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長相思(5)
宿央立刻避開她, 後退兩步,做出深沉的表情。「我不是你的師哥, 你要認清楚了。」
何朝露就配合地含著眼淚點頭,「是,是我認錯了……少俠,多謝你剛才助我之不平,朝露請你一餐飯如何?」
宿央說:「飯就不必了,我還有事, 很快就會離開此地。」他對著何朝露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叫她聯絡一個師弟,到時候那師弟就知道該如何行事了。
之後他就扶住斗笠,匆匆趕回客棧。
路過首飾鋪子的時候, 他遲疑了一下,進去買了一支翡翠雕冰花的步搖出來, 揣進懷裡,想到能見到沉夜, 忍不住想要微笑起來。
——然而推開門, 房間里卻空蕩蕩無人。
梳妝台上留著字條,簡單明了的兩個字:師哥?
翻過來,另一面寫著:不許來找我。
離開時還在桌子上的髮帶和首飾都不見了。
宿央這時才忽然意識到,沉夜或許對江湖中事一無所知,但她那股赤子純真的氣質足夠她充滿爛漫的好奇出去闖蕩、探索。
她之所以避世, 並非出於自身的願望, 而是一直以來都成長在那樣的環境里。……如今她走出來了, 見到了外面的世界。
就離開他了。
她離開他了。
他曾經見到沉夜對「宿郎」的離去傷心不已,神志恍惚,可是沒有想到其實「宿郎」對她來說恐怕也算不了什麼。
固然她是真摯的,願意把劍法和寶藏都展示給心愛的人,當戀慕是生活中的唯一時,她就專心致志地去愛;但一旦不再被局限在山洞裡,她就會轉瞬忘記所有關於一點無關緊要的愛恨情仇的事情。
她曾經那樣地愛慕宿郎,恐怕也只是因為宿郎是她孤獨的生涯里唯一遇到的人。
避世時,外界來的人對她來說就是獨一無二的;可是到了江湖裡,她才是真正獨一無二的那一個。兩人獨處時所自得的一切都有了真相:原來並不是非他不可,只是剛巧他出現在了她面前而已。
步搖摔到了地上,翡翠的花瓣裂開。
宿央沉默地卸下身上的劍,出鞘,擦劍。
他試圖不去怪罪什麼人。何朝露的戀慕他一早就知道,只是存了利用的心思,才不小心被她看見了什麼吧。
是他不該自以為是。
……宿央,對於沉夜來說,是否是不過如此?
可是宿央手中能抓住的籌碼太少了。他沒有成型的勢力,沒有親族的幫助,連可傾訴心事的友人也沒有。
也許有的人會在這種情況下怪沉夜的行為是不識大體,不會體諒宿央的難處,可是宿央並不這麼覺得。她雖然是無人知的仙子,卻合該高貴,萬事嬌寵。他做不到給她金玉絲綢和優渥平穩的生活,本來就已經十分愧疚,怎麼可能捨得叫她委屈一點點自己?
宿央擦完劍,將劍鋒緩緩納入鞘內,寒光倒映出他凜冽漆黑的眼眸。
沉夜,沉夜,沉夜。
窗外傳來輕輕的敲擊聲音。
他走過去,推開窗,熟悉的身影出現,「師哥,你怎麼在華山地界?這一片太危險了!」
宿央說:「我自有計劃。師弟,時局將亂,天下動蕩……我想,插上一腳。」
*
夜行衣一路上都在賣力鼓舞有點怏怏不樂的沉夜。
「多好啊,你穿白我穿黑,咱們混跡江湖,以後就是鼎鼎大名的黑白雙煞!」他上躥下跳,「你說是不是,夜小俠?」
沉夜立刻不服:「憑什麼我是夜小俠,你就是夜大俠?按照武功來說,明明我才應該是大俠。」
夜行衣說:「咱們兩個搭伴兒的,一條繩上的螞蚱,為什麼一定要分出高下呢?你們女孩子不總覺得小的可愛嘛,所以我才大方的把小字讓給你的。」
沉夜似信非信。
夜行衣卻很興奮,特別喜歡這一對兒稱呼。
「夜小俠,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我不認識路的呀,夜大俠。」
「那就交給我吧,夜小俠!」夜行衣說,「我的老師在北邊,之前從京城出來,京城已經亂得不得了了,咱們直接去北邊找我的老師,那裡肯定更安生。」
「當大俠也要拜老師的嗎?」
夜行衣說:「是教別的東西的老師。當年少爺我也是文武雙全的天才來著。」
沉夜小聲說:「現在來當採花賊?」
夜行衣說:「不當採花賊了!畢竟——畢竟帶著你一塊兒嘛。我夜行衣雖然不混正道,但也是一個有道義的好俠。」
夜行衣原本是打算買馬的,到了馬市卻頓了頓,抬腳拐彎。
「怎麼啦?」
夜行衣白了她一眼。
「你長得太招採花賊了,夜小俠。我得去買馬車。今天真是入不敷出。」
沉夜於是氣鼓鼓地坐進了一輛讓夜大俠整整三個月都入不敷出的價格高昂的豪華馬車的車廂里。
夜大俠趕車,快出城的時候,車廂帘子被打起來,一個白狐裘披風就迎頭扔到了沉夜身上。
「收著,你我黑白雙煞,都得有配套的披風!」
沉夜有點哭笑不得,內心召喚梅菲斯特跟上她換地圖。
【走了走了,咱們出去浪,北城門匯合。】
梅菲斯特立刻停下試圖攀爬樹木這種挑戰物種能力極限的行為,掉頭往城北門而去。
【為什麼不留在宿央身邊呢?你們的關係發展的很好呀。】
【拼事業的時候,憧憬和嚮往永遠高於陪伴的價值。】沉夜說,【讓他好好創業,咱們得去開拓一下地圖,找一找江湖傳言上那個宿晏是怎麼回事兒。】
梅菲斯特可能是因為附身到了犬科動物的身上,連語氣都不再那麼油滑了,反而很誠懇地說:【抱歉,是我能力不足。下次遇到一個許可權高一些的任務者狙擊掉之後,我就能隨時給您同步世界命運線啦。……我快靠近了,請您做好對人類的掩護。】
沉夜就喊了停:「夜大俠,停一停。」
夜大俠驕矜地叫停了馬,「怎麼啦,難道你現在要後悔?」
沉夜說:「不是的,我養的大狗要帶上。」
她打了一個唿哨,片刻,山林里衝出來一個皮毛油亮、四肢矯健、神態傲氣的大型猛獸,一躍而上馬車,並且很懂禮貌地在夜行衣的黑色披風上踩了踩爪子,才鑽進車廂里。
沉夜立刻道歉:「呀,別跟它計較,他只是愛講究。」
夜行衣咬牙切齒,「犬類也敢把我的披風當擦腳布?」
沉夜說:「夜大俠大人有大量,反正黑色也不嫌臟。」
夜行衣說:「難道你來洗衣服?」
少女愕然,黑亮亮的眼睛睜大,像林間的小鹿一樣,茫然又驚惶,還帶著一點控訴:真的嗎?
夜行衣立刻敗下陣來,不再看她,「行,大俠我洗衣裳!」
晚飯時他們停在河邊,汲水煮粥。梅菲斯特咬了三條魚上來,沉夜捏著鼻子指導夜行衣剖去內臟切片,煮進粥里。
「你怎麼知道做飯的方法?」
沉夜說:「閑來無聊,看了不少雜書,文人酸客但凡生活安穩的,都想寫一寫食譜似的,看起來也挺有趣。大多數我都沒吃過,也沒辦法保證是不是好吃啦。」
夜行衣終於片完魚,如蟬翼一般透白的魚片丟進濃稠的米粥里,鮮香十足。他去河邊隨便摘了草葉在手裡揉搓開來,沖洗好久才去掉手上的腥氣,這才裝作若無其事地坐回沉夜身旁。
大狗懶洋洋地搖了搖尾巴,白衣少女托著下巴看向火焰。
火光灼燒起一片奇異的空間,噼噼啪啪細微作響的聲音伴著鍋里魚片粥中蒸騰起來的霧氣,這彷彿白璧無瑕一樣美到不可思議的、翩翩然不染塵世煙火氣的少女就像一下子掉落進紅塵里一樣,漂亮得那麼生動。
她的面容和氣質看起來都像高山積雪,滄海浮雲,飄渺不可近,實際上卻是有點調皮嬌憨的小姑娘脾氣。
怎麼能有這樣純凈惹人愛的姑娘呢?
夜大俠感覺到胸口小鹿亂撞,明明旁人都察覺不到他的心思,卻一下子羞臊得好像天下皆知了似的,自己扇了自己一巴掌。
「怎麼了?」
沉夜問。朱紅的火光明滅在她黑色的眼瞳里。
夜行衣解下自己的黑色披風扔到她的頭上,遮蓋住一切視線,好像就此天下太平。
「夜裡冷。」
*
「宿郎。」
少女含笑看著他,而他也忍不住傻乎乎地笑了起來。
「……我此去拜別父母恩師,就來與你歸隱,從此不問世事。」他聽到少年時的自己說。
然後那少年就在心上人的目送中離開了桃源。
後來,後來少年被公主看中了,聖旨一張,他就成了公主駙馬,那不可負的姑娘交給他的絕世劍法和無雙利劍,都成了動人心的理由。不勝酒力的少年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變成了龐大的軍隊的氣勢。
然後公主帶回來消息,驕傲又矜持地笑,「你的心上人死了。從此以後,你就只是本宮的駙馬了。」
……
宿晏從舊夢中驚醒。
他仍在宴席上,招待著北方的豪強們共飲,不小心酒上腦袋,微微睡了一覺。
客人們攬著舞女歌妓歡笑爛醉成一團,幕僚在燈火中走進來,湊近他的耳邊小聲稟報。
「……先太子的長子來了?好,迎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