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話 人散如飛鴉,回頭看老了年華
江南紅豆相思苦, 歲歲花開一憶君。
戰火遍地、國仇難已,個人的悲喜早已隨著國情大勢溶入了飄搖的風雨。在這樣一個動蕩的年代,每個人都收斂著自己私心的感情、眾誌成城獻身祖國。
也不知過了多久,光陰的流逝在這徑日的血雨腥風中早已麻木。從軍的鳳鳳已經成為一名優秀的醫務隊護士長。
一天,她正在後營查看傷員的情況,無意間聽得幾位傷兵閑聊,說起當年金陵城顯赫的萬家、時今的落敗。
“唉!”那個歎口氣,“真想不到,曾經顯赫一方、黃金遍地的萬府莊園,時今……嘖。”
“別隻管歎息,時今到底怎麽了?”另一個急急然的問。
“還能怎麽樣?”那個又接口,神色語息頗為無奈,“蓬蒿遍地、枯藤裹纏!”
鳳鳳在一旁聽得,甫聞萬家時她那心就亮了一亮。到底有多久了,可時今對這萬家還是有一份別樣的感情。戰爭是一場共業般的浩劫,無人可以逃脫,似萬家這般的高門大戶落得個時今的敗落,這原也是情理中的事情吧!人散如飛鴉,到底是早晚的事情。
其實莫說萬家,便是整個金陵又是個什麽樣子?還不是那滿眼飛灰、一片狼藉?
正是那《哀江南》裏說的好!且道:
“六朝煙月之區、金粉薈萃之所,時今卻是:
殘軍留廢壘,瘦馬臥空壕;村郭蕭條,城對著夕陽道!
當年粉黛,何處笙簫?嫩黃花有些蝶飛,新紅葉無個人瞧。橫白玉八根柱倒,墮紅泥半堵牆高。碎琉璃瓦片多,爛翡翠窗欞少。無非是枯井頹巢,不過些磚苔砌草。手種的花條柳梢,盡意兒采樵;這黑灰是誰家廚灶?
鴿翎鴉糞滿堂拋,枯枝敗葉當階罩;誰祭掃,牧兒打碎龍碑帽!”
鳳鳳心中感慨不迭,她便分外傾注了心思,仔細的聽著這幾個傷病閑聊那金陵城名動一時的萬家。
這時,那軍官閑閑的講起萬家舊事,樁樁件件倒也有模有樣,一時辯駁不出都是些真的、還是假的了。
“我爺爺當時就在那萬府裏頭當差,那些高門大戶裏頭的女人們啊,都是些粉麵骷髏!你看著一個個的光鮮好看,其實鬥的呀……誰能招架的住?真要你們給娶回家了,那決計是禍、不是福報!”
鳳鳳垂眸,舊事樁樁件件潮水一般漫溯回旋,她心中認同這話,深以為然。
“唉,就當初萬府裏那位太太,她最先原本是萬老爺的三姨太……之後不是因為懷了大少爺,所以成了正房太太麽?”那士兵講的有板有眼,聽者也饒有趣味。至此時,他霍然一沉聲,“我告訴你們,那是三姨太迫切的想要成為萬老爺的正室,她便與人私.通……萬家大少爺根本就不是萬老爺的親生兒子,他跟萬家半點兒血緣關係都沒有,卻成了萬家的大少爺?嗬,你說可笑不可笑?還一當就是這麽多年,直到那戰爭來了、老爺去了、萬家敗了,都還不知道!”
鳳鳳早已呼吸困窘、心若擂鼓……
這位爺爺曾在萬家當差的士兵,講出這一段誰也不知道的密事,當真是密事。當年大少爺的母親三太太一心覬覦正室的地位,可偏生沒有孩子。三太太便動了腦筋、與人淫.亂,後才懷了萬家的大少爺萬瑾煜!
真個是負盡了風流嗬!
鳳鳳已經不止是震撼,那些虧欠了許多年的眼淚終在此刻突兀的溢出眼眶,有如湧泉、涓涓不止。
原來大少爺不是老爺的親生兒子,原來隻有她才是老爺的親生女兒……他是假少爺,她是真千金!
原來他們,並不是親兄妹,他們本無血緣!
一旁幾位傷兵正哼唱著京劇戲文以滋解悶,這唱詞咿咿呀呀的,此刻卻像是貼著心境坦緩而來,居然煞是應景!
是一闋《春閨夢》:
“可憐負弩充前陣,曆盡風霜萬苦辛;饑寒飽暖無人問,獨自眠餐獨自行!可曾身體受傷損?是否烽煙屢受驚?
細思往事心猶恨,生把鴛鴦兩下分。終朝如醉還如病,苦依熏籠坐到明。”
“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可憐儂在深閨等,海棠開日到如今。門環偶響疑投信,市語微嘩慮變生;因何一去無音信?不管我家中腸斷的人!”
“畢竟男兒多薄幸,‘誤人’兩字是功名;甜言蜜語真好聽,誰知都是那假恩情。”
……
鳳鳳百感交集,原來她的心底還是做不到全部放下,原來這麽多年了她從不曾真正忘記。
她湧起一股衝動,衝動的想去找大少爺。身未動、心已遠!
可轉念,這滄滄天地、茫茫人海,去哪裏找哪裏尋……
百感交集、揮淚如雨,恍惚間依稀想起幼時回蕩在耳邊的那些童謠:
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 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 相戀隻盼長相守,奈何橋上等千年。
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 不怕永世墮輪回,隻願世世長相戀。
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 不羨西天樂無窮,隻羨鴛鴦不羨仙。
……
此時此刻眼前浮現的,心裏想念的,腦海憶及的全是他,全都是他!他的微笑,他的淺歎,他眉峰的聚攏和舒展,他燦如星的朗目,他摟緊她的懷抱,他身上的體香,他的氣息……
鳳鳳陡然間精神恍惚起來。
正這時,頎長的警報聲猝然響起,敵方的轟炸機盤旋上空,大軍緊急撤離。
鳳鳳甫一激靈,但她的神誌依舊是麻木的,隻那樣僵僵的轉身、機械的奔跑,卻不知道要跑到哪裏去、想跑到哪裏去。
以至於她一個踉蹌忽然跌倒!但很快便被人拉起來。
恍惚中,她無意的一回頭,陡然看到那穿著軍裝從地上把她拉起來的人……
周遭已經是黃沙滿布了,很快的,一陣陣天風裹著塵沙呼嘯而來,揚起的粉塵遮迷了她被淚水充斥的視線。但朦朦朧朧的,鳳鳳還是甫看到這一張熟悉的臉。
她看到了他,驀然的。是她記憶最深處的那一張臉,仍然停留在那最美麗、最英機勃發的二十多歲的年景,沒有變,一絲一毫都沒有變……是大少爺,是瑾煜,是她的阿煜!
情勢緊迫,尚來不及認真拾取這中間逝去的光影,淚眼並著塵埃的波及中,她愈發看不清他的臉,也無法辨識出他麵上的神情,甚至她都不能確定這個人就是他。
真真假假、若夢若實中,鳳鳳被這個心心念念的人兒牽著於戰火硝煙中奔跑,鳳鳳的眼淚流在天風裏。
但她不敢回頭去看真切,她情願就此綽約朦朧。因為她怕失望,她怕一回頭後發現那隻不過是因她對他太過想念而產生的幻覺,怕一去看這幻象就消失了。她怕這幻象消失,怕那不過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但她寧願這就是他,她情願就這麽恍惚的相信他就是大少爺、就是阿煜!她情願沉浸在這可能的假象裏。
在這別具一格的久別重逢中,在這心魂浮蕩動容別樣的情境逼壓裏,她被他牽著,任心緒縱橫馳騁,不知不覺淚流滿麵。
……
這是亂世中最慘烈的一場戰役之一,整個隊列全部犧牲、無一幸存。
秘密終於成為了永遠的秘密,但似乎揭穿真相才更殘忍,守住秘密反倒變為一種成全。看不見的煙水迷離隔空對望,生生站成的分離之舟,茫茫苦海漂泊了經久之後似乎終是靠了岸。
蓮開的季節,她生於金陵;蓮落的時節,她葬於何處?
來本非來,去亦未去;不來不去,本非來去……
此岸花落,彼岸花開。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