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話 胭脂朱樓已坍塌
真的隻要彼此相愛就可以什麽都不管顧,強行在一起麽?顯然不能!
人生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愛了,便什麽也不管不顧的強行在一起,那不是所謂罔顧世俗的勇氣,更不是值得稱讚的,那是缺德!
鳳鳳決定離開這裏,離開萬家。既然無力,既然注定不能在一起,那麽撂開手去是最好的選擇,也似乎是唯一的選擇。早一點離開,便早一時遺忘,便早一時放下,便少一份苦痛!
但瑾煜是她始終的牽掛。
那心頭不知何時點染上的一點朱砂,始終難以揮之而去,那清淺的傷口始終蜷曲在某個角落裏,做做弄弄、難以撫展平順。
“我有沒有對你說過,我此生最大的願望,便是以你之姓、冠我之名?”鳳鳳抬首,望著頭頂那似乎永遠也望不穿的天幕,心中情.潮翻湧浮動,“卻不想,這注定的殊途、難以消散的冤孽,卻把這一切都變成了齷齪的笑話,嗬!”
她覺的可笑,可笑中有點兒悲涼,悲涼裏又充斥著哀婉的味道,混雜了許多許多的情緒,到最終反倒全都變成了空,什麽也沒有……隻有一點無奈的執念已然盤曲在那裏,苟延殘喘。
“但這仍然是我此生最大的願望,嫁給你,成為你的妻子。這個願望,此生不換……”
鳳鳳的雙眸有點兒濕潤,內心忽然變得愈發湍急,她開始氣喘籲籲、開始急不可耐,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瑾煜!
他是那樣善良執著的翩翩濁世佳公子啊!那萬種的風度與卓絕的豐姿早已為她而憔悴消減,時今出了這樣的事情,他可以承受得住麽?可以接受的了沒有她的日子、可以在日後的某一天安然接受真相麽?
鳳鳳時今都不知道瑾煜是不是知道這件事,但她可以知道他的態度。若是他知道,他也一定會與她一樣無措,一樣的哀感蒼天無情、恢恢宿命之作弄,一樣的寸斷肝腸,但不會選擇罔顧天道的執著走到一起!
她幫他做出了一個殘忍的決定,既然不能在一起,那麽便決絕到底吧!可是,鳳鳳忽然就想著:“我得找個女人照顧他,得有個女人照顧他啊!”
是啊,得有一個在他身邊為他溫香解語、紅袖添香的人,得有一個的……
鳳鳳私密的找到了清月。
雖然鳳鳳與清月的交集並不多,但她在心裏一向注意留心觀察這宅門裏形形色.色的人,她一向是青睞清月的。
清月雖平時看起來淡淡的,但是她有內慧、有心思,素來恭順隱忍不添亂,卻能在關鍵時刻凜利鋒芒舉措果斷,委實是難得的靈敏毓秀!
這突忽的約見,令清月很詫異。
鳳鳳沒有兜轉,對清月直言:“像清月姐姐、流雲姐姐這等大丫鬟,也是早就‘跟了’少爺的。”宅門大家裏的東西,這一套誰也心知肚明。
清月張了張口,下意識微微蹙眉。她不知道鳳鳳怎麽好端端就提起了這一茬事,但她輾轉一下,以無聲為默認。
鳳鳳點點頭,那善睞的軟眸鄭重的看著清月,一縷神光定格在她微顰的眉梢處,即而頷首,聲音低、且重:“我把阿煜,交給姐姐了!”尾音又是一壓,仄仄的。
清月一震!但她是從容且冷靜的。近來少爺跟鳳鳳的事情,縱然她不能知道這之中的詳細、不能明白這個秘密,可她作為少爺的身邊人,也是略有耳聞,知道老爺、大太太都竭力阻止少爺和鳳鳳在一起。
其實這阻力也不是一遭了,可這次不同的是,少爺的表現並不像前幾次那樣激烈。想來從這之中,清月也嗅出了別樣的味道,知道少爺是有了顧慮,隻是這兩個人興許……當真是此生無望在一起了!
“為什麽是我?”清月側目,展顏認真的看著鳳鳳。
她與鳳鳳之間的交集並不多,卻可以蒙得她如此的信賴。若說僅因她是少爺房裏貼身伺候的大丫鬟,不是還有一個流雲?又為什麽是她?
鳳鳳看著清月的目光沒有移開,她頷首,如是認真的告訴她:“把他交給你,我是放心的。”雖然並未詳細的說明白,但又已經說的很明白。因為她放心把自己所愛的男人交給穩重的清月,因為她相信清月能夠照顧好他、能夠幫助他漸漸撫平這癡狂了一世情路的無望傷心,她放心清月。
須臾沉默,清月明白了鳳鳳的體察。少爺雖然對清月並無如鳳鳳一般的愛,但他心裏一向是看重她的、是對她另眼青睞的。相比起同樣蒙受敬重的葉欞、淘巧歡樂素得喜愛的流雲,清月多了親昵和持重。想必,這也是鳳鳳信賴她、覺的此人深可放心的緣故吧!
念及此,清月心中甫生動容。她心緒斑駁,再度蹙了眉目徐徐的問道:“那,你呢?”她忽然憐惜起眼前這個女孩子,憐惜起少爺同鳳鳳之間這分明這樣執著熾熱、卻偏生隻能背道而馳的苦果連連的愛情!
這簡單的一聲問,一下子觸及到了鳳鳳心底的一痕柔軟。鳳鳳心裏一痛,旋即側了側目逃避似的輕輕苦笑:“我,自然有我的去處。”
清月心裏猛地一鈍痛!
鳳鳳在此刻倏然又抬目,甫一歎氣,似將心底積蓄著的萬千鬱結做了宣泄:“歎鳳鳳命窮,配不上大少爺!”
她不再多說什麽,搖搖頭,轉身緩緩的離開。
清月看著這一抹纖纖的身影轉身行離,啟口下意識的想喚她,但終究不能成言。她的心裏情緒異樣,有說不出的滋味漫溯氤氳,最終化為一聲歎息,幽幽的,波及過這溫溫的暮夏,卻寒涼了隱匿皮囊之下的這一顆看不到的心……
鳳鳳一步步的向前走,麵上沒了悲喜情態,那眼淚氤氳著落到了心坎兒裏,沒防備的被灼疼。
“阿煜……”就此一步一步,每行一步都有如刀鋒刺足、無比痛楚。鳳鳳抿緊了嘴唇強自壓抑,在心裏為瑾煜暗暗祈禱,“事已至此,我已沒了什麽所求……唯望你、萬望你‘還將憐舊意,惜取眼前人’。在日後忘了我,忘了我們之間所發生過的一切,憐取真正值得你愛的、你身邊的那個人……”
情人丟了,隻能往夢中去找尋。這一切的一切原本就是一場太不真切的夢,而時今,夢醒了。
曲終了,人……也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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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鳳連夜離開了萬府,不曾再見大少爺一麵,也沒有再見任何人。她收整了簡單的行囊不告而別,連書信、字條都不曾留下。
最刻骨銘心的告別是不告而別。一滴淚,把結局化為長歎……
有情皆孽,無人不冤!春風複來,那遠去的壯烈;是誰,輕許了流年?
這生命中最珍貴也最短暫的,便是與你在一起的時光。我感謝有這樣的一段時光,可以與你攜手並肩共走一場,那麽結局便已經不再重要了。但如果上蒼垂憐,可以給我一次機會讓我選擇,我願自己從來不曾托生於這個世界,我願自己從不曾來過……但萬事容不得假設,一切一切不過就是機緣和合、因果調劑之下輪轉出的緣份,花開何喜?花落何悲?新生和死亡都沒有值得喜悅與值得哀傷的,那麽這愛愛恨恨、離離合合的瑣碎,則更加的不值一提了!既然來過,既然遇到,便不再後悔。
曾諾了,便不忘;曾信了,便不悔;曾愛了,便不棄。在有生之年的那一瞬間我遇到你,竟花光了我這一輩子所有的運氣。從此我便匍匐山路禮拜佛陀,以我最虔誠的心,發願祝福你,隻願你安好,我夫複何求?
阿煜,我總是容易丟三落四,但從此以後,我不會再把你弄丟了!你永遠在我的心裏、我的靈魂裏。
我不難過的,我信你與我是心有靈犀的,我的心思你懂得,所以你也不需要難過……你自己本會發光,又為什麽要害怕黑暗?我們根本就不曾分開,並且,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因為自此以後,形雖散、人雖不複,但這愛,與我們同在。
隻是啊,“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強極則辱”,兩個人中隻消有一個用情太深,這段感情便足以注定不會長久。那麽若是兩人一並水裏火裏用情至深、執迷不悟呢?如果彼此雙方用情太深注定是不祥的,如果這份不祥才是締成時今這離散的理由,那麽若是可以,我願拋卻所有放棄信仰舍棄輪回,就此成為兜轉在天風肆夜裏的孤魂野鬼……到底需要我以多少個五百年的深情,才能換得你一世驚鴻流光間為我不壽一場?
一點朱砂,兩方羅帕,三五鴻雁,亂了四季揚花。六弦綠漪,七星當掛,八、九分相思,懶了十年琵琶。
今生君恩還不盡,願用來生化春泥。頃刻聚咫尺,一念散海淵,共了明月隔天涯!
宿世羈連,彈指如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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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在這將亂未亂的世道間,終於一晌爆發了……
戰火,以其想象不到的速度迅速的波及,不止是這古老的金陵城,它遍布了泱泱華夏的這每一寸大地。
輾轉飄零、狼狽避難,一路上聽得老藝人別有一番滋味的沿街哼唱著元曲,一曲《離亭宴帶歇指煞》中的段子,把的個悲聲與頹然、鏗鏘與震撼宣泄個淋漓酣暢,哀感頑豔、盡抒胸臆:
“俺曾見,金陵玉樹鶯聲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過風流覺,把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那不是草間人饑烏坐等,還留著一條兒青布衣巾;見殘骸俱裹著模糊血影,最可歎那箭穿胸,刀斷臂,粉身糜體,臨到死還不知為著何因?
那不是破頭顱目還未瞑,更有那死人須還結堅冰。寡人妻、孤人子誰來存問?這骷骸幾萬千全不知名。
隔河流有無數鬼聲淒警,聽啾啾,和切切,似訴說,冤魂慘苦,願將軍罷內戰及早休兵!
……
戰爭是可怕的,也是足以桑田滄海、顛覆乾坤改換天地的。
多少紅粉朱樓一夕坍塌?多少貴門大家轉瞬做了塵和土,離人破鏡難重圓、輾轉各天涯?
宅門香閨,戲說蜜事,“豔骨”為女人,宅門裏女人們的心機謀劃、浮城悲歡,這每一個人的悲苦喜樂,到底敵不過國仇家難趨勢下的大摧殘,所以這個人自己的悲哀已經被衝淡,變作了眾人一體的浩難。這到底是一種淒涼的慶幸,還是最大的不幸?
一場雪月風花事、一縷深宅豔骨香。自此混跡於亂世,化為浮世裏千萬沙塵中的一顆,到底太過渺渺!
忽然想起那一闋《飛鳥各投林》: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