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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千裏上

  月華如水銀傾斜在每一寸的林間,枝葉、藤蘿、腐地上麵,少女在睡夢中,眉頭緊蹙,應該不是個好夢。


  弦月半分時,方棠悠悠醒來,怔了半晌,緩緩坐起,往事如潮水,一時湧上心頭。


  恍如噩夢!


  她仰望星空的那輪明月,衣袖下傷疤一處疊一處,不少地方露出骨頭。


  有的是讓人打的,有的是練劍擦傷的,有的是落下懸崖時摔的,有的是森林野獸留下的爪痕。


  傷疤,有新有舊,結了痂遲早都會脫落,而噩夢不會結束,困擾了她這麽多年。


  娘親死後,爹爹不知去向,她就在鄴城東遊西蕩,守著弟弟妹妹,這裏討一餐,那裏挨一宿。有時弟弟妹妹肚子餓得抵不住,她偷了人家一個瓜兒薯兒,常常給人抓住,飽打一頓。


  那樣的日子,哪能窮盡?但好歹一家人在一起,開開心心,沒有其餘的煩惱。


  憐、毅,你們還好嗎?


  她有些心神不寧,感覺有什麽事情將發生,或許已經發生了,卻阻止不了,莫名的焦慮潮水般襲來……


  一時間,她竟癡了,隻覺森林的迷霧接連地,都不及她心間的冰山一角。


  也許是時候……是時候揭開重重謎團,尋找迷霧後的真相了。


  ……


  北麵之北,也是一般的深夜,那明月高懸際,靜靜望著這個塵世人間。


  荒野之上,也有個人抬頭仰望那一輪冷月,她風裘長袖,依然還是時潮裝扮,豐神如玉的臉上,寂寥仍隱約可見。


  那人轉過身,走到懸崖盡頭,登目極眺,似乎在找尋什麽?

  一路裙角搖曳暗香浮動,步態無限風流。


  原野上的夜風習習吹過,野草搖動,在衣衫飄動與沉默之間,彷佛時光也靜止不動。


  “唳~”


  悠長的禽鳴亢而悠遠,震動山穀,響徹方圓幾公裏,一道紅影掠過,長嘯仍然留在茫茫的際。


  “棠……”夜風中,卷起她唇角的呢喃起落、沉浮、飄蕩到無垠大地上。


  ……


  旭日東升,方棠第三次經過那座牆角掉了一半灰的破落道觀——較師銘澤所形容那一類破落教派還要淒慘,顯然是斷絕了傳承,連香火味都不曾傳出。


  本來,這沒什麽大不了的。在外界,這樣的道觀很尋常,沒有引人注目的雕梁畫棟,沒有建築精美的金碧輝煌。


  那禁區內的道觀年份看起來很是久遠,不知道是什麽時代修築的,匾額上是“闋衢海觀”四字,寫的端莊大氣,倒有幾分堂皇的意味。


  “不行,我得進去看看!”直到方棠第七次走過闋衢海觀時,她不顧泰阿石的警告,決意進入一探究竟。


  她自出發是一直往北麵而去,還是頭一次遇見這樣的怪事,似乎無論如何走,都離不開闋衢海觀的方圓三十丈內。


  方棠並不是魯莽,她劍道有成,前兩日就踏入了長風五境,尋常的靈異還奈何不了她。


  道觀的門扉上,積了一層層厚厚的灰塵,她一推開,就淅淅簌簌地落了下來。


  方棠素手輕掩檀口,瞥見觀內一人仰麵臥於大殿之中,一動不動,死了一般。


  伸手探他鼻息,已沒了呼吸,身上也是冰涼一片。

  “呀……莫不是死了?”


  方棠驚得目瞪口呆,還以為有什麽人特意和自己過不去,竟是個死人?

  當下連連拱手致歉,拜了三拜,口中連連道:“老前輩莫怪,許是你不能入土為安,才設法誆騙女進來。女親自為你下葬,望老前輩不要責難。”


  其實那人毫不動彈,宛似死屍無異,隻是並非僵硬而已。


  方棠伸手去摸他心時,似乎尚在微微跳動,鼻息卻是全無。不過,她情急之下,根本沒有細細分辨,隻當這是個死人莫。


  修行界這類的事不少,一些客死異鄉的人,故土難離,常常會托夢給親人,請求尋回屍體入葬。


  方棠隻當遇上這類靈異事件了,不過她自身都難保,怎麽可能帶著一個人離開?尋思著是給他火化了還是先就地下葬?

  “等一下……”黑暗裏,不知從哪遞過來一條手臂,一把攔下了還要下拜的方棠。


  “你你你!”方棠這一眼看去,差點暈倒在地,這個人與地上躺著的那人長得一般無二,猶如雙生子。


  “你先不忙著下拜,給你這一拜,老朽總感覺心驚肉跳的,怕是要折壽。”悟劍衣看她又要拜下去,不顧現在還是靈之身,連忙阻止道。


  他起先觀這女娃冰肌玉骨,餐霞飲露,料想這是塊絕世璞玉,就故意設計要考驗她一番,看下能否繼承他的大道。


  沒想到,這女娃心性自是極好。然而就是這拜了一拜,自己就生生斬落了兩百年的功德,好像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一般。


  這第二拜,他身上積攢的功德全都破滅了,甚至發絲間都多了幾縷白發。


  悟劍衣驚駭欲絕,當下再也顧不得擺什麽架子了,連忙出麵攔了下來。他一轉身,越過她,靈回歸了本體之內。


  方棠隻看到這人的身影一模糊,竟然直接穿過了自己,猶如她是透明的一般,不由尖叫了起來:“鬼啊……”


  “鬼叫嚷什麽?_?大白的,哪來的鬼怪?”


  那人話時臉上肌膚絲毫不動,若非聽到聲音是從他口中發出,真要以為他是一具行屍走肉的僵屍。


  這是一個老道士,足膚皸裂,土黃色的手掌上,繭子摞繭子,類似農間的老伯,卻並不給人親切之感。


  隻因他相貌猥瑣,身材瘦,似未進化完全的古猿一般,即便身著道袍,也沒有半點仙風道骨的意味,反而似沐猴而冠,讓人忍不住發笑。


  “你……不是鬼?”


  “你才是鬼呢,道爺在這修煉道法,不想讓你給打攪了。”


  悟劍衣沒好氣道,心底卻思忖這女娃究竟是何來曆?

  一時反而打消了收她為徒的心思,讓這麽尊大佬給自己當徒弟,每不消拜三拜,隨便給自己拜上一拜,估計都能下去見閻王咯。


  “這是晚輩的過錯,還請前輩責罰。”方棠恍然,若真是如此的話,確實是自己打擾人家了,哪怕心中還有幾分疑慮,她還是歉然地請罪。


  畢竟,修行界這類奇奇怪怪的術法確實不少,自己沒見過也不能就不存在。


  “別,千萬別拜!道爺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嗎?”悟劍衣看她又要下拜,差點嚇哭了,你是我的祖宗吧?

  方棠向他望了幾眼,便不敢正視,心想:“這位道爺為人這麽好,卻生了這樣一副怪相,實是可惜。我再看他麵貌,難免要流露驚詫神色,那可就得罪他了。”


  她岔開話題問道:“不敢請教老前輩尊姓?”


  悟劍衣微微一笑,自得道:“道爺無名無姓,也不喜歡別人叫我什麽老前輩,你要是願意,就喚一聲道爺。”


  “是,道爺好。”方棠乖巧道,她觀這道人雖相貌猥瑣古怪,本領卻不低,單單剛才露的那一手,就超越師尊、祖師們不知凡幾,值得她禮待。


  “好好好,你且在這待一待,我去捉點珍味,與你穩固下根基。”


  悟劍衣憑白丟了一身的功德,原有些惱火,不過看她乖巧的樣子,有幾分喜歡,也就渾不在意了。


  何況這事原是他自己惹出來的,他也知道怪不得方棠,何況要不是他設的局,這二拜之緣也結不下。


  穩固根基?


  方棠一愣,她倒是聽趙若竹提起過,她先的根基有缺,所以修煉起來,事倍功半。


  但世上有幾種奇珍,能補全她的根基,隻是都在名山大川、人跡罕至之處才能尋到。


  隻見那道人不知哪逮了一頭雪白的兔子,丟進了一處黑黝黝的洞穴。片刻後,白兔驚慌失措地竄了出來,還一邊嗚哇嗚哇地直叫喚,有幾分痛苦的樣子。


  方棠在雪光掩映下瞧得分明,隻見白兔身上咬滿了百來條七八寸長的大蠍子,紅黑相間,花紋斑斕,都在蠕蠕而動。


  她瑟縮了下,咽了口唾沫,不曉得那道爺要做什麽?

  悟劍衣喜不自勝,道:“帝王蠍喜活食,我在這裏等了三,終於趁它們回巢之時,以白兔引誘它們來捕食。不然,想要逮住它們,還得費好大一番功夫哩。”


  於是那道人自懷裏取出個布袋,連兔子帶帝王蠍一起包了,一把塞入懷裏,眉開眼笑的溜下了雪峰。方棠跟隨在後,心中發毛:“難道真的吃蜈蚣?瞧他神情,又並非故意嚇我。”


  悟劍衣打開布袋,將蠍子洗淨,下入開水鍋中。


  又自布袋裏取了十幾個拳頭大的玉匣子,掀開後,大抵是油鹽醬醋之類……


  二人此時在雪地的山道上麵生火,是山道,隻是繞著懸崖凸起的幾寸寬冰麵。


  方棠一不心踩了個空,一塊塊碎石滾落進了萬丈深淵,自上俯視,極為恐怖。


  “當心些……”悟劍衣搖搖頭,他在這山道走了幾百回,自然不消有掉落的風險。


  二人的野炊,背靠崖壁,直麵深淵,倒別有幾分滋味。再往上,就是那個孤零零的絕顛,這一處地勢極高,大可一覽眾山。


  這時悟劍衣打開了鍋,往內加入百裏香、胡椒粒、精鹽、薑、蔥、尖椒等佐料。


  他那布袋看著,卻五髒俱全,似乎無奇不有,一應物事準備的極其妥當。


  不像方棠除了吃野果,就是烤饅頭。


  那帝王蠍一隻隻約莫巴掌大,一字排開,在煮沸的雪水裏掙紮了幾下,就不動彈了。


  悟劍衣早已備好了副鍋,注入香油燒熱,先下粉絲炸熟撈出,鋪在盤底;再下蠍子炸脆,撈出擺在粉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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