然後,親手送走了一個油盡燈枯的生命。
按理說,活到這個年紀,生死什麼的早該看淡了,可看到這樣的葉明遠,程立學還是忍不住為他感到揪心。
14年前,無情的命運將他那聰明伶俐的女兒連骨帶肉剝離開時,已經生生去掉了他半條命,要是這次容昭挺不過來……
「啪」一聲,手術燈滅了。
手術燈的關滅像一個倒置的開關,重新打開了葉明遠,他急急地站起來,久坐帶來的雙腿發麻險些讓他一頭栽下去,幸好旁邊的程遇風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醫生摘掉口罩走出來,他帶來了好消息,走向家屬的步履都輕快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