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長相思(3)

  太陽穴突突作痛。


  宿央奮力從那猛獸身上跳下來, 竟然完全不管自己的傷腿了。


  見他面色冰寒,沉夜忍不住蹙眉微訝, 連忙過來扶他,有點嗔怪的語氣,「你怎麼啦?」


  「我不高興。」


  英俊的少年冷聲宣布。


  「你不該給我看這些的。財帛動人心,倘若我有惡意,你要如何自保?」


  他憋著一口氣,卻又沒辦法跟她直說, 苦悶又冷酷地說,「……總之,我不高興。」


  少女卻忍不住笑了起來,那飄渺的仙氣也因此變得淡薄, 而她正如同普通的少女一樣嬌俏可愛,「你想要什麼, 我都給你呀。」


  她說著,眼睫垂下來, 耳朵染上紅色。


  「……因為……沉夜……在宿央心頭上的。」


  然後少俠就用力地抱住了她。


  片刻, 他說:「沉夜,我定不負你。」


  他滿心甜蜜,心臟怦怦跳動。她的這個行為不是因為「宿郎」,而是因為他宿央寫的字條。


  「嗯,我相信你。」她輕聲說。


  然後她拉著他的手, 參觀起來這個堆滿無價之寶的山洞。


  沉夜其實也是第一次來這裡, 但她就胡編亂造了, 「你丹田傷到了,我醫術不精,只能給你些丹藥……恐怕從前的功夫也要廢了。這裡有功法秘籍劍訣之類的,若有合你的,取用就是了。」


  宿央注意到她每次害羞的時候都不敢與人對視,「……爹爹說,只可以給……相公看的……。」


  她說著,忽然神色有些哀傷寂寥。宿央心中一緊,就知道泰山兩人已都不在了。


  他伸手握住她,「我以後陪著你。」


  宿央是一個心思縝密的人。沉夜給他取了丹藥來,那效果幾乎是立竿見影的,體內的疼痛已經緩解了許多,連骨頭似乎都快要長好了。只是身體還十分虛弱,他知道這是沒有內力的緣故。


  丹田受了內傷,功力逸散,他就要從頭修來了。翻閱了一下夾子上的心訣,其中大多數他根本不得其門而入,嘗試了數月有餘,最後只找到一本能用的。然而就是這樣,他也隱隱感覺到那效率是遠勝於從前自己修習的功法的。


  也許是曾經修鍊過一次,再來的時候宿央全然不覺得有任何阻塞,簡直猶如行於坦蕩大道上,事半功倍之事往往有之。


  大約打好了基礎,他就開始撿起來劍法。不知道為何,他選中了新劍拿在手中,劍訣就像是自然出現在大腦里。身體彷彿不受控制一樣動作起來,劍光凜冽,風聲琅琅,有暴雪寒風夜行路之勢。


  銀龍入鞘,宿央平息收勢,察覺到沉夜就在他身後,轉身看去,卻見她面色茫然,淚流滿面而不自覺的樣子。


  「怎麼了?」


  他快步過去,為她擦去眼淚。


  「……寒夜劍。」她喃喃,「明明丟了……明明丟了的……對不起爹爹……」


  身體的自然反應消失,沉夜冷靜地給自己補充了一個經脈逆行的氣血攻心的昏迷狀態。


  合上眼帘之前,她看到宿央慌亂的神情。


  *

  寒夜劍。


  記憶如驚蟄冰解。


  ……父親的,劍法。


  公主駙馬宿晏的劍法。


  負了她的人,那個宿郎,是他宿央的父親。


  他對她的熟悉感是曾在父親的書房見到過她的畫像,珍重地藏在匣子里,誰也不讓看。但他幼時見過一面,就深深記住了。


  因為父親並不愛他的公主妻子,也不愛自己這個公主強行要來的兒子。


  母親也不愛他,因為一個兒子沒有換來她的丈夫的青睞,反而讓夫妻二人更加離心了。小時候他養在公主身邊,她每次去找駙馬,都要敗興而歸,然後就虐打宿央,在他身上發泄不滿。


  宿央小時候聽見他們吵架,公主撕心裂肺的哭喊,「……她都已經死了你還念著她!!你別忘了是誰害她死的!……」


  父親則扇了她一巴掌,「若不是你告密,用那麼卑鄙的計謀,她怎麼會被你害死!賤人……」


  公主面色扭曲,「反正她已經死了!你帶出來的消息!我不會同你和離的,別做夢了宿晏,你的妻子只有我!」


  後來夫妻兩人不再爭吵,父親整日醉酒舞劍,撫弄畫像。公主則養了一批面首,整日尋歡作樂。


  當年他躲在牆角不敢出聲,只是冷靜地聽著。父母不愛的孩子自然備受冷落,他在公主府里過的不好,只長了許多心眼,瘦瘦小小無人問津的孩子自己想辦法吃飽穿暖,不受欺凌地活下來。


  七歲那年,他看到醉酒的父親闖入公主的寢殿,下人都被趕出來,兩個人大吵大鬧。


  幾天後公主突發急病死了。宿央懷疑是父親下的手,但是他沒處可說,所以一直保持沉默。


  後來宿晏就投軍,當了大將軍,沒有了公主駙馬不可為官的阻礙,一路青雲直上,深受青睞。


  宿央長到十二歲,決心拜入華山派習劍,也算是為自己謀求一個出路。


  宿晏不待見這個兒子,他也不願意蒙受父母蔭蔽,就在官場做一個無用的二世祖。他心胸里是帶著一股怨氣的,想要做出一番業績來,想要叫父親後悔。


  得知他要拜入華山派,父親第一次正視他,幾乎是顫抖著叫他的名字,「宿央」。他說到華山派要好好習劍,並把自己的劍法教給了他。


  寒夜劍。


  ——宿晏早年,就是華山派出身的大俠。尚了公主之後才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之後就入了廟堂。


  可是華山派教的劍法與寒夜劍完全不同。掌門師父神色複雜地嘆氣,說既然他把寒夜劍交給了你,就好好學這本劍法吧。


  此後不論寒暑,他就專註習劍。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他決心不入廟堂。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名頭,他要當正道名門華山派的掌門。掌門有一女,是他的小師妹。多年來他悉心經營形象,與門中弟子兄友弟恭,再加上年輕弟子一代顯然就他最為優秀,獨佔鰲頭,小師妹也就隱隱傾心於他。他不說破,只是把她的愛慕算作爭取掌門之位的籌碼之一。


  後來有一天他在山上練劍,卻忽然聽到消息說宿晏刺殺了皇帝逃亡北地,官府來了人要把他下獄。雖然不知道究竟為何,但他絕對不能被捉回去。刺殺皇帝是誅九族的大罪,他功業未立,怎麼可能甘心就此死了?


  官兵圍攻捉拿之下他倉皇逃入後山,最後掉下山崖——


  然後就失去了記憶。


  至今已經過了四個月了。他的傷勢全部養好,記憶才遲遲地回來。


  晏同央。怪不得沉夜會認不出來自己和父親的分別。


  可是如今已經這麼多年了,她為何絲毫沒有變化?父親的畫像上的女子,細細想來大概也就是這個年歲。


  宿央想到民間話本上常常有鬼神仙人之說。


  想到那些聞所未聞的心訣功法,那些神乎其神的丹藥,還有她那飄渺的氣質。


  白玉床上的少女眼睫顫動,「唔」地一聲醒過來,看到坐在床邊的少年,先露出柔和的笑容。


  「怎麼啦,坐在這裡發獃?」


  宿央凝視著她。


  清靜明亮的眼眸,無一不精緻的五官,白皙的小臉,鴉黑秀美的長發,純凈得像最好的白玉雕出來的花兒一樣的女孩子。


  她是仙人吧。


  宿央說:「我本來在練劍,忽然很想你,就來了。」


  他握住沉夜的手。


  江湖和廟堂上都有那麼多謎團,還與他相關。拋下這一切和她歸隱,……或者離開這個世外桃源?怎麼選擇才好?


  宿央原本是無人愛顧長大的薄情之人,卻在最脆弱的時候遇到這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已經無法離開或者利用她了。


  更何況很多謎團還同她相干。宿央不在意是誰當皇帝,現在想來得不到華山派掌門的位置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想到掌門的態度和公主的話,他推測也許當年有許多人聯手傷害了她,讓她傷心至此。


  他想替她報仇。


  還有宿晏,雖然是他的父親,但是恩情幾近於無。更何況宿晏負了沉夜,他們的前情往事總是梗在他的心頭。


  宿央要殺了他。一定要殺了他。不然他好像永遠都沒可能真真正正安心地擁抱沉夜,他的娘子。


  「你怎麼啦,幹嘛總是發獃?」沉夜有點擔心地探手來試他額頭的溫度。


  宿央拉下來她的小手,到嘴邊親吻一下。


  「沉夜。」


  「嗯?」


  「你……願不願意,同我一起出去,到外面看看?」


  他內心沉重,本以為要再多費一番口舌來說服她,卻沒想到沉夜思考了一會兒,直接答應。


  「好呀。」


  *

  秋深時日,華山派腳下的小鎮的客棧里,住進來一對年輕夫婦。


  大堂里請了說書的來講江湖見聞。


  「……話說那寒夜劍宿晏逃到了北地,竟然帶領從軍公然反叛,天下大亂之勢就在眼前啊!宿晏獨子宿央數月前就在咱們這華山地界下落不明,江湖傳言他身上有著絕世劍譜,寒夜劍天下無敵,自然人人趨之若鶩,都想淌這一潭風雲里來拿到劍譜,或者捉到宿央交給朝廷,好加官進爵封侯拜相……風起雲湧,就在華山吶!」


  頓時大堂賓客一陣喧嘩。


  「外頭在說什麼?」沉夜午睡方起,迷迷糊糊揉著眼睛。


  宿央說,「無事,你若倦了就多睡一會兒,不要隨意走動。我出門一趟,等我回來,好么?」


  沉夜乖乖地點頭。


  宿央提劍離開,她就略得意地笑。【我放的消息還是有點用處的。】


  梅菲斯特正在捕獵養自己,遠程回應她【你不要總在違反規定邊緣上試探,萬一作死自己了咱們都得失敗。】


  沉夜說:【放心,我有分寸的。我只是說實話,況且不得不造反的又不是我。】


  少女對鏡梳妝,懶懶散散地打了個呵欠。


  「小娘子如此貪睡,不若我請你喝一盞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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