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追風逐影3

  接下來的記憶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事,連鄭霽風教影尋讀書寫字都有, 丘幕遮能看得出影尋其實非常討厭寫字, 因為每次鄭霽風面對他的時候, 他都擺出一副很用功努力的樣子,但只要鄭霽風一走, 他就開始弔兒郎當地走神了。


  ……


  這一次, 不再是索然無味的生活小細節,終於到了鄭霽風和楚妍的大婚之期。和之前在鄭霽風記憶里看到的一樣,影尋果然辛苦忙活了一整天來布置師傅的新房,他一邊哼著歌一邊跑進跑出, 在用剪刀剪「囍」字時還不小心剪到了手。


  到了成親的這天,天還沒亮,他就起了個大早去了後山。


  丘幕遮原本以為能親眼欣賞一番未來魔君大戰蛇怪的精彩打鬥, 可是當影尋吹響口哨時,他才發現,大boss打怪是不用親自出場的。


  因為,有人替他打。


  準確點說, 不是人, 是走屍。


  影尋竟然可以一邊和鄭霽風裝模作樣地修習仙道, 一邊在他的眼皮底下偷偷修習鬼道,這份功力, 連丘幕遮都深感佩服。


  被召喚出來的不是普通的走屍, 而是煉製得非常成功的高階走屍。從影尋派它們去打蛇怪就能看出, 這些高階走屍, 應該已經達到了凶屍的級別。


  而且……


  那兩具走屍丘幕遮認識——


  趙常,李行。


  影尋驅趕走屍進入山洞打妖,他自己則悠閑地坐在洞口。山洞裡時不時傳來轟轟巨響,看起來戰況非常激烈。


  在最後一記暴擊聲后,山洞歸於平靜,影尋咧嘴笑笑,正要起身往山洞裡走,突然臉色一白……偏就在此時,幾道黑影刷刷刷從天而降,將影尋圍困於期間。


  為首一人,竟然是那晚被影尋推入山崖的蒙面女!


  影尋勉強直起上半身,看了周遭一圈,道:「你們來幹什麼?」


  蒙面女拔刀在手,一字一頓道:「取你命。」


  影尋道:「你也想像你姐姐一樣,自尋死路?」


  !原來現在這個蒙面女,和那晚被殺的蒙面女是姐妹!

  蒙面女怒罵道:「影尋,我真是沒見過比你還狼心狗肺的東西!當年我姐姐是怎麼拚死護你們母子躲避追殺的?你就這麼對她!你還沒當上魔君呢,有什麼可囂張的!」


  影尋道:「今天是我師傅大喜的日子,我不想見血光,識趣的馬上滾。」


  蒙面女見他毫無反省之意,怒氣更勝,拔刀就喝令周圍人一起上。


  因為影尋魔體受損引發的舊傷突然發作,雙方在堪堪打成了平手。


  但是漸漸的,影尋開始獨木難支,他痛苦地彎下腰,全身肌肉痙攣……


  丘幕遮:「……」


  這個世界是自帶抖M特質嗎!為何正邪兩派頭頭都動不動飽受痛苦搖搖欲墜?還都是痛在關鍵點上?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行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幾聲「阿尋!」


  蒙面女捂著受傷的胳膊,恨恨道:「我們先撤!」


  一干人撤走後,影尋也徹底倒了下去,他拚命想抬起手,但是根本沒有力氣。丘幕遮知道他是想讓洞里的走屍離開,但是沒有辦法了,這時殷澤派來的人已經找到了他。


  很快,穿著紅色喜服的鄭霽風和楚妍,以及殷澤等人也找了過來。


  「阿尋!」鄭霽風趕緊跑過去把已經陷入昏迷狀態的影尋扶起來,「你這傻孩子。」


  丘幕遮卻在心裡道,這大概是你最後一次這麼喊他了。


  鄭霽風正把靈力傳到影尋體內,動作卻突然頓住。他望向山洞洞口,嘴唇霎時粉白。


  那兒,正站著趙常和李行。


  楚妍一聲凄厲尖叫,殷澤等立刻驚惶拔劍,但是兩具走屍因為沒有得到主人下一步的命令,只是垂著手僵立在原地,而趙常的手中,握有一顆血色內丹,想必定是從蛇怪腹中取出的元嬰金丹。


  因為得到了靈力的及時治療,影尋緩緩把眼睛睜開。


  殷澤伸手往鄭霽風肩膀上一抓,把他整個人提了起來遠離影尋。


  「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說過,此子將來,不成大器必成大禍!」


  鄭霽風一句話沒說,只是木偶般獃獃地任由殷澤拉扯。


  影尋一醒,就立刻明白自己暴露了,他只是呆了短短一瞬,眼底立刻露出防備又警戒的凶光。


  兩邊的對峙相當緊張,沒有人說話,只有楚妍的抽泣聲。


  半晌,鄭霽風先開口,他的聲音異常沙啞,彷彿被火鉗燙過一般:「你一直在偷偷修習魔道?」


  影尋抿了抿唇,道:「既然師傅都看見了,我無話可說。」他頓了下,「為什麼露出這麼厭惡的表情?我明明記得你說過,魔道亦是道,和仙道殊途同歸。」


  「你為什麼要殺他們」鄭霽風抬起手指向洞口,手抖得厲害。


  影尋道:「我不殺趙常,哪有師傅今日的大婚之喜呢?」


  這句話對鄭霽風造成的衝擊力把剛才驟然看到走屍的衝擊力還大,他不自覺退了一步,殷澤忙扶住他胳膊,斥道:「胡言亂語!這跟霽風有什麼關係!」


  影尋瞟了他一眼,繼續死盯鄭霽風:「師傅不是很喜歡楚姑娘嗎?既然是喜歡的東西,就要想近一切辦法得到,殺了趙常就是最好的辦法。我替師傅解決了一個大難題,師傅不感激我,怎麼反而怪起我來了?」


  鄭霽風閉了下眼,又問:「那李行呢?你又為什麼要殺他?」


  影尋想了想,道:「看他礙眼。」


  殷澤罵道:「孽障!趙常與你無冤無仇,李行與你是同門師兄弟,你竟然如此歹毒濫殺無辜!你……你怎麼下得去手!」


  影尋道:「趙常是個五靈根廢材,自己不行就拖著楚妍,妄想攀上楚門這根高枝,這種只會靠女人的男人活著有何用?李行仗著自己是世家大族出身橫行跋扈,背地裡散播謠言,對自己的仙師出言不遜,這種目無尊長的男人又留他何用!他們自己軟弱又無能,被我煉成凶屍遠遠強過活著的時候,他們應該感激我才是。」


  「住口!」鄭霽風忍無可忍地喝道,「不要再狡辯了!」


  殷澤道:「霽風,他是你一手帶出來的徒弟,你說怎麼辦?」


  鄭霽風低低道:「師兄如何說?」


  殷澤還沒說話,影尋搶先道:「師傅是要把我關進血海峽谷嗎?」


  血海峽谷北臨雲靈山,南接縹緲山,峽谷深處建有一座深淵囚牢,是專門用來關押魔物的,如果說鎖魔塔是修真界的公共監牢,那麼血海峽谷,就是修真界的公共刑場。被關入其中的魔物,將日日夜夜遭受血海的腐蝕,無窮無盡。


  丘幕遮側目看向周瀾,心道,兄弟,希望你不會像原作中那樣,走到這一步。


  在說出「血海峽谷」四個字的時候,影尋甚至還笑了下,似乎十分不屑。


  但是鄭霽風並沒有回答。只見銀光閃處,白阿劍突然出鞘,鄭霽風執劍直指影尋咽喉——


  「哐!」殷澤立時出劍格擋住白阿,沉聲道:「不要衝動!讓這小子去血海峽谷接受審判。」


  「你要殺我?」影尋似乎覺得不可思議,丘幕遮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那張稱之為錯愕的表情。


  「你要殺我?」他喃喃道,「你竟然要為了兩個毫不相關的人殺了我?」


  鄭霽風的臉越來越白,手也越來越抖,但他依然固執地舉著劍。


  影尋道:「你是我的師傅,不是他們兩個的,你以前說過的,不管我犯了什麼錯,都會原諒我,結果現在卻要殺了我。你真的,太虛偽了。」


  丘幕遮在心底搖頭,鄭霽風為人純善,影尋在他身邊又裝得乖得不得了,他怎麼可能預想到有人的城府會如此之深,心機會如此之詭!自此之後,他的三觀估計都要變了。


  最後,鄭霽風還是沒殺影尋,殷澤命令弟子將影尋捆綁起來,然後拍了拍鄭霽風的肩膀,安慰道:「不是你的錯,無需自責。」


  鄭霽風凄然一笑,看向趙常和李行,輕輕搖了搖頭。


  下一段記憶,並非血海峽谷,而是靜心樓。熟悉的格局和布置,赫然就是丘幕遮現在待的這一層樓!


  但不同的是,影尋的雙手雙腳都被上了鐐銬,其上貼有非常高深的咒符,但是人,還是可以在這一方小天地里自由行走的。


  丘幕遮不解道:「為什麼這小魔頭沒被關進血海峽谷?」


  周瀾和柳葉同時搖了搖頭。


  影尋在書架上翻來找去,似乎對哪本書都不感興趣,但他最後還是挑了一本,坐到桌邊看起來。他拿筆在書上畫來畫去,丘幕遮恍然:原來他之前翻看的那本書上的圓圓圈圈,都是出自影尋之手。


  看了會兒書,便有人進來了。


  乍見鄭霽風,丘幕遮嚇了一跳,這人竟然變得如此憔悴!


  鄭霽風本來就偏瘦,現在更是瘦得皮包骨頭,雲靈山派的天青袍本來不甚寬大,此時穿在他身上,竟然大了一圈。他的兩頰微微凹陷,下巴也比以前更尖,就像是生了一場大病。


  見鄭霽風進來,影尋依舊保持著之前把腿架在桌上的姿勢,有那麼一瞬,他似乎條件反射地想把腿放下去,但最後還是沒放。


  影尋上下打量了鄭霽風一番,眉頭皺起又很快舒展開。


  鄭霽風道:「你可有悔意?」


  影尋答非所問:「師傅這是親自來送我去血海峽谷嗎?」


  鄭霽風道:「你還是不知悔改。」


  影尋哈哈笑道:「悔改?師傅,你教出了我這麼一個徒弟,可知悔改?」


  丘幕遮心道,狠,果然狠,影尋太了解鄭霽風了,知道什麼話最能刺痛他。


  鄭霽風嘴唇顫了顫:「你在這裡好好靜心思過,若再犯錯,為師也沒辦法了。」


  影尋譏諷一笑:「師傅可真是關心我。」


  鄭霽風沒再多言,疲倦地走了出去。


  這一日,影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他時不時抬手去揉眼皮,大概是因為眼皮跳得太厲害了。他煩躁地走到門邊,聽到外面看守在說話。


  「你是說,掌門今晚要去江州?」


  「可不是嘛,前幾日楚家二公子來了,攪得雲靈山雞犬不寧,還好掌門不在,他鬧了半天也只好作罷。這不掌門一回來,就打算立刻去一趟江州。」


  「說來這位楚二公子脾氣可真差,一點兒都不像是仙門世家出……哎喲!」


  他一聲慘叫,後腦勺被鐵門砰的一撞,撞得頭腦發暈。


  回過頭,只見影尋竟然已經破門而出,手上腳上的拷鏈也被拿下來了。


  「你……你怎麼逃出來的?」


  影尋輕輕抬手,兩人就被憑空出現的黑色利爪掐住咽喉。


  「只要我想走,別說靜心樓了,就是地獄也關不住我。」


  他把手放下,兩個靜心樓的看守也倒在了地上。


  影尋從靜心樓逃走,先是回到了他和鄭霽風住的小破屋,可惜屋裡沒有人,鄭霽風估計已經去了江州。他正要走,卻突然瞥見書架上那隻種有綠綠蟲的小土盆。他猶豫了下,還是提腳走了過去,把土盆拿了下來。


  在看完鄭霽風保存下來的記憶后,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動。丘幕遮見過影尋很多面的樣子,唯有這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個少年人的影子。他低垂著頭,眼睛竟然紅紅的,他孤零零坐在一盞如豆孤燈下,就像是一個被拋棄的可憐小孩。


  忽然,外面火光衝天,雲靈山派的人已經圍趕過來。影尋手上用力,似乎想將土盆捏碎,但最後,還是放回了原處。


  沿途又是一陣廝殺,但這次他至少手下留情了,沒再喪心病狂地把人全殺光。


  離開雲靈山後,他直奔江州而去。


  到了楚家地界,正巧看見楚霽音一拳打在鄭霽風胸口。


  「你他娘的之前是怎麼說的?」楚霽音邊打邊罵,「我們全家都反對你和妍兒在一起時你是怎麼說的?現在好啊,說不成親就不成親,一個姑娘家的清譽就這麼被你毀了!這幾個月妍兒過得人不人鬼不鬼,你人又在哪裡?野種果然就是野種,妍兒是眼瞎了才會想嫁給你這種懦夫,你……」


  突然迎面狠狠打來一拳,直打得他踉蹌數步,摔倒在地,鼻血都流了出來。


  影尋陰沉著臉,看向一旁的鄭霽風道:「你就任由這麼一個人渣打?」


  鄭霽風艱難地直起腰,道:「你怎麼……」


  「又是你!」楚霽音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憤恨地抽出長劍,「少他娘的多管閑事!」


  他凝氣於劍,立馬和影尋交上了手。


  這邊楚霽音和影尋激戰正酣,鄭霽風也不知怕誰傷了誰,拔出白阿劍斡旋其間。影尋因為長時間被關靜心樓,又一路殺出雲靈山,功力受損,而鄭霽風則因為近來身體欠佳,三個人竟然打成了平局之勢。


  就在這時,楚妍跑了出來,她面容憔悴、頭髮散亂,還穿著睡袍,在一邊著急喊嚷:「你們別打了!別打了!」


  可她越喊,對戰越激烈,劍與劍嗆啷相擊,劍光與靈氣交織,在漆黑的夜晚激蕩起一波又一波的耀眼靈流。


  「求求你們別再打了!」楚妍近乎歇斯底里地哭喊,神志暈眩中突然朝前一步——


  變故就在瞬間發生!


  一道靈光貫穿了她的身體,她吃驚地張大嘴,血從她嘴角慢慢流出。在對面三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下,她身子晃了晃,就這麼倒在了地上。


  丘幕遮、周瀾和柳葉同時驚呼:「誰殺了她?!」


  沒有人看到。


  「妍兒!」楚霽音呆了片刻,突然提劍朝鄭霽風刺去,怒吼道,「你殺了妍兒!」


  一隻魔爪掐住他的咽喉,影尋周身魔氣抖生,魔氣如狂風般橫掃出去,連草地都被削平了,他陰冷道:「你怎麼不說是你自己殺的?」


  楚霽音的身體被抓得越升越高,他胡亂蹬著雙腿,死亡就在一瞬間。


  忽然,白阿橫空而出,斬斷了魔手,楚霽音身子落地,險些斷氣。


  影尋轉過身,白阿劍一劍刺來——影尋沒有躲,但也許是鄭霽風身子哆嗦得太厲害,劍鋒偏了,只刺中了影尋左肩膀靠近心臟的位置。


  影尋木然著一張臉:「我幫師傅除掉討厭的人,師傅卻反而要殺我嗎?」


  鄭霽風嘴唇緊抿,整個臉頰肌肉都在發顫。


  影尋繼續道:「鄭霽風,我真的搞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麼,你小時候吃了那麼多苦,爹不要你,娘也死得早,還背著『野種』『雜種』的罵名被人瞧不起,連楚家的人都將你拒之門外,你應該,非常討厭這個世道才對。你現在終於修成了仙道大能,你就應該把過去所有欺侮你、瞧不起你的人全部踩在腳底,可你呢,偏還要隱忍、包容,你活得不累,我都替你累。你以為你以德報怨,那些人就會回你以善意?別傻了,多少善良努力的人卻凄涼一生,這世上,從來都是強者治天下,我還從來沒聽過善者治天下,你可別弄到最後,被自己的善心給害死了。這樣吧,念在我們師徒一場的份上,我今晚就幫你把楚家的人一個不留全部解決了。」


  鄭霽風終於無法忍耐,他一手按住額角,低喝道:「不要再把我當做你嗜血屠殺的借口了!」


  影尋倏然變了臉色,繼而又輕笑道:「話別說的這麼難聽,你忘了,楚妍是誰殺的了?」


  這一下,鄭霽風徹底慌了。


  影尋後退一步,讓白阿劍從自己左肩處滑出,他扭頭看向躺在冰涼地上的少女,又憐惜又帶著某種惡毒快意般道:「真是可惜了,這麼美好的一個姑娘。」


  鄭霽風踉踉蹌蹌地朝楚霽音和楚妍走去,卻被楚霽音粗暴地一把推開:「滾!滾得越遠越好,別在我們楚家的地盤出現!」


  他抱起楚妍向楚家大宅走去,鄭霽風獃獃看了片刻,痛苦地一步步後退,消失在了黑暗裡。


  原地,只剩下了影尋一人,他在那裡不知站了多久,似乎天大地大,卻無處可去。


  月漸西移時,他正要離開,突然楚家大院里傳來一聲銳利嘶鳴,頃刻間,山河震動,烏雲蔽月,他略一遲疑,正待趕過去,突然,一道極強的魔氣如潮水般湧來,連影尋都抵擋不住,整個人直接被撞飛十幾米開外。


  這道詭異魔氣,來得也快,去得也快,只短短几秒鐘時間,一切又都歸於平靜。


  影尋立刻從地上爬起來,等他翻牆而入后,柳葉最先大叫一聲。


  丘幕遮罵道:「我艹你大爺!」


  楚家宅院里,屍陳遍野,血流成河,他們似乎連死前反抗的機會都沒有,就這麼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


  此時結界全破,影尋跳進院牆裡,這時,一道紅光自院中升起,如流星般在夜空一閃而過,飛向了西南方向。


  「紅魔劍!」影尋皺眉,他在屍體間、血泊上來來回回查看,最後,恍然大悟道。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江州楚家,顯赫一時,榮耀無比,到頭來竟然自取滅亡!」他嘴角勾起一抹涼薄又嘲諷的笑,「活該。」


  他向著紅魔劍消失的方向望了會兒,然後一步不停地走了。


  ……


  幽暗的岩洞里,影尋已經退卻了少年人的模樣,他坐在鋪著水貂毛的長椅上,對面站著一個戴著青銅面具的男人。


  周瀾立刻做了人物介紹:「青淵。」


  「……我聽說,鄭霽風在辭去掌門之位前,曾一度想要摧毀靜心樓,重建鎖魔塔,但是被殷澤制止了。」


  影尋面無表情地聽著,過了會兒,問道:「找到了嗎?」


  青淵愣了下,道:「紅魔劍還沒找到,鄭霽風,也還沒找到。」


  影尋突然站起來,青淵道:「影尋,你要親自去人界嗎?」


  「其實在魔界待久了,反倒覺得還是人間有意思。」影尋活動了下手的筋骨,忽然低聲笑道,「楚妍的死與鄭霽風脫不了干係,他當然沒臉再當什麼雲靈山掌門。不過沒關係,我有辦法讓他現身。」


  青淵道:「那魔君傳位一事……」


  影尋道:「我的那些個哥哥,各個對他的寶座垂涎三尺,他不是一心要統一仙魔兩界嗎?只要我把三大門派送到他面前,還愁魔君之位不是我的?」


  ……


  紙醉金迷的銷金窟,聲色犬馬的富貴鄉。


  鄭霽風驟然走進這種地方,禁不住濃郁的香味,打了個噴嚏。


  他一一看過敞開的房間里那些縱情酒色的面孔,有好幾個還是他兒時熟識的玩伴,當然,只是單方面的。


  「奇怪,他們明明在我之前進來的,怎麼人不見了?」鄭霽風呢喃著一直沿著長廊往裡走,路上時不時有美貌女子朝他擠眉弄眼,甚至故意撞到他身上,但他只是匆匆避開,神色間還有些靦腆,惹來那些女子的陣陣鬨笑。


  他一直走到最裡面,這一間房,是唯一一間正對著行走的方向的,而且,房門緊閉。


  他深吸一口氣,把房門推開來。


  突然喧囂的樂曲聲和調笑聲不禁讓他皺眉,鑲金嵌玉的美人靠上,正躺坐著一個俊美男子。他黑色的衣裳微微敞開,露出精緻的鎖骨和潔白的肌膚,烏黑濃密的長發隨意披散在肩膀上,連簡單束髮的繩子都沒有。


  見鄭霽風來了,影尋立刻坐直身體,命令一屋子美人退到兩邊。


  他低聲笑道:「師傅,好久不見。」


  鄭霽風握緊白阿劍,問道:「他們呢?」


  影尋道:「你說那幾個雲靈山派的弟子和無憂城的女人?師傅不用擔心,他們睡得正香呢。」


  鄭霽風道:「你銷聲匿跡多年,為何又重現人界?」


  影尋笑道:「來幫師傅做最後一件事。」


  鄭霽風的臉上,是極力強忍的表情:「你為什麼要把無辜百姓騙來這裡?」


  影尋嘆口氣道:「師傅,你實在是太,怎麼說,說好聽點是善良,說難點叫愚蠢,你看看外面那些人,看看他們的樣子,他們自己抵不住誘惑,沉迷酒肉流連美色拋棄妻子,跟我有什麼關係?」


  「但是是你誘他們入的局!」


  「要是他們意志足夠堅定,我就算誘惑了也沒用啊,我就喜歡看那些又軟弱又無能偏偏還自以為是的傢伙被我耍得團團轉,再說了,你真覺得他們無辜?那可都是當年你在無憂城的舊相識,當年他們是怎麼嘲笑你譏諷你的,難道你都忘了?」


  鄭霽風問:「那江州楚家上下一百多條人命呢?上到八旬老人,下到三歲孩童,孩子總是無辜的吧?」


  沉默了會兒,影尋道:「哦,你終於說到關鍵了,你以為人都是我殺的?」不待鄭霽風答話,他又自言自語般道,「也是,那天晚上,我的確說要把人殺光來著。」


  猜測是一回事,但當猜測得到了證實,鄭霽風的臉色還是不可抑制地變白了。


  影尋道:「在師傅眼裡,我已經是個嗜血魔頭了,多擔幾條人命也沒什麼。」


  鄭霽風聽他話中有話,道:「你……」


  「這本來就是個弱者為強者俯首的世界,很快,我還要去你雲靈山大幹一場呢,那麼多厲害的修士都跪下來向我求饒,應該要多爽快有多爽快吧。」


  鄭霽風微微垂手,道:「今天我來,定要將你帶去血海峽谷。」


  影尋眼尖,瞥見一道鎖鏈自他袖中滑出,冷冷笑道:「師傅為了旁人對付我,連降魔鏈這種不世神器都拿出來了,果真是對我下了殺心,怎麼,就這麼怕我去滅了你的雲靈山?」」


  鄭霽風長袖一揚,降魔鏈猝然飛出,攜裹著勁風準確無誤地擲向影尋!


  兩人大打出手,狹小的房間立刻火光四射,瓷盤碎裂聲和木板斷裂聲不絕於耳,房中美人嚇得紛紛逃竄,只有美人靠後站著的一個女子紋絲不動。


  影尋赤手空拳,但鄭霽風沒用他最擅長的白阿劍,而是用了降魔鏈,所以兩人打得不相上下,難分難捨。


  但是影尋此人十分狡詐,他見不能很快佔得上風,就開始採取攻心戰。


  「師傅,你已經殺了楚妍,現在下手這麼狠,還要殺了你一手帶大的徒弟嗎?」


  他每次一提楚妍,鄭霽風就明顯有些分神,但往往又在最關鍵的時候抵擋住了影尋的攻擊,兩個人竟然戰了幾百個回合還是不分勝負,在第一百零一次過招之後,兩人都已滿身傷痕、精疲力盡,但誰也沒有放鬆警惕。


  兩人呼哧呼哧喘著氣,都死死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誰都不敢貿然出手。找到對方的破綻,護住自己的命門,才能一擊制勝。


  突然,鄭霽風率先將白阿劍一擲而出,那劍的行跡軌跡直衝影尋脖頸!影尋一驚,手中魔氣立刻幻化出鋒利魔刀,攻向鄭霽風!


  一劍一刀的速度快到驚人,快到丘幕遮根本沒看清到底怎麼回事,兩個人就同時被刀劍刺中——


  一個,是鄭霽風,影尋的魔刀正好貫穿他的心肺,不偏不倚,毫釐不差。他微微張著嘴,低下頭,看著胸口處乍然出現的那個窟窿。他哆哆嗦嗦地用手去捂那個窟窿,但是血流如注,根本堵不住。


  另一個,是一直站在美人靠背後的女子,她被白阿劍一劍刺穿咽喉釘在牆上,手中的弒魔刀手只差一點,就可以插進影尋的喉管,而現在,她只能錯愕地睜大眼,偽裝退去,變成了蒙面女的樣子。


  一瞬間,世界安靜得像是死掉了。


  鄭霽風含著滿嘴鮮血,抬手揉了揉眼睛,手上銀光閃爍,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他動了動嘴唇,聲音既痛又絕望:「我怕,你將來死無葬身之地。」


  丘幕遮心中發冷,影尋一語成讖,鄭霽風最後,真的被自己的善心害死了。


  影尋獃獃站在那裡,眼裡竟有一瞬間的茫然無措,過了會兒,他走到躺在血泊中的鄭霽風身邊,呢喃道:「你不是南仙尊嗎,你不是很厲害嗎,為什麼我只用了七成力不到,你就躲不過了……」


  周圍幻境褪去,滿目耀眼金色變回了幽暗潮濕的黑色岩洞。


  原本被結界擋在外面的雲靈山弟子皆狂奔而至,砰咚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為首一人雙目通紅,轉向影尋,咬牙切齒道:「為什麼躲不過?我來告訴你為什麼。當初你將趙常、李行煉製成走屍,本來應該直接被送入血海峽谷,結果卻只是關押在靜心樓,你就沒想過是什麼原因嗎?」


  影尋木然看向他。


  那人道:「因為鄭仙尊救回了趙常、李行。」


  影尋差點站不住,失聲叫道:「什麼?」


  「鄭仙尊將自己的三魂割裂,取了其中兩魂各給了趙常和李行,融魂困難重重,割魂更是痛苦不堪,但鄭仙尊還是堅持一試。所幸的是,趙常和李行都被成功喚醒了神智,但是從煉魂房出來后,鄭仙尊卻變得人不人鬼不鬼……」話說一半,他已經淚流滿面,「為了不讓我們擔心,他以外出遠遊為借口離開雲靈山,實則去深山靈洞里調養,直到一個月後楚家人找上門鬧事,才不得不提前回來。」


  說到這裡,不光影尋,丘幕遮他們也已明了一切。難怪當時鄭霽風去靜心樓看影尋時那麼憔悴,也難怪他說若影尋再犯錯,就幫不了他了。原本以為只是鄭霽風當師傅的習慣性教誨,現在想想,的確,他已經抽了兩魂,再也沒有多餘的元神去救影尋的刀下亡魂了。


  他以一魂獨支,本就靈力難繼,方才與影尋的惡鬥,又差不多耗光了他所有氣力,他又怎麼能抵擋得了影尋最後一擊呢?


  或許,他還能抵擋,但在他決心要救影尋的那一瞬,他就已經自暴自棄地放棄了求生之念,又或許,他固執地希望,能用自己的死阻止影尋的繼續殺戮。


  只是,這些猜測再也無法得到確認了。


  雲靈山派的弟子背起鄭霽風的屍體,沒走幾步就聽影尋在身後道:「把人放下。」


  幾人俱是一驚,紛紛拔劍,有人痛喝道:「阿尋,鄭仙尊對你已是仁至義盡,你還要幹什麼!」


  影尋的眼睛如盛血水,一字一字道:「我說,叫你們把人放下。」


  突然間,金紅色的強光刺痛了他們的眼睛。熾熱山洞,熊熊火焰中,只有一道巍巍鬼影,那鬼影踏火而來,山洞裡忽然飄滿了黑色的煙霧,那些煙霧沒有固定的形狀,但看起來又有點像人的手和腳。這些黑色的東西正在不斷發出宛如金屬刮擦的奇怪聲音,尖利無比,刺痛人的耳膜和神經,就像無數鬼魂在猙獰大叫。


  「你們兩個先把鄭仙尊的屍體送回雲靈山!」


  「快走!快走!」


  鬼影倏然發動襲擊,如黑色利劍穿過雲靈山派弟子的身體,下一刻,鬼影便重新站立於地面,懷中抱著鄭霽風的屍體。


  這時,又有一道白光疾如閃電般穿透黑影和鄭霽風的身體——


  一個白衣男子現身於雲靈山派弟子身前,手中握著一縷將滅未滅的幽藍魂息。


  有弟子驚道:「你……你是白阿劍的劍靈?」


  「你快帶鄭仙師的殘魂離開,這裡交給我們!」


  白衣男子點點頭。


  山洞裡傳來影尋的怒吼,但白衣男子已化作凜凜劍光,衝破重重鬼影飛了出去……


  ——「哐!」


  鐵門突然被打開,丘幕遮驚得心一抖,想都沒想就往前一趴,用身體蓋住了嗜月吞天蟒的大眼睛。


  門口站著的,是之前來換過香爐的那位小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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