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鮫人魂
步六孤鹿話沒說完,空間轟然坍塌了似的,四麵八方狂潮般湧來的咒語,像喉嚨裏發出來的嘀咕聲,低沉、晦澀。很難用常規方式,聽清楚那些聲音念的什麽,像遠古亡魂的合唱。
咒語沒念兩句,四麵的冰牆就變成了海水,墨藍色的海水。
鋪天蓋地的浪潮,從頭頂上的各個方向落下來。與墨藍色浪潮一同落下來的,還有鮫人骨。幻化海水的咒語,似乎就是它們念出來的——鮫人語。
姬姚抬頭仰望的一瞬間,傻了。
他是研究人像複原的考古學著。隻要有骨架,他幾乎能以肉眼還原死者生前的容貌。
他從來沒有見過人身魚尾的精靈,第一次見,真的被它們驚豔到了。“踩”在浪潮巔上落下來的鮫人,無論男女都是一副漂亮的骨架,標準的九頭身,腰線全在黃金分割點上。論骨相,它們也是十二分的唯美,放在千年後,絕對都是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雕刻模版。
步六孤鹿:“快進去!”
姬姚:“等等……”
步六孤鹿想把姬姚塞進蛋殼裏避一避海水。姬姚為了看一眼鮫人骨,硬是反拽了步六孤鹿手腕,沒動。
這下好,大浪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將他二人全埋了。
姬姚這回倒是機警,知道自己要被海水埋了,提前憋了口氣,準備潛水三分鍾研究點兒什麽,可是他忘了自己還有內傷。
扯斷心脈的內傷,哪有那麽容易好的。
海水從四麵八方擠壓過來,他心髒位置一陣劇痛,存在肺裏的唯一一口氣,被海水巨大的壓力擠成一串泡泡咕了出來。
步六孤鹿以一種很無奈的姿態,將姬姚拉進懷裏,渡了口真氣過去。忽如其來的變故,讓他戒備之心陡然提起,他給姬姚渡過去真氣的同時,還渡了一口真火。
姬姚又被他燒成了燒烤骷髏,燒得身周的海水直冒泡泡……
“陛下……”海水裏低沉的鮫人語,忽然變了個調調——正常的男中音。
姬姚冷不丁哆嗦一下,推開了步六孤鹿。
他現在聽不得誰喊他陛下。聽見“陛下”兩個字,他就覺得自己是口奶萌帥氣的限量版活人棺材。
介於步六孤鹿在心口上插了一刀,才拿心頭血替他續上心脈,他不敢再斷第二回了。不然,他可不管現在危不危險,非得還自己一個公道。
其實還有個原因,他怕痛,他也怕某人心痛。
斷掉心脈的時候,心尖兒上持續不斷的劇痛,幾乎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氣,逼得他直想往步六孤鹿懷裏倒,他也聽到了步六孤鹿沙啞得幾乎喊不出來的聲音。
他大約是自戀,真怕那時候自己死了,某人的後半生會寂寞得猶如荒漠一般,寸草不生。
他絕望又恐懼的聲音,縈繞在腦海裏揮之不去。姬姚本就不是什麽絕情絕義的人,脾氣再強,到這裏也該好了。
不過,另辟蹊徑氣人,也是他的強項。這一慌張,不曉得他又謀劃了什麽。
心念沒有完全續上,步六孤鹿感應到的東西有限,沒察覺到姬姚給他挖了個大坑。
姬姚推開步六孤鹿,目光朝著喊他陛下那位望了過去。
一名男子在他二人麵前站定之後,又即刻退開少許,退到離他們大約一丈遠的地方,方才站定。
姬姚幹幹地咽了一口口水,不曉得海水裏現身的那名男子,退開那麽遠什麽意思,是見了少兒不宜的一事情,還是忌憚他身上的太陽真火?
“踏”著海浪而來的鮫人骨,全都退到那名男子身後去了。先前踏浪而來的瀟灑,變成了瑟瑟發抖的朝覲,在水裏都能聽到他們下頜骨打顫,牙齒碰在一起的“咯咯”聲。
它們在水裏的姿勢,準確說,不叫“站”。因為長著鮫尾,又潛在水底,隻是姿勢過於端莊,看起來像站著一樣。
一縷鮫人亡魂,領著一群鮫人白骨,怎麽看怎麽詭異。
那鮫人男子,麵容清秀,像是畫上走下來的人物,沒什麽攻擊性。他一身極淡極淺的玄色衣裳,像水分極重的淡墨暈在紙上,有點煙雨朦朧的感覺。一雙情人眼低低的垂著,將煙雨朦朧的雨巷畫盡頭,深邃,又幽遠。
他眼眸裏的那點神情……姬姚覺得似曾相識,又覺得並不那麽熟悉,想不起來像誰。
“長夜王”,步六孤鹿在心念裏提醒姬姚。
長夜王……
眼前這位,就是長夜王的父親吧?瞧他神態、模樣什麽的,倒是與長夜王挺掛相。
聽見步六孤鹿的聲音,姬姚被人喊做“陛下”的氣性總算過了。發了那麽會兒呆,他這才想起來,他好像將某人忘了。
猛一回頭,瞧見步六孤鹿小媳婦兒似的站在身側靠後一點的地方,委屈吧啦的。
九公子縱橫沙場數千年,至今威名猶在,什麽時候這麽委屈過?
姬姚有點過意不去,伸手牽了他上前,也不曉得落在外人眼裏,他這煮得海水直冒泡泡的燒烤形象,配不配得上九公子,於是自慚形穢地問他:“我……我沒說什麽啊,你怎麽了?”
對麵的鮫人魂和鮫人骨,一起靜默了。他們出場時看到的那個吻……是真的!
沒必要一定得那樣渡真火……
姬姚這忽如其來的膩歪,震得步六孤鹿渾身都麻了一下。
這大庭廣眾的……
他也不說,自己大庭廣眾之下,都做了什麽。
“南海海市祝文禮,拜見陛下、九公子!”鮫人男子大袖抱在身前,躬身拜了姬姚和步六孤鹿。
“祝公子不必多禮!”步六孤鹿在他一拜之後,神色悄然翻過一頁,桃花淺笑迎上祝文禮,雙手將他扶了起來。“姬姚……嗯……”他故意頓了一下,暗地裏遞個眼神過去,沒說姬姚到底什麽身份。“公子有事直言,不必介意那些繁縟禮節。”
祝文禮,就是當年在絕訟國,與長夜公主私會那位。九公子跟他沒什麽交集,隻是聽元帝說過。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帝俊家的繁縟禮節最多,九公子又是最雅致的那一位,一麵之緣都沒有,他怎麽會不在乎禮節。
他不在乎,多半是買元帝的麵子,沒說別人可以放肆。
祝文禮是個明白人,這點兒規矩他還是懂的。
“文禮不敢。”他深深一揖,又多禮了。“若不是元帝寬容,我兒長夜和南海海市,恐怕都是保不住的……”
姬姚一聽“元帝”,就臉色不好。肺腑裏原已舒坦一點的傷痛,又開始隱隱的作怪了。
典型的妖作,說的就是姬姚。得不到的時候,遠遠看一眼都是甜的。得到了,眼裏就揉不得一點沙子。
步六孤鹿一隻手背在身後,偷偷握住了姬姚燃火的手骨,在心念裏哄他:“回家隨你,現在別鬧。”
姬姚:“……”
你說什麽?你個流氓兔!
“元帝羽化登仙許多年了,不說也罷。”祝文禮是個懂風月的人物,瞧見對麵那兩人都衝著他幹笑,自然知道什麽事情,很會來事的把話題轉移開了。“隻是文禮這裏有一件大事,想要拜托九公子。”
步六孤鹿聽他說有事拜托,心都吊起來了。因為有映雪公主那個承諾在先,他擔心祝文禮的請求,跟映雪一樣。
“我兒長夜,在小殿下蛋殼裏養了數百年,才撿得一條性命回來。還請九公子,代我謝過小殿下。”他拱手長揖,拜過步六孤鹿,又說:“另有一事,便是請九公子,賜我兒長夜一死。”
步六孤鹿:“……”
孤竹皇室的大神們,都沒事吧?
他心裏“嗝蹦”一聲,弦都斷了。果然,他又猜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