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暗戰 54、閑來論天理
首里城外通往那霸港的官路上,婆娑多姿的棕櫚樹、檳榔樹,還是蒼翠挺撥的琉球松,在月光下映出長長的倒影,五個人不緊不慢地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到了港口,這才和馬鐙分了手。
此時已到了午夜時分,貨棧大門敞開著,眾人一起走了進來,只見屋裡被翻得亂七八糟,連個下腳的地方也沒有,蘇八趴在地上收拾出一塊空地,總算能大家坐下來說話。
許靈兒拿出一包銀子,讓張狗兒放進那個破爛包裹,蘇八見狀趕忙掏了出來。
「多謝許姑娘!一個乞丐要錢幹什麼?我自有生存之道。」蘇八說著,把銀子還給了許靈兒。
扒拉一遍蘇八的行李,張狗兒輕輕搖了搖頭,把隨身的一把短刀放了進去。
「張公子,這對我來說沒什麼用,謝謝你的好意。」蘇八趕緊把它掏了出來。
此時,郭奕不禁想起了黃炳文前去給王沖送禮的情形,眼前的乞丐蘇八和那趾高氣昂、權勢熏天的錦衣衛相比,讓人無論如何不敢相信這是同一個人。
想起了夫君,郭奕低頭盯著脖子上的項墜,這是舅舅郭國強送給她和王沖的結婚禮物,睹物思人,眼眶不禁濕潤了起來……
沉默了片刻,郭奕把項墜摘下來遞給蘇八,嗚咽著講道:「這是我和舅舅的信物,你帶上吧,若有難處,就到秋目浦去找他。」
蘇八趕忙雙手推了回去,微笑著答道:「郭千戶,萬萬不可!如果說我是給郭國強大人添麻煩去了,反倒不如不去。」
發現大家拿異樣的目光看著自己,蘇八嘆道:「俗話說,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不過,在我看來,善惡卻在一念之差。」
「那麼,在你看來,林風能夠改變嗎?」張狗兒問道。
「請張公子放心,等到林風真正擔心,他所藏匿的財寶被人挖掘的那一天,改變他的日子就到了。」蘇八答道。
「蘇大哥,如果你不回來,將來我們回到日本,又該如何聯絡?」許靈兒問道。
「請不必擔心,只要你們需要我時,我肯定會出現,不必專門去找我。」蘇八答道。
張狗兒忍不住嘆道:「我要是有你這身本事就好了。」
蘇八拍著他的肩膀講道:「張公子少年有為,有月空長老這樣的師父,定能成就一番偉業,切不可自哀自怨。」
「住在這間貨棧,我平時應該關注些什麼?」張狗兒問道。
「那霸港有三個埠頭:那霸埠頭、泊埠頭和安謝埠頭,分別由那霸士族、首里士族、泊士族、久米士族等勢力所把持,主要從事對日本、朝鮮和咱們明朝之間的轉口貿易,由於獲利空間巨大,局面錯綜複雜,王公公為了防範倭寇,可謂煞費苦心,但其影響力也僅限於那霸埠頭。如今又有西洋人摻和其中,尚永王年幼,朝政分別由親日派國舅馬良弼和親明派長史鄭迥所把持,此二人明爭暗鬥,政局混亂不堪,一旦倭寇來犯,或者馬氏家族佔據上風,後果不堪設想……」
未等蘇八把話講完,張狗兒急忙問道:「正妃娘娘被王公公送進王宮,不就是為了制約馬氏家族嗎?」
蘇八不無憂慮地答道:「正妃娘娘進宮之前,與馬良弼的長子相好,如果她與馬氏家族勾結在一起,王公公可就危險了,雖說馬鞍、馬鐙兄弟忠心耿耿,但畢竟根基太淺。」
此時,郭奕不禁聯想到前兩次赴琉球辦差,當時年輕氣盛,又把首里城的最高長官陳平給得罪的不輕,面對如此複雜的局面,希望能多一個幫手,忍不住問道:「蘇大哥,你為何非要離開琉球?」
蘇八微微一樂,「為了把那張神秘的航海圖留給你們,不得不造張假圖糊弄了馬蜂窩,如今我已成了他的心腹,因在京城與馬良弼有過一面之交,怕他認出我來,我也算是個朝廷的欽犯。因此,正好藉機把小西行長等人弄走,以便能給你們留出時間,專心對付馬氏父子,此時不走,留下來只會添亂。」
「請蘇大哥多多保重!我們定會託人好好照顧你的家眷。」許靈兒安慰道。
提起了家人,蘇八強忍著淚水,把一子二女及髮妻、老母的詳情介紹了一番,話沒說完,已是涕不成聲……
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蘇八,郭奕沉默了半晌,勸道:「蘇大哥,請別介意,與嚴氏父子相比,你確實幸運很多……」
蘇八抹掉了眼角的淚水,講道:「當年,自認為還算很有上進心,曾面對蒼天高呼:我很努力、我很上進,我要陞官、我要發財,幻念破滅之後,也曾哀怨上天,為何對我如此不公?現在想來,是多麼的可笑……」
「是啊,無論王侯將相,只要是人,其實都是一樣的賤命。」張狗兒感嘆道。
「郭千戶剛才提醒得好!你們看,那嚴嵩前半生努力攀爬,到了位極人臣、權勢熏天的地步,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因貪財墮落,臨死落得千古罵名,其子西市問斬,全家人身陷囹圄,癟癟之年在極度悲哀中死去,你說說,他那權勢風光又有何用?」蘇八感慨地問道。
提起嚴嵩父子,許靈兒不禁想起,從嚴世蕃家逃出時的情形,那時候的她機敏果斷、敢作敢為,自從得知李如松娶妻、文濤出家之後,卻變得優柔寡斷、觸景生情,而如今,曾經落難京城的李家父子何嘗不是如此?
想到此處,許靈兒不禁念道:「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善惡若無報,乾坤必有私。」
「不錯,善惡若無報,乾坤必有私。過去的事或許已經過去,同樣的故事依然還在繼續上演,就像張公子所言,只要是個人,其實都是一樣的賤命,首輔大臣當然也不例外,或許皇家血脈暫時可以逃脫。不過,請各位想一想,秦、隋二世而亡,李唐、兩宋也都不過二百餘年,大廈將傾之時,皇族血脈之命,甚至比螻蟻還賤……」
講到此處,蘇八忽然發現郭奕的臉色非常難看,趕忙住嘴停了下來。
許靈兒和郭奕對了眼神,講道:「蘇大哥言猶未盡,有什麼話只管講來,我和姐姐都毫無心計,只知拚命為朝廷辦事,到頭來還不知會落得什麼下場。」
「那我就多說幾句吧。」蘇八可能是因為腿疼,咬咬牙坐到了床上,接著講道:
「二位姑娘巾幗不讓鬚眉,你們的所作所為,我看在眼裡、記在心中,始終充滿了敬意,我們華夏子民,經歷過五胡亂華、靖康之恥、崖山之役,還有本朝的『南倭北虜』之患,痛定思痛、唯有自強不息。將來,倭寇之禍依然是我中華心腹大患,也許你們自己不覺得什麼,但你們的作為,在我看來堪比岳武穆!」
「蘇大哥過獎了,其實,眼下我們做的很多事情,都是不得已而為之,哪有敢和岳武穆大人相比的奢望。」許靈兒說到此處,笑著嘆道:「只要我大明河清海晏,官府的老爺們都像海大人那樣嫉惡如仇,也就天下太平了。」
蘇八卻搖了搖頭,似乎並不以為然。
郭奕誤以為蘇八不願談起海瑞,趕忙解釋道:「海大人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清官,期望所有的官老爺都像海大人那樣,也是不可能的,只盼著官府的老爺們行君子之道,算是大明百姓有了福分!」
於是,蘇八站起身來,對著西方一抱拳,高聲講道:「蒼天在上,當年,我被惡魔所誘惑,做了很多對不住海大人的事情,請原諒我的無知吧!今日願意承受世間所有的痛苦,正是為此贖罪。如今,海大人是我的心目中的聖人,來世做人之楷模。如果說指望官府的老爺們都能行君子之道,無異於緣木求魚也。」
「難道官老爺們不是自幼熟讀聖賢書嗎?」張狗兒也好奇地問道。
「呵呵,現在閑來無事,便來論一論何為聖賢之道。孔子說『人之初、性本善』,是把人說得太好了;荀子說『人性惡』,是把人說得太壞了。張公子,你剛剛還說人都是一樣的賤命,從『心之所生』到『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也就是說,性是天賦帶了的;與性相對的便是偽,偽則有人為之意,因此,聖人才說苟不教、性乃遷。因此,仁、義、禮、智、信皆是偽也。」
此時,蘇八似乎頗有感觸,繼續講道:「哪個人做官不想當個好官?當年初涉官場我也一樣。所謂君子,人人皆偽裝,官職升的越高,越是明白天下烏鴉一般黑,不知不覺地就成了偽君子。而聖人恰恰又把人分為君子和小人,君子人人皆偽,而小人卻不失天性,久而久之,天下讀書人、官老爺們只會做表面文章,芸芸眾生謂之小人,失去了對天理人倫的思索和辨別,大家都活到這個份上,呵呵,其實已經與牲畜無異。」
「蘇大哥,聽你之言,難道聖人錯了嗎?」許靈兒不解地問道。
「呵呵,聖人沒錯,海大人親身實踐了聖人的言行,得到普天下人的讚歎!但期望每個人都能踐行聖人之言,恐怕難於上青天!君子與小人之分,其實就像我們開始時所談論的,善惡都在一念之差,君子與小人也是一念之差,貼著君子的標籤、而行小人之事的偽君子,在我們大明官場如過江之鯉、比比皆是,因此,我敢斷言,除了海大人,連當朝首輔張居正也不例外,我觀此人的下場,比嚴嵩也好不到哪兒去。」
這篇慷慨激昂的陳詞,對當朝首輔張居正的評判,或許才是蘇八想真正想表達的意思。
三人聽罷不禁相互看了一眼,暗自思量,這個世道真是太過複雜!
「而貼上了小人的標籤,再想成為君子……」沉默了片刻,忽聽蘇八提高了嗓門,大聲講道:「恐怕比登天還難!當年在南京的時候,我為什麼只用小人,而從不用君子,你們現在應該能理解了吧?」
張狗兒邊聽邊搖頭,講道:「未解其意,願聞其詳。」
蘇八微笑著答道:「呵呵,朱公子和張公子都是少年天性,還沒學會『偽』,所以,我敗就敗在天性少年之手。」
許靈兒頗有感觸地講道:「希望你和朱輝都能保持天性。」
「少年長大之時,便是天性磨滅之日,少年天性乃是因不知『偽』為何物,正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其實,離『偽』已經不遠了,何為初生牛犢?其實正是月空長老所倡導的眾生平等,你們看看,我煞費苦心招募來的『小人』,在月空長老的勸導下,放下了屠刀、立地成佛,每當我想到此處,真讓我無地自容!」
聽罷蘇八的這番話,張狗兒點頭講道:「善惡都是一念之差,連荒唐一輩子的玄德真人都能改變,相信林風也能立地成佛。」
「呵呵,少年,保持你的天性吧。」蘇八感慨道:「也許林風會變,也許他永不回頭,善惡之間的一念之差,根源還是在於天性有無泯滅,想當年,那個白衣少年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懲惡揚善、嫉惡如仇,悔恨掉進了那隻大染缸……」
聽著蘇八的聲音越來越小,許靈兒提醒道:「姐姐,天不早了,我們回去吧,也許天一亮小西行長等人就會來,讓蘇八大哥好好休息,明日我們就不能相送了。」
這時,神情肅穆的蘇八給她們深鞠一躬:「是海大人和你們給了我矢志不渝的信念,讓我重新找回了天性,在此對二位千戶大人深表謝意!」說罷,立刻跪在了地上。
「蘇大哥折殺我們姐妹了。」說著,許靈兒和郭奕一起把他攙扶起來:「說實話,我們和你差的不是一星半點,想乾的事情也沒幹成幾件,如今想起來就羞愧難當。」
「二位千戶大人不必謙虛,憑你們二人之力,為抵禦倭寇而勞碌奔波,令多少七尺男兒為之慚愧。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其實你們已經為國為民化解了很多危機,其豐功偉績自然不在話下,更難能可貴的是,你們言行如一、至真至善,讓我相信這世間還有真情,這才拿出勇氣,忍辱負重活了下來……」
此時已近三更天,郭奕和許靈兒臨走之時,忍不住再次落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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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外話
馬良弼簡介:1609年日本侵略琉球,主和派馬良弼與主戰派的鄭迥針鋒相對,在侵略大軍兵臨城下之際,馬良弼前去敵營議和,遭到扣留,首里城被佔領后,尚寧王被虜至鹿兒島,馬良弼投降了薩摩藩島津家,被釋放回了琉球,同另一主和派大臣毛繼祖,共同管理首里城。1611年尚寧王歸國,馬良弼出任三司官,自此,琉球國淪為薩摩藩的傀儡政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