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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聽戲

  六步孤鹿瞥向隔壁商船的眸光,隻那麽一瞬。要不是那抹餘光,是從姬姚臉上掃過去的,恐怕連他這咫尺之間,與他並肩坐在船尾的人都沒發現。


  “看那邊戲樓……”


  六步孤鹿抬手,拿酒壇子往前方戲樓那處一指,音色裏佯裝幾分微醺的醉意,還變了調調。古人袍袖寬大,他抬手指戲樓的瞬間,他們坐的小船正好跟隔壁那艘商船錯開。駙馬大半張臉都被他的袖子擋了過去。


  姬姚算是感官靈敏,又十分警覺的那種。他趕緊抑製住自己的好奇心,從商船方向收斂了目光回來,往六步孤鹿指的方向望去。他還隨著小船晃動,故意將身子往前一探,將六步孤鹿連人帶臉遮了個齊全。


  “姑蘇來的戲班常在那處唱戲,我領你過去點兩出,如何?”


  兩船錯開,駙馬爺還不忘了把戲演全。


  姬姚覺得,要把駙馬爺擱去現代社會,肯定是個影帝。


  待兩船距離拉得足夠遠了,姬姚才問,“先前遇了‘故人’。”


  六步孤鹿順勢將酒壇拎到唇邊,小酌一口,答道:“十好幾年前的故人了。”


  十好幾年前,六步孤鹿還不是駙馬。也就是說,隔壁船上過去那位,不是他在長信城的“故人”。


  “京城來的?”姬姚眺著遠處的戲樓,隨口問了一句。其實,他很想去看戲的,但是哪位“故人”有點來者不善的意思,他不敢擅作主張將駙馬帶去跳坑。


  “是啊,京城來的。”六步孤鹿也就隨口一答,心不在焉的樣子,搞得姬姚以為他也想去看戲。不過,駙馬爺接下來說的話,倒是挺讓人意外的:“天佑十年的戲,你應該沒聽過吧。我領你去瞧瞧,那家戲班裏,有幾名青衣、花旦唱的不錯,長得也俊。我猜,是你喜歡的。”


  姬姚:“……”


  是你喜歡,你就明說,幹嘛拿我做托兒?

  “不是……剛說哪兒了?”說好的兵變呢?姬姚真心覺得,自己是被他拖來重溫故土的。


  “看戲啊。”六步孤鹿瞪眼瞧他的眼神反倒疑惑了起來。


  姬姚還想說些什麽,被六步孤鹿一個眼神瞪了回去。他蘸酒在甲板上寫了兩字:死人。


  “死人”倆字醍醐灌頂似的灌進姬姚腦子裏,他後背脊梁骨一挺,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兵變期間,應該是非常時期,他們怎麽可能輕易地就進了長信城?城裏還有如此之多的商船來往。原來信上所說的兵變,不是通常意義的兵變,是“死人”。


  姬姚一路都沒想明白,長信兵變,他來幹嘛。他來了也不過是枚炮灰,起不了任何作用,頂多背點兒曆史書,預測“未來”。現在“兵變”的是死人,他來,更是沒啥作用,打起架來還得把衣服給燒沒了。


  鬼使神差的,他竟然在慌亂的思緒裏,撥了這麽句話出來:“你的‘故人’,可是十二年前去過‘豐都’的那幾位?”


  他說的“豐都”,暗指鬼城。十二年前,正是六步孤鹿江在烏江江左,坑殺宇文家十萬大軍的年頭。


  六步孤鹿兩眼一彎,笑道:“你猜。”


  姬姚:“……”


  他心頭怒懟:“猜你妹!這個時候了,還猜?”這擺明了逗他玩兒來著。


  六步孤鹿招呼船夫去戲樓那邊,自己起身進了船艙。剩下的半壇酒,他也不要了。


  姬姚乜他背影一眼,覺得他嬌病。真心的,駙馬爺做久了,難養。半壇子酒都被他擱甲板上,不要了。

  船隻交錯的秦淮河上,來自豐沮的小船擠近了戲樓。


  戲樓上,咿咿呀呀的唱得熱鬧。戲樓下,聽的也隻是熱鬧。


  六步孤鹿特地差人,去點了一出“妃子笑”,一出“陌上人”。唱完了聽不過癮,又點一出武戲“破陣”。


  姬姚倚在窗邊喝酒,喝得有些醉了,見台上打得熱鬧,笑指六步孤鹿噌道:“你這人啊,就是殺戮太重。俊俏娘子唱的情戲,你不好好聽,盡點這些打打殺殺的助興。”


  左安琪在他身旁“喲”的一聲,正經揶揄道:“老兄,你還知道哪出是俊俏娘子唱的情戲,沒喝多嘛。娘娘那一出,唱青衣的是名美男子,我見他下台換裝了。後麵那一出,陌上人如玉嘛……本來就是耽美。”


  姬姚險些噗嗤一口酒噴在六步孤鹿臉上,硬是雙手捂住嘴堵了回去,活生生把自己嗆成狗。他起身逃去艙外,捂住胸口,咳得差點斷氣。


  烈酒入肺,咕咕的在他肺腑裏冒了句台詞:古代唱戲的都演耽美,真是小瞧了古人們妖孽的內心世界。


  咳完,他大腦缺氧。戲台上的畫麵格外清晰,又毫無意義。姬姚隻覺得台上那位“將軍”戴的麵具好看,鐵血,鬼魅,又不失俊逸。


  他抬起眼眸放眼眺去,岸上、船上到處都有賣戲劇“工藝品”的,台上那“將軍”麵具賣的特別多。


  姬姚心道:駙馬爺治理八年的長信城還不錯,修個戲樓,請個戲班,還能賣一波周邊產品。要是放在千年後,外匯都能賺到盆滿缽滿。


  瞧著麵具,姬姚又想起件事情。天佑十年,距六步孤鹿戰死沙場,僅僅十年時間。他在長信城的故人,恐怕都還健在。而且,這裏家家貼著駙馬門神,門神像幾乎都是他生前的模樣。他往大街上一站,恐怕沒有人認不得他。


  於是,姬姚決定給駙馬買副麵具。反正他覺得,那“將軍”麵具跟六步孤鹿很配。他招了艘小販的商船過來,給了銅板兒,接了麵具,興衝衝地又回了船艙。


  左安琪聽不懂戲,就看個熱鬧,犯個花癡。牧戀秋坐在角落裏,安靜得跟不存在似的。六步孤鹿嘛,從姬姚撫膺長咳被逼出艙以來,他就沒換過姿勢,癡癡迷迷地醉著戲,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在小案上。好像姬姚嗆酒那事兒,從來沒有存在過。


  “咳,咳。”姬姚故意咳了兩聲,沒人理他。他索性直言邀功,“我買了副麵具,挺合適你的,試試?”


  六步孤鹿接過麵具,並指為刀,在麵具耳鬢處一削。薄薄的一層漆麵卷起來,露出了麵具木底。他將麵具放在小案上,把消掉漆麵的那一側朝向姬姚和左安琪,用手指點了點,意思是:過來瞧瞧。


  姬姚以為他醉戲醉得厲害,說話都懶得用嘴。等他湊近那麵具一瞧,才心裏炸了毛。麵具被削掉漆麵的地方,印刻了一組符篆。


  六步孤鹿移動手指,敲了兩下麵具另一側的耳鬢,然後跟姬姚和左安琪交換了個眼神,言下之意:這邊還有一組同樣的符篆。


  麵具上的符篆,姬姚在書上見過,名為“索魂”。


  六步孤鹿好歹是位門神,小小一組“索魂”,汗毛都撼不動他一根。可是,一副麵具兩組“索魂”,這戲樓周圍至少有超過五百副麵具。千組“索魂”,若能布個陣法,神佛都能收進兜裏。


  難怪六步孤鹿坐在船艙裏頭,話都不肯說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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