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沈清月戴著帷帽和面紗進了青石齋!她親自抱著字畫!春葉只是跟在一旁提了個小包袱。
主僕二人一進去!便有店小二來迎!沈清月往寬敞的青石齋里掃了一眼!還是和她記憶里的樣子相差不大!書架林立!明亮乾燥,牆上張裱著不少字畫。
不過青石齋一樓里只有店小二一個人,掌柜賬房和周學謙都不在!可她明明看見穿著寶藍色直裰的周學謙進來了,沈清月猜測,他許是去了二樓?
倒也有可能!二樓清凈!樓上敘舊更為方便。
沈清月想上樓,她不脫帷帽!明知故問店小二!可否鑒定字畫!在哪裡鑒定。
「倒不知是普通畫作還是……」店小二問道。
「家中請來的畫師自稱是道山真人!不過我拿不準,若是真的!正好請你們替我裱起來。」
道山真人是近來京中小有名氣的畫師!他擅長寫生!熟識禽鳥動靜和花木風姿。有時筆墨工細秀逸,色彩濃郁絢綺!令人神怡,有時設色淡雅,筆墨自然,意境清俊舒朗,又令人神往。
而且七年後,道山真人的畫千金難買,沈清月當時為了得替張軒德尋一副道山真人的畫附庸風雅,花費了不少精力和銀子,所以她印象深刻,便信口開河報了他的名號。
站在二樓樓梯口的顧淮嘴角一抽,這沈清月的胡話真是張嘴就來,他什麼時候跟她說他是道山真人了?
樓下店小二咧嘴一笑,道:「道山真人的真跡小店裡也有,不過他只畫花鳥樹木,哪裡會畫人物畫,姑娘怕是受騙了。」
沈清月帷帽下的臉一紅,她還真不知道這個,只好道:「我看那畫師畫得很好,萬一是真的呢?」
店小二隻好道:「那好吧,請姑娘稍等。」
「可是在樓上鑒定?」
鑒定的一些用具的確在樓上,店小二道:「是的。」
「那我上樓去等吧。」
店小二一時忘了顧淮還在上邊,客人要上去,他總不好攔著,便彎腰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姑娘請。」
沈清月點一點頭,便領著春葉上樓去了。
店小二卻未跟上去,他立刻繞過書架子,往被遮住的後門跑去,到後院找掌柜的。
沈清月想到一會兒子就要見到周學謙了,她還有些緊張,不過腳上的步子卻不慢,一會兒就上了樓。
樓上四面開窗,後面及兩旁的窗戶是板窗,光束從四面八方照進來,二樓亮堂堂的,屋子裡除了幾張客人坐的桌椅,左邊有幾張鋪陳字畫用的長桌,右手樓梯那邊兩個靠牆的博古架子,擺放著一些不知道真假的古玩,便只剩一個上了鎖的大柜子。
沈清月從樓梯上去之後,果然看見有個穿寶藍色直裰的男人站在長桌前,身量背影和周學謙相差不大,正背對著她,低頭看長桌上的畫。
她蹙了蹙長眉,怎麼只有「周學謙」一個人?
許是賬房先生還沒來罷。
沈清月帷帽下的臉,隨即抿了一個淺笑,按照早就設想了無數遍的場景,緩步走過去,右腳故意勾動一旁沉重的靠背椅,鬧出了動靜,假裝要摔跤,身體微微前傾,順便鬆開手,讓手裡的畫都掉在了地上。
那男子也果然聽見動靜轉過身,看著她。
沈清月抬頭看見穿寶藍直裰的男子,打好的腹稿生生噎了回去,臉上的表情就僵住了——怎麼會是顧淮!
她下意識地收回腳,哪知道失神的片刻,腳尖帶著椅子往桌子那邊挪動過去,正好磕在了桌腳上,她一個不穩,往前踉蹌兩步,身子歪來歪去,真的被絆倒了,直直往顧淮身上撲過去,帷帽歪掉,帷帽上的繩子也勒在了她的脖子處,頗顯狼狽。
「姑娘!」春葉在後邊喊了一聲。
顧淮避之不及,他手上還拿著剝離宣紙的小銼刀,陡然往後仰去,被沈清月正面壓在了桌上。
沈清月踩著字畫,雙臂張開伏在顧淮的身上,小拇指最外側,正好磕在了銼刀上,登時劃出一道小口子,冒出刺目的血珠兒。
她疼得冷嘶一聲,想支著身子起來,兩手胡亂地按在了顧淮系腰帶的地方,他的骨頭硬邦邦的,摸著就硌人,沈清月的手突然更疼了。
躺在下面的顧淮情況更不容樂觀,他懷裡猛然撲過來一個人,胸膛還被對方的腦袋狠狠地撞擊了一下,肋骨都在發疼。
這不要緊,當顧淮努力撐起身子抬頭的時候,卻看見了沈清月嫩白纖長的手冒著鮮紅的血珠,而且她受傷那隻手上,正好帶獸牙手串。
皓腕的乾淨潔白、獸牙的猙獰沉褐、鮮血的刺目猩紅,如同一副相互交雜暈染風格陰鬱的寫意畫,恍恍惚惚之間,顧淮似飢餓的野獸嗅到了一絲血腥味,他頓時頭皮發緊,渾身緊繃,眼睛微微發紅,死死地攥著手裡的銼刀,挪開視線,極力地剋制著下頜的顫抖。
他越是壓制,反而越是忍不住去看。
沈清月蔥白的手還在滲著血,殷紅的鮮血,像在乾淨的宣紙上點了一筆硃砂,是凝在他心頭的一顆痣,不安分地在他心臟里橫衝直闖,讓人瘋狂失控。
顧淮緊緊地閉上了眼,忍住不去看沈清月的手,哪知道下一刻就有一股柔軟挪到了他的腰上,摁著他的骨頭。
他知道,那是她蔥白水嫩的柔荑。
顧淮腦子裡浮現的旖旎場景,刺激得他渾身發麻,似要將他變成一頭凶獸。
他抬手推了她一把,顫抖的手臂使不上力氣,並沒成功把人推開。
沈清月怕滑倒,反而把顧淮的腰帶揪得更緊了。
「……」顧淮明顯感覺到腰帶狠狠勒住他的腰。
一切發生的太快,春葉連忙跑過去扶人。
沈清月雙腳終於踩穩了地面,她的臉已經燙紅,心道還好帶著帷帽和面紗,顧淮肯定認不出來。
「沈清月,你給我起開!」顧淮嗓音嘶啞低沉,咬著牙擠出了這句話。
「……」
沈清月如遭晴天霹靂,雙肩一顫,他……到底是怎麼看出來的!她連忙鬆開顧淮的腰帶,扶著春葉的手站起來,往後退了好幾步。
顧淮終於從桌上起來,他捏著銼刀的手扶在長桌上,略微彎腰喘著氣,似乎在竭力遏抑某種異常的情緒。
沈清月羞赧地取下了歪掉的帷帽,春葉則蹲下身,趕緊將字畫撿起來。
顧淮漸漸平復,他低頭看去,五幅字畫,另外四副捲起來之後繩子綁得好好的,唯獨他給沈清月畫的那一幅畫,掉在地上之後舒展開來,露出畫中人的絕美容顏,加之他所用顏色濃艷,畫中人艷麗嫵媚似尤物入人間,任憑哪個男人看了,都難以不心動。
而本尊卻以帷帽輕紗遮面。
見畫而不見人,彷彿神女入夢,求而不得,必定撓得人心裡發癢,以致日思夜想,病害相思。
顧淮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她竟拿他的畫設一起相思局。
他咬緊下頜,眸光漸漸蒙上一層陰冷。
虧得他當初探她棋藝之時,還以為她……單純!
真是瞎了眼。
沈清月剛收拾好畫,掌柜的就上來了,他看見倒地的椅子和歪了的桌子,愣愣地眨眨眼,看向顧淮。
顧淮臉色已然如常,沈清月面戴輕紗,倒也沒透出什麼異常。
掌柜眼看應該沒有要緊事發生,便輕咳了一聲,便笑看沈清月道:「這位姑娘可是鑒別道山真人的畫?」
顧淮嘴巴抿成一條冷毅的直線,捏銼刀的手,骨節處隱隱泛白。
沈清月這才想起這事兒,眼看是找不成周學謙了,她料定顧淮不是多事之人,便硬著頭皮道:「正是,另有幾幅字畫還想請掌柜替我裝裱起來,我好便於收藏。」
說謊話還面不改色。
顧淮冷淡地瞥了沈清月一眼,果然並未拆穿她。
掌柜走過去,擺正了桌椅,領著沈清月往沒有鋪陳畫作的長桌那邊去,他接過她手裡的人物畫,平鋪在桌上,朝光線最好的方向,俯身細看。
沈清月在旁靜待,顧淮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地看向胡掌柜。
一時間,二樓上鴉雀無聲,靜可聞針。
胡掌柜很有經驗,看的也很細緻,找了五處細枝末節的地方看了半天,才直起身,似有深意地看了顧淮一眼。
顧淮深深地回看著胡掌柜,皺了皺眉,隨即面色淡然如常,不顯心思。
胡掌柜收回視線,看著沈清月溫和一笑,道:「這不是道山真人所畫,行里人都知道,道山真人不畫人物,只畫花鳥樹木。姑娘你肯定是被人騙了。」
說著,他的餘光饒有意味地看向了顧淮。
顧淮:「……」
哦,反倒變成是他在騙人了?
沈清月並不意外掌柜鑒定出來的結果,這畫是顧淮畫的,什麼道山真人給她畫的,本就是她順口胡謅。
不過當著正主的面兒胡說八道,沈清月到底還是有些尷尬的,好在她面上的輕紗,掩住她異樣的神情,聲音低低地道:「不是就不是吧。」
顧淮睨了沈清月一眼。
她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真是厲害,幾乎信口拈來。
胡掌柜笑呵呵道:「不過這畫也是上乘之作,技法成熟,設色合理協調,可以說是完美無缺,姑娘保存好,將來也許可以傳世。」
沈清月當然知道這畫價值不菲,等到七年後成了顧閣老的畫作,價值更甚。她笑道:「煩請掌柜替我裱好,妥帖保管。不知幾日後可以來取?」
胡掌柜道:「五日左右。」
沈清月葉付了定金,拿了文契,便將字畫留在了青石齋,下樓離開。
等人走了,胡掌柜才笑望著顧淮,問道:「顧公子這是何故?」
明明顧淮就是道山真人,替人家姑娘畫了畫像,卻刻意隱瞞身份。
顧淮解釋道:「她是我教書主顧家的姑娘,我不過受人之託替她作畫,沒有必要告訴她我的名號。」
胡掌柜笑容僵在臉上,頓時不笑了,問道:「她是沈家姑娘?行幾?」
顧淮道:「沈二姑娘。」
胡掌柜失神片刻,方恢復了神態,轉而道:「那這畫,是公子裱,還是我裱?」
顧淮從前在青石齋賣畫結實了胡掌柜,後來畫賣得少了,便幫忙鑒定真假賺錢,偶爾也幫著裱畫。
他想起方才的事,語氣微冷,道:「您裱吧。」
胡掌柜笑著點頭道:「也好,顧公子好生舉業。」
噔噔噔,樓梯傳來沉悶的腳步聲。
周學謙在後院和賬房先生說完話,便出來找胡掌柜了。
二人竟像是舊識,目光相接,各自一笑。
周學謙手裡也拿著一幅殘破的舊畫,他道:「此來還有一件事央求胡掌柜,家父有一副心頭好損壞許多,托我帶到京城請人修補,倒要麻煩您了。」
胡掌柜點頭應允,道:「我瞧瞧。」
周學謙雙手奉過去,無意間瞥到桌上的美人圖,目露驚詫,眼神鎖在了上邊。
顧淮順手就卷了畫,與另外幾幅字放在一塊兒,動作迅速。
周學謙窘迫地眨了眨眼,將殘舊的畫遞給胡掌柜之後,視線又不經意地落在了那副美人圖上。大家作畫都是力透紙背,便是透過畫紙背面,他也能隱隱窺探幾分畫中人的仙姿。
胡掌柜略掃了一眼周學謙送來的畫,道:「可以修補,不過費些功夫,半個月之後,周公子再來問取。」
周學謙作揖道謝,他喉嚨里塞著一句話,卻因為十幾年的家教素養,始終沒法問出口,只得如鯁在喉地告了辭,離開了青石齋。
那畫中人生得實在是太合他的心意。
回去的路上,周學謙有些痴痴地想,不知畫上人生於何家,倘或能見到真人就好了。
畫中人已經到沈家了。
沈清月下了樓才知道,青石齋竟然有後院,而且她正好和周學謙錯過了。
沈清月捏了捏眉心,沒想到,顧淮竟然與青石齋的掌柜有淵源,真是令人頭疼。
她想……顧淮應該看不出來她的心思吧。
這次去已經鬧出了大笑話,看來只好放棄用那個法子去接近周學謙了。
穿過垂花門,沈清月一邊走一邊回憶前世兩位表嫂的好處,周表哥既肯娶她們,必然還是中意她們某些長處,她若能學得幾分,至少表哥也會多注意她一些吧。
沈清月逐漸回憶起來,那兩位似乎都很會下棋,都曾是被沈家人拿出來誇獎過的。
想到此處,沈清月臉上綴著篤信而清淺的笑容。
她也很會下棋啊。
沈清月和春葉二人還沒回到雁歸軒,就被秋露半路給攔下了,她氣喘吁吁地道:「姑娘不好了!林媽媽在院子里發作呢!」
春葉馬上鎖起了眉頭。
沈清月從容地問:「怎麼回事?」
秋露答道:「林媽媽問您去了哪兒,奴婢們不知道,她聽說您出了二門,又未知會家中長輩,便發了脾氣,拿院子里的姐妹們撒氣。」
沈清月早上和沈世興一起出去的,並未特地知會誰,林媽媽當然不知道。
她這是殺雞儆猴,打沈清月的臉呢!
沈清月冷笑一下,想著差不多到沈世興點卯回來的時間了,便低聲吩咐了春葉幾句,叫她將人「請」過來。
春葉點頭跑了之後,沈清月便領著秋露一起往雁歸軒里去,不過她倆走的很慢,眼看著身後已經有人匆匆追過來了,才跨進院了子,就瞧見庭院里站滿了丫鬟婆子,林媽媽趾高氣揚地訓話呢。
林媽媽聽見了院門口的動靜,見了沈清月進來,回頭看了一眼,又扭回頭,繼續訓斥丫鬟們服侍不盡心,不顧主子安危,說她們個個都是失職的奴才,合該拖出去打死!
沈清月秀眉擰著,故作不知,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林媽媽何故發這麼大脾氣?」
林媽媽這才問沈清月道:「姑娘今兒可是出了府?府里有規矩,姑娘出府,可是要稟報長輩。但三夫人卻不知道您出了府,我聽說丫鬟們也沒去老夫人和大夫人那兒打過招呼。這些個伺候的丫鬟,各個都一問三不知,姑娘你說是不是該統統打死!」
分明指桑罵槐呢。
沈清月柔聲道:「林媽媽息怒,確實與她們無關。我今日出府,是為了裱幾幅要緊字畫,一時心急,便並未交代她們。」
她就是怕林媽媽盯著重霄院的一舉一動,才故意沒交代丫鬟,省得被林媽媽抓住了她打周學謙主意的把柄。
林媽媽丟了灶上的事,本就是來竭力看管沈清月的,哪知道沈清月躲過她的眼睛溜出去,不知道偷偷摸摸辦了什麼事,她窩了一肚子的火,板著臉質問道:「字畫再要緊,姑娘也不能連規矩也不顧!」
沈清月只好道:「下次若出府,我自會告知林媽媽,這回確實是要緊字畫,一時急切就忘了,且饒過丫鬟們吧。」
林媽媽當然不肯,她罵了這好半天丫鬟,是為了讓丫鬟們記恨沈清月連累她們,不是為了讓丫鬟們感激沈清月的!
林媽媽微抬下巴,冷著臉道:「看來姑娘還是分不清輕緩。姑娘金貴,自有三夫人和老夫人教養,這些個丫鬟沒有看顧好姑娘,根據府里的規矩,卻是不容放過,今兒非得打她們幾十板子,叫她們知道往後怎麼伺候主子!」
丫鬟遭遇不可躲避的禍患,又是被沈清月害的,自然一邊怨著林媽媽,一邊恨上沈清月。
沈清月心中冷笑,林媽媽還是有些手腕,知道如何拿捏人心。
她掐算著時間也差不多了,便怒視林媽媽道:「難道我為了裱父親送的字畫,一時著急忘了交代丫鬟,就這麼不能饒恕了嗎?」
林媽媽被沈清月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頂嘴,她面子上下不來,一時口快,道:「不能!」
正好沈世興就進來了,聽了個真真切切,原來沈清月早上是去裱他送的字畫。他黑著臉,一邊大步走過去,一邊斥林媽媽道:「你這刁仆給我跪下!」
林媽媽略側頭一看,見沈世興怒氣沖沖地朝她走來,立刻心慌起來,跪下道:「三老爺,老奴……」
她話音未落,沈世興沖著她心窩子上就是一腳,道:「月姐兒孝順,你為了這麼點兒事兒,就這樣大動干戈苛責她?」
林媽媽仰倒在地,根本沒有人扶她,捂著發疼的心口,流著淚求饒:「老爺饒命,姑娘出門也未曾同任何人交代一聲,奴婢不過擔心姑娘安危,一時情急才教訓了丫鬟們。」
她這話有兩層意思,一則沈清月犯了家中規矩,二則她只是對丫鬟發火,並未苛待沈清月。
沈世興負手而立,面色鐵青地看著林媽媽道:「是我早上帶著月姐兒一道出去的,難道我還要事事都跟你交代一聲?你算什麼東西!你還要打壞她的丫鬟,丫鬟們心裡豈不怨恨月姐兒?你到底什麼居心!」
林媽媽瞪著眼睛看向沈清月,二姑娘根本沒說早上是跟著沈世興一道出去的,沈世興又是上衙門去的,她哪裡會料到是沈世興領著沈清月出門的!
她無言片刻,當即反應過來,跪直了認錯兒道:「老爺息怒,老奴並不知道姑娘跟著您出門的,老奴要知道,也就不會憂心忡忡了。老奴還不是擔心姑娘的安慰,姑娘要有個好歹,老爺和夫人豈不心疼死了。」
沈世興臉色果然緩和了許多,畢竟林媽媽初衷還是好的,倒並非故意為難沈清月。不過他都一腳踢過去了,再不妥善處理,恐怕要擔上個虐待忠僕的名聲。
沈清月察覺到父親的神色變化,心知這回是除不了林媽媽了,便上前拉著沈世興的衣袖道:「父親,林媽媽雖太過嚴厲一些,倒也是一片好心,且饒過她吧。」
有了女兒的話做台階,沈世興心裡頓時舒服了很多,他面色平淡地看著林媽媽道:「念你忠心的份兒上,且饒過你,下回勿再凡事不問則興師動眾丫鬟,鬧得內宅不得安寧!」
林媽媽慌忙點頭哈腰應是。
沈世興換上溫和的面色,轉而笑問沈清月:「月姐兒早上是為了裱我送給你的字嗎?」
沈清月頻頻去沈世興書房,便從他手裡得了幾幅字畫。
她柔面含笑,道:「是,女兒怕單單一張宣紙容易丟失,想裱好存放。」
沈世興心裡很受用,他不覺飄飄然道:「不過我隨意所書,月姐兒不必這般費心。」
「要的,父親所贈,便是邊邊角角,女兒也要好生收藏。」
沈世興大笑著,道:「隨你吧。」
沈清月又道:「出去一上午父親您也累了吧,不如就留在雁歸軒用膳?」
沈世興大喜,上次就沒在雁歸軒吃成,這回可不能再拒絕了,他頷首而笑:「好。」
父女二人一前一後地走進了屋子。
次間里,沈清月和沈世興對坐在羅漢床上,中間隔著小炕桌,丫鬟上了一壺熱茶。
沈清月從丫鬟手裡接過茶壺,親自替沈清月斟茶,也是她喝慣了的女兒茶。
父女倆一人一杯茶,沈清月渴了,她端起茶杯先抿了一口,察覺味道不對,低頭細細看了一眼,才確定是陳茶,她眉毛微挑地掃了春葉一眼,唇邊的笑容一閃而過。
真是個聰明丫頭。
沈世興看著黃褐不清的茶湯,便深深地皺起眉頭,他也口渴,便喝了一口,登時就吐出來了,放了幾年的陳茶,茶葉的清爽醇厚早就變得淡薄,香味也滯鈍低濁,簡直難以入口。
沈家在京中算不得什麼富貴之家,卻也不至於連新茶都喝不起,沈世興多少年都沒過這麼差勁的茶葉了。
他重重地擱下茶杯,看著沈清月道:「你平日里難道就喝這種茶葉?!」
沈清月緩緩垂頭,低聲道:「上一季的新茶喝完了。」
一年四季,姑娘們的衣裳胭脂茶葉,那都是都定額的,用完了只有自己花錢補貼,府里再不會多出錢給她們使。
沈世興看著沈清月,道:「你就不知道從我哪兒去取么?」
沈清月像是陡然明白過來,「哦」了一聲,細聲笑道:「女兒以後知道了。」
沈世興又心疼又無奈地看著沈清月,道:「真是……」
真是個傻丫頭!
沈世興不禁對她的事兒越發上心起來,吳氏雖說明面上照顧了沈清月,卻依舊對她不上心,扔了管事媽媽就甩手不管,始終沒有細緻到方方面面,而他這個傻女兒,又是不知道爭,不知道搶的人,他隨手送她的字畫,她都要拿出去好好裱起來,給她的幾根簪子,恨不得從年頭戴到年尾。
他看著沈清月,卻見她只是一笑,隻字未提任何不滿。
沈世興更愁了,端著茶杯的手漸漸收緊——沈清月那點兒銀子,夠不夠她裱字畫的?裱了字畫,這個月胭脂水粉錢可還足夠?可還有餘錢做新衣裳穿?
真是愁死人。
兩人沉默地坐了一會子,沈清月起身道:「父親,我去廚房做幾個菜,您稍等一會兒。」
沈世興叫住她,看著沈清月嫩白的手,聲音溫潤:「要你去做什麼?又不是沒有丫鬟。廚娘最下色,偶爾做幾道菜怡情就是,自己不要常做。姑娘家要精細,不要做一些粗活。」
一旁伺候的春葉立刻吩咐小廚房去做飯。
沈世興看向窗外,正好瞧見葡萄架旁邊,被木架子圍了一半的土地,地里種著不少青菜,搭起的架子上攀爬著綠油油的葉子,隨風顫動幾下,似綠浪浮動。
他指了指外邊的地,扭頭問沈清月道:「那地里的菜……」
「是女兒種的。」
「……」
沈清月滿含笑意,看向窗外解釋道:「地里種的是小白菜和芹菜,纏繞著架子長起來的,您猜猜是什麼?」
沈世興瞧著遠處黃色的花朵,道:「是絲瓜?」
沈清月搖搖頭,笑意從眼底漾出來,似乎得意道:「是黃瓜,黃瓜的苗很好發芽,剛種的時候苗特別小,後來發了很多芽,都是女兒自己用剪刀剪去多餘的苗。小苗長的很迅猛,還沒多久呢,就已經開花了,等結了頂花帶刺的黃瓜,女兒就摘下來送給父親嘗嘗,好不好?」
「……好。」沈世興聲音微哽,他收迴流連在窗外的視線,垂下泛紅的眼眸看著茶湯,無意識地喝了一口,茶葉味淡而輕澀,他卻恍然不覺。
午膳來了,三菜一湯。一道下飯的香乾菜,是春芥菜風乾取梗加鹽腌制,用青花喜報多子紋盤盛著,顏色簡單幹凈。另有一盤子荔枝肉,經油鍋里炸了撈再用冷水激,便起了皺,一層一層,肉丸子個頭便似荔枝大小,最後沾了清醬,顏色紋理都似荔枝一般。再添一道時蔬和一碗雞蛋湯,豐盛的很。
沈清月胃口倒是很好,沈世興起初不知道再想什麼,有些悶悶不樂,吃著吃著,許是受了女兒感染,食慾大增,吃了兩碗飯。
在雁歸軒用過膳之後,沈世興便回了萬勤軒。
沈清月還在羅漢床上消食,沈世興便差人送了東西不少東西來,有杭州的龍井茶,碧綠清新,還有常州陽羨茶,深碧,形如雀舌,味道比龍井稍微濃烈一些,是沈世興的同僚送給他的,自己沒來得及喝,就著人送給到了雁歸軒來。另有五十兩銀子和一些治外傷的膏子——他怕沈清月做粗活兒不仔細傷了手。
春葉看著這些東西笑道:「姑娘,老爺還是疼您的。」
沈清月臉色一絲笑意也沒有,她只是淡聲道:「收起來吧。對了,我庫房裡的尺頭你看看還有多少,挑一些中上的賞給丫鬟們做衣裳吧。」
今兒一事,丫鬟們肯定恨透了了林媽媽,沈清月再給些好處收買,便是人心所向,林媽媽則成了雁歸軒的外人。
春葉眼睛一亮,笑著轉身去辦了。
沈清月靠在決明子填充的迎枕上,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今兒沒見上周學謙,青石齋也是再不好去了……她要怎麼才能在周學謙面前露一手棋藝呢,最好是能跟他對弈就好了,她肯定能贏周表哥。
她想起來了,柳氏將要替堂姑姑接風洗塵,在沈家操辦一場堂會,也許在堂會上,能和周學謙找機會博弈。
沈清月正愁記不得堂會是哪一日,就有柳氏的丫鬟過來,說明兒要在花廳里宴客,問她身體好全了沒有。
原來堂會就是明日了。
沈清月回說已經好了,明兒自回去的。
次日,沈清月挑了件桃紅的褙子,搭配月華裙穿,腳上踏著自己繡的寶相花鞋子,簪戴金簪,淡掃蛾眉,點上朱紅的口脂,便往花廳去。
花廳里熱鬧極了,主家早就進去坐著,客人也來了不少。
周家母子此次進京,將來是打算在京中落腳生根,但離京多年,周家在京中除了沈家已無舊識,這次堂會只得由沈家出面操辦,請來的大多是沈家熟識的親朋好友。
沈清月基本上都認識,有些夫人,甚至她前世臨死前都還在往來。
不過她十四五歲的時候,不大跟沈家這些親友來往,吳氏也鮮少帶著她出去走動,這些夫人倒不很是認得她。
沈清月見了這些人,一派從容淡定,行動落落大方,不卑不亢,進退有度,雖然容貌昳麗,卻婉婉有儀,像是個溫順賢明的姑娘。
眾人倒是吃了一驚,沈家竟藏有這般貌美的姑娘,大氣華貴,明眸善睞,自有一段風流態度,乍然看去,端莊氣質倒不輸給持家幾年的宗婦。
只不過這小娘子怎麼自己就進了花廳,身邊一個長輩都沒有,客人們好奇地看向柳氏。
柳氏見沈清月孤身一人來了,便熱絡地拉過她,同眾人笑著解釋道:「這是我的二侄女——月姐兒,快過來見過你姑姑。」她引著沈清月往周夫人跟前去。
周夫人一聽說是沈世興的大女兒,她眉毛抬了抬,連忙起身,細細地端詳著沈清月,緊緊地握著她的手,神色複雜道:「月姐兒,我是你姑姑……從前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
十三、四年前,周夫人剛出嫁不久,還留在京中,的確到沈家來抱過沈清月,一別多年,她不想小侄女竟都出落得這般令人驚艷了。
沈清月屈膝行禮,低眉順眼道:「姑姑安好。」
周夫人一笑,越發喜歡沈清月,眼看著她身邊沒個人照料,就拉著她坐在自己身邊。
沈清月從善如流,挨著周夫人坐。
小娘子的闖入,似沸騰的茶水嘟嚕嘟嚕地響著,漸漸又涼了下來,沒了聲音,花廳里的女眷們繼續談笑起來。
言談之間,今日來的夫人和小娘子都忍不住去瞧沈清月,卻見她不大說話,被人問到頭上,應對自如,大方得體,可見是個知書達理,外簡內明之人。根本就不像坊間傳的那麼刁蠻愚昧。
眾人忍不住高看沈清月一眼。
四房的沈清慧也在,她方才來的時候,卻沒有這般待遇,她噘著嘴,想著周學謙的模樣,看向周夫人親昵地搭著沈清月手背的動作,心裡很不是滋味兒。
接著吳氏就來了,她領著沈清妍一道來的,人才剛進來,聲音就先傳了過來。
沈清月隨眾人的目光看過去,這才想起來,沈清妍一直拘在院子里抄佛經,也不知道已經抄了多少,一個月時間夠不夠她抄的。
沈清月起身迎了吳氏,喚了她一聲,禮數周到。
吳氏沖沈清月笑一下,與客打了招呼,便坐下了,就坐在周夫人的旁邊。
客人們眼神似有若無含有深意地打量著吳氏,沈清月嬌縱不孝的名聲,就是吳氏間接傳出去的,這倒是很有意思。
吳氏似乎察覺到旁人眼光的異樣,她雖不知道為了什麼,卻曉得定又是沈清月的手筆!
坐在綉敦上的沈清慧忽然朝沈清月問了一句:「二姐,聽說你前兒病了,怎麼病了昨日還偷跑出門?豈不叫家裡人擔心?」
夫人小姐們詫異地抬眸看著沈清月,大業雖不比從前那般拘束女子,可是也沒到允許沒出閣的姑娘家擅自出門的地步!
周夫人也若有所思,沈清月一直託病沒來拜見她這個長輩,昨日卻有時間擅自出門?
花廳里的人對沈清月的好感,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有些厭惡,這般小年紀的姑娘,就這樣會偽裝欺騙,可真是心機深沉之輩!
吳氏和沈清妍相視一眼,忍住嘴邊的浮起的笑意,挑釁地看向沈清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