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長相思(6)
從華山地界向北地宿晏駐紮的城池而去, 一路大概走了大半個月。雖然要跟宿央分開,但每隔一陣子, 她都會讓梅菲斯特送信過去,報一下平安。
近北地,山勢之青蒼更重。群山重巒疊嶂,近青遠黛,連綿不絕。冬雨纏綿地下起來,視野漸漸變得濕潤。夜行衣找了片山崖拴好馬, 把蓑衣撂在車架上跳進車廂里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已經不能走了嗎?」沉夜問。
「不過已經快到了。」夜行衣說,「睡一覺吧,等天亮了咱們就已經到了城裡了。」
沉夜懶洋洋地嘆氣, 語氣聽起來像撒嬌一樣:「可是我已經睡了一整天了。」
燭光搖曳,夜行衣的神情好像突兀地剝離去了那一層天真爛漫的氣質, 變得像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人起來。
他眼眸深沉,只是帶著一絲柔和。
「沉夜, 你知道宿央和他的父親長得十分相像嗎?」
沉夜有點不解地看向他, 好像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提這個話題。
「有時候,孤真的很遺憾很多事情無可選擇。所以,睡一覺吧,沉夜。」
*
宿晏率謀士部下迎至城外,屈身下拜, 「殿下。」
駕著馬車的少年瀟洒利落地從車上跳下, 上前扶起宿晏, 「老師何必再叫我殿下。我如今志在江湖,自改名姓,現在叫『夜行衣』。」
宿晏也沒再多做堅持,只是神情淡淡地起身,看向夜行衣背後的馬車。
「殿下此次似乎並非孤身前來。」
夜行衣輕聲笑了一下,眼神示意,於是宿晏揮退下屬,荒野冷雨中兩人對面而立。
「老師知道這天下形勢是怎麼回事的。若在朝堂,我這曾經的皇太孫就只能是個再合適不過的傀儡,逃到江湖上去也只能隱姓埋名,整日戰戰兢兢。老師恐怕也不想聽見哪個起事者自稱擁立先帝正統的吧?」
宿晏說:「那麼,殿下想要什麼呢?」
夜行衣說:「江湖傳言說宿央手中有寒夜劍法,得之者可天下無敵。我既然決心不要那個位置,就要保證自己有能力不被任何人威脅。」
「殿下想必知道江湖傳言不一定都是真的。即使這樣,你還是想要寒夜劍法?」
「除了寒夜劍法,我還要老師給我一個承諾。」夜行衣隔著颯颯冷雨看向面前的男人。「我知道老師起事,不為天下大義,只為復仇。按照老師的計劃,我恐怕也是必殺之人。我想請老師放過我。」
「殿下倒是很懂得審時度勢。」宿晏說:「我決心要殺的人,即使是逃出塞外,也一定要殺掉。殿下既然敢於自己找上門來,想來手中還有些別的籌碼。」
夜行衣說:「在天下大定之前,我自願為質,代先皇聲明老師才是正義之師。」
宿晏說:「還不夠。」
夜行衣說:「老師固然曾是一代大俠,但是現在江湖上公認的領頭人卻是您的兒子宿央。——而我,把可以牽制宿央的人帶來了。」
宿晏低聲笑了。「殿下說笑了,我為何要對付我的兒子?」
夜行衣只是微笑,「那更是姑母的兒子。」
「殿下善辨人心之能,天下無人能及,宿某也只能甘拜下風。」
夜行衣不動聲色的放鬆了身體,知道事情大半已經成了。
「老師且慢,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宿晏挑眉:「哦?」
夜行衣深深一禮:「請老師謀策時,不要傷及車中這位女郎。事成之後,夜某願與之歸隱。」
宿晏勾唇一笑:「沒想到殿下算無遺策,竟然也有做痴情人的時候。」
夜行衣聽見他語氣談笑,明白這事情很有可能,於是就輕笑自嘲:「善水者溺,本來是玩樂的心思,卻沒想到栽在此道上,看來也是註定沒有辦法的事情。」
宿晏說:「這倒是有意思了。我那兒子自小就是薄情寡性之人,讓他能夠上心的女子,竟然還能把殿下也帶的神魂顛倒,看來是個手腕高超的姑娘。」
夜行衣竟然無法很好克制住自己不悅的神色,「請老師慎言,江湖朝堂之事,與她是無關的。」
這個弱點的展露是剛好讓宿晏覺得自己獲得了一點優勢的。男人垂眸斂去深思的神色,再抬頭就是一片平靜,「殿下請進城吧。」
略一揮手做了信號,隨從們就跟了上來,牽馬上轎往城主府去。
宿晏已經好幾宿沒能好好休息了,此刻略有些精力不濟,到了城主府門口,大開了正門,「請吧,殿下與這位車中的姑娘就與某同住此地好了。某家中沒有女眷,還勞煩殿下自己多多看顧。」
夜行衣摸了摸鼻子,有點尷尬:「老師不要再稱我為殿下了,……她還不知道我的身份。」
他跳上車,細心地把白衣的少女抱在懷裡出來,讓下人把馬車帶走。
她怎麼這樣輕?
輕盈得像落雪一樣的姑娘香軟的身軀就在他的懷裡,夜行衣不由得一陣躁動,忍不住想要笑一笑,那種夜大俠的爛漫氣質就又回到了身上。
他沖著宿晏一笑:「老師稱呼我夜少俠便是。這位就是我的心上人,沉夜姑娘。」
——卻看到,眼前的男人近乎失態,死死地盯著他懷裡的少女。
冷雨霏霏靡靡,正廳廊下飛檐外,雨幕將天地罩入半透明的顏色里,讓人的感官都變得模糊不真切起來似的。
這女孩實在是美麗。
她好像天生就適合被裹在孤山上飄渺的濃霧裡,叫人看不真切,只能隱約覷見她潔白的衣角。
她是寒冰之中的將開未開的素白的花,是黎明將至時姍姍來遲的夢,是所有煙雨山水中被沖刷去顏色的哀愁。
這樣,這樣沉沉地睡著。
鴉黑的長發披散著,白皙的臉頰上浮起一點點紅暈,濃密卷翹的睫毛投下來,更顯得她那樣柔弱而秀美,像是所有少年曾夢寐以求的伊人。
……沉夜。
她還活著。
多年來宿晏生活在永無止境的自我折磨里,悔恨於自己的愚昧和軟弱,日復一日地熬去少年劍客的一身傲骨,變得卑微逢迎,爭權奪利,漆黑的皮囊里是散發著惡臭的內里,所有的道德都被燃燒,剩下來的只有復仇的骨頭。
他活在仇恨里,恐怕也註定就此死在仇恨里。
直到又見到她。
過了這麼多年,就算是畫紙,在日復一日的摩挲下恐怕也會變薄褪色,但是她的音容笑貌、關於她的一切記憶,卻在他未曾停歇過一刻的想念里被打磨得愈發清晰。
所以他能清晰地辨別出來,她就是他的沉夜。
儘管過了這麼多年,她仍然是二八年華的少女的容貌。
宿晏失態地伸出手一把搶過沉夜抱到懷裡,竟然痛哭失聲,「……沉夜……啊、啊啊啊啊啊沉夜……」
權傾朝野的時候,驅逐夷族的時候,九死一生的時候,這個已經變成了復仇的惡鬼的男人都未曾有過這樣脆弱的神態。
宿晏不管不顧的時候根本沒有收斂手上的功夫,剛剛把夜行衣打出去那一掌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儘管他是以劍法聞名的,其內力雄厚,用在掌上,也足以讓夜行衣傷筋動骨了。
夜行衣抵在廊柱上勉力站住,咳出一口血,「……老師?」
他意識到事態有變,立刻把背上的劍反手摘下。府中的護衛此刻都匆匆趕來了,負著傷的夜行衣絕對不可能跟他們硬拼。
本來這應當是一場萬無一失的建立在合理的利益交換上的交易,夜行衣原本是十分篤信自己的身份對反軍首領的重要性,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宿晏似乎跟他只當作是個附屬品的沉夜有著什麼聯繫——
夜行衣放下了劍,表示自己沒有攻擊的意圖,眼睜睜看著宿晏帶走了沉夜。
*
【睜開眼睛您會收穫一個大驚喜。】梅菲斯特說:【夜行衣是皇太孫,他說的老師就是宿晏。宿晏果然就是您的舊情人,舊情人現在就守在您的床邊。】
頓了頓,他重複道:【驚喜。】
沉夜冷靜地說:【蠻刺激的,總體來說還在預料之中……。我準備好迎接我的淤泥了!三、二、一,睜眼——】
雨霽雲開,天光大亮,室內光線略顯著一點點昏暗。
面色蒼白的少女被斜入床頭的光照著,慢慢睜開眼睛。
床邊的男人約摸四十歲後半,面容硬朗冷峻,隱約可見少年時應當是風流俊俏的人物。或許是多年征戰於北地的緣故,他的眉眼裡帶著風霜冰寒之色,鬢邊有幾縷白髮,神色疲憊,卻痴痴地、連眼睛都一眨不敢眨地盯著她。
或許是生性天真,床邊坐了個陌生男人,她竟然都不覺得警惕,只是帶著朦朧的睡意打量他:「咦,你長得有些眼熟……?」
男人的眼淚潸然落下。
「你不記得我了么?……我叫宿晏。我是,宿晏啊。」
少女露出恍然的表情,宿晏的心臟狂跳起來。
「難不成,你是宿央的……父親?他之前說出去拜別雙親,跟你說過我,是不是?」
宿晏感覺到一陣冰冷刺骨的寒流侵襲入身體。但他仍然勉強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沉夜。」
他說完這一句,忽然神情恍惚地笑了一下,輕聲重複這多年未能說出口的名字,「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