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長相思(4)

  說話的是一個略帶沙啞的少年音。


  沉夜眨眨眼睛, 剛剛攏到手裡的鴉黑長發就流瀉下來。少女有些懊惱地哎呀一聲,循著聲音仰首往樑上看去, 正看到這下午陽光正好時分穿著夜行衣出來活動的江湖菜鳥。


  她、她可真好看!


  夜行衣忍不住晃蕩了一下,差點沒蹲穩,剛剛嫻熟調戲的口吻也有點結巴起來:「笑……笑什麼呀,沒見過採花賊嗎?」


  「確實沒見過。」沉夜點點頭,「我看話本上,採花賊都不是這個時候出來活動的。」


  黑衣少俠劍眉星目, 神情嚴肅,「——其實我不是採花賊,就你這樣子,還值得本少爺來采?」他竭力表現出來不屑, 「少爺我行走江湖的路費,都要靠劫富濟貧的, 瞧見你們住在這裡,出手大方的很, 想來定然是不差錢的了。」


  沉夜小聲提醒他:「梁上君子的話, 是不會跟女眷打交道的。」


  少俠說:「我就兼顧兩行不行嗎?」


  他終於蹲不住了,從樑上跳了下來,變戲法兒一樣忽閃一下,就見到眼前的少女迷迷糊糊地混到下來。


  少俠十分滿意地把她接在懷裡,用黑色的大斗篷一裹, 撲稜稜就從窗戶跳了出去。


  沒一會兒, 他又跳了進來, 把梳妝台上的簪子珠花都掃到袖子里,滿意地點頭。


  這下好了,採花偷盜兩不誤!


  *

  掩蓋好行蹤,他們在城郊的山林里的野廟中住下。


  少俠滿懷得意地把自己的職業生涯第一枝花兒放到展開的包袱皮兒上,就看到少女悠悠然睜開眼睛,烏黑明亮的雙眸安安靜靜,「到了?」


  黑衣少俠剛準備把斗篷解下來給她披著,驚訝地指著她:「怎麼回事!你沒倒在我的獨門秘葯之下嗎?」


  這好看得天上有地下無的仙子一樣的少女竟然流露出一點點愧疚的神情:「……嗯,好像是對我不起作用的。我很厲害的。」


  「那你幹嘛裝昏耍我玩?」


  「對不起呀,我以為就是要這樣配合著玩的。」少女說:「好像還挺有意思的。我第一次出來逛,就遇到你這樣有趣的人,真好。」


  少俠扶額嘆息,原地打轉:「第一次出來逛?你是哪裡的官家小姐不成?但你武功又比少爺我還厲害……話說回來你不知道採花賊是幹什麼的嗎?你幹嘛要跟我出來?」


  「我知道的呀。」她說:「我感覺小公子是個好人的,所以我才不怕。」


  「你叫我公子就好,何必一定要加一個小字。」


  她說:「可是你也叫我小娘子的呀?」


  少俠絕倒,想不明白這個小仙女花是真的憨氣四溢沒常識還是故作天真逗他玩,只是在心裡咀嚼了一下「娘子」這個稱呼,不由得雙頰爆紅。


  採的這第一朵花,真的是他江湖第一採花賊兼梁上君子職業生涯的一大敗筆。


  看他氣鼓鼓地不理她,沉夜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大斗篷。


  「小……公子,你叫什麼呀?」


  少俠悶悶不樂地從她手中奪走自己的斗篷,「怎麼,你想報官?你現在知道我打不過你了,還是趕緊回去吧。要不然,跟你同行的男人會傷心的。」


  那個整天臭著一張臉的冰塊男,雖然老老實實訂了兩間房,言辭之間卻總是稱這小娘子親切得很。


  「你是說宿郎嗎?」她說,「那你也知道我叫沉夜的,對不對?」


  她找了找,找起來一塊小石子,在沙土地上給他比劃。


  「遙夜沉沉如水的沉夜。你呢,小公子?」


  「不要叫我小公子。」少俠臉色臭臭的,「我原本的名字已經扔了,反正也沒什麼用。現在你叫我夜行衣就行。」


  看見她神色微妙,好像很想笑的樣子,夜行衣忍不住皺眉低吼:「不許笑!作為江湖第一採花賊,江湖第一梁上君子,我夜行衣的名字一定會響徹天下的!」


  夜行衣少俠穿著黑色的夜行衣,抱著黑色的斗篷,漆黑的濃眉皺在一起,整個人都很有晝伏夜出的大俠的風範。


  如果不考慮現在還是白天的話。


  沉夜於是配合地啪唧啪唧鼓掌,「真好!說起來,你怎麼會想要當採花賊和梁上君子呀?」


  夜行衣深沉地說:「我是仔細考量過的,年輕一輩劍術名聲第一有宿央,恰好我學的就是劍,已經沒辦法再改學刀戟……但是我是必然要當天下聞名的第一的,正道做不成第一,這一輩里風流人、痴情人、二世祖,都差不多齊全了,也就採花賊和梁上君子這兩門行業還沒人出頭,這不是上天給我的就機會嗎?」


  沉夜繼續鼓掌:「高瞻遠矚!高屋建瓴!」


  夜行衣於是略有得色,說:「嗯,以後你如果有什麼想要的,我就去給你偷過來。」


  沉夜說:「不過我如果有想要的,宿郎都會給我的。」


  夜行衣冷笑:「你那個宿郎,我剛剛出城的時候還看到一個小姑娘纏著他叫『師哥』呢!甜的不得了。指不定他根本就不是出門辦事,而是去跟情兒幽會了。」


  「宿郎不是那樣的人。」沉夜搖頭反駁,不過面上還是有了一點郁色。


  「我就知道你不信。」夜行衣說,「不如這樣,你跟我打賭,若是他現在跟他師妹在一塊兒,就算你輸,那你就跟我一起闖蕩江湖去。」


  沉夜眨眨眼睛,沒有說話。


  夜行衣故意激將她:「怎麼,你不敢賭嗎?」


  少女蹙眉思索了一會兒,竟然真的被他說動了一樣,遲疑著問:「那如果我贏了呢?」


  夜行衣說:「如果你贏了,我夜行衣大俠就給你賣命三十年,你讓我殺人我絕不放火,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夠狠吧?」


  他一邊說著,一邊窺探沉夜的神情,「反正你出來也是玩的,闖蕩江湖遊山玩水,跟誰一塊兒都不虧。如果你那宿郎負你,早早甩了他豈不是更好?」


  沉夜這才點頭,「那好吧。」


  夜行衣滿意地笑了起來,一揮手撒開他寬大的黑斗篷,威風凜凜,「走,咱們這就去看看什麼情況。」


  *

  宿央出來的時候,往頭上罩了個斗笠。


  他沒有多做掩飾,以免顯得不自然。說書人到處散布消息,說他手上有絕世劍譜,得之者可天下無敵,所向披靡。未免顯露痕迹,他不得不放棄熟悉的消息渠道。


  多年以來他努力經營的勢力範圍都在華山派門內,他一心以為自己可以從內部名正言順地當上掌門,繼而執掌勢力,卻沒想到父親一朝反逆,宿央的多年苦心都化為泡影。若說不怨是不可能的,他以為自己二十多年來已經心如止水,但是回憶起這一系列的事情,依然不由得心生憤恨。


  就連他手上有絕世劍譜的消息,也很有可能是宿晏放出去的。因為他在北方擁兵自立,為了避免江湖人士群起而攻之,他就散布親兒子的消息來轉移江湖勢力的視線,以專心致志先對付朝堂。


  只是宿央從來不是樂意吃虧的乖兒子,他從來不講究生恩養恩之類的事情。千夫所指又如何?他想做堂堂正正地讓人無法違逆的存在,而不是像如今一樣成為喪家之犬,四處逃竄。


  ……不,倒也不能說是喪家之犬。


  就算他是遍體鱗傷的瘦犬,也找到了願意收留他的善心人。


  所以他更不能退。


  宿央要殺掉宿晏。


  只要他還活著,宿央就沒有辦法心安理得地擁有沉夜。


  沉夜給他的劍很好,也很適合他,但未免太好了。他需要打一把更普通一點的劍用來掩飾身份,然後試圖聯繫上當年培養出來的絕對向著他的同門。


  他跟鐵鋪的老闆傳達了劍的要求。這個鋪子是華山派的弟子都經常來的,打造出來的劍不容易辨別身份。


  可是宿央要離開的時候,卻看到正門口走來了一群華山派的弟子,為首的正是師父的女兒何朝露。


  他稍微拉了一下斗笠,從後門匆匆離開了。


  何朝露只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掠過,等她追上去,就只看到白衣的衣角。


  「師哥!」


  她不管不顧地追了上去,一連攆上七八條街,終於還是逮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師哥,師哥你等等我!我知道是你!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朝露呀!我找你好久了——你等等我!」


  宿晏皺眉,停下腳步冷著臉。「姑娘慎言,在下並非你說的什麼師哥。」


  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想理何朝露。固然,何朝露的身份能給他帶來很大便利,從前他也一貫是這麼做的,可是如今見過了沉夜,他就連見到女子痴纏的神態都覺得一陣反胃。


  想起沉夜,他又不由得走神,想象她現在在做什麼,是否已經起了的,喜不喜歡吃西街那家糕點鋪子里的桂花糕……只是離開一會兒,他就感到苦悶得難以自抑,實在無法想象從此以後的人生如果沉夜缺席該如何是好。


  他的默然不語在何朝露的眼裡卻成了另外的意味,女孩子潸然垂下眼淚,「師哥,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我會幫你的……你這些天都怎麼過的?若是辛苦,我一定儘力幫你……我爹也說,若是見到了你,就把你悄悄帶回去……」


  宿央的手指握上了劍柄,片刻又悄然鬆開。


  英俊逼人的少年俠客眉眼裡帶著鋒銳而冰冷的氣息,黑眸沉沉地看著她,像是有千言萬語,凝結在冬日的暴雪之下。


  「小師妹,你信我么?」


  何朝露張了張口,剛剛收好的眼淚又滾落出來。「當然啊,師哥,全天下就你是最好的人了……」


  「那麼,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你曾見到過我。」


  宿央說,「師父也不可以。」


  何朝露的臉上露出了愕然的神情:「可是,可是我爹是為你好啊?你連我爹都不相信嗎?」


  宿央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手,不讓自己的表情出現異樣,閉上眼睛試圖把眼前的人想象成沉夜。


  宿央本身就是冰冷的人,眼帘低垂,睫毛投下一點點影子,像燈下振翅的蝶,在女孩子看來是最為難以抵擋的略帶一點脆弱和疲憊的神色。


  「……可是我,誰也不能相信。」


  何朝露不禁大為感動,上前要拉住他的手:「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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