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盡覽眾生相 第二十九章 井中聽雨落
上一次來這裏也是黑夜,這一次依舊是無人經過此處。加上聽了茶館小廝的那幾句話,蘇佑陵才驀然覺得此處當真是有些詭異的滲人,陰風陣陣。
霍府大門是有封條的,之前楊熙安應該是翻牆進去從裏麵打開的門。
蘇佑陵想起上次霍府大門被楊熙安打開時發出的巨大噪音,不想惹上其他麻煩,便也準備也翻牆進去。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來到院落裏邊,周遭環境和蘇佑陵第一次進來時大致一樣,院落布局無非是兩側廂房,中間正房旁邊連接了兩座耳房,後邊還有一座罩房。
整個院落一眼便能看出久無人打理,雜草叢生不說,遊廊上承重的柱子因雨水常年侵蝕已經出現了裂紋。
蘇佑陵順著遊廊先進西廂房,推開門的一刹塵糜湧出,還帶著一股刺鼻的異味。蘇佑陵捏住鼻子擺了擺手拍散煙塵才邁步跨過門檻。
從陳設來看便能一眼斷定此處原本是一名女子的閨房,梳妝台上還有已經腐爛變黴的胭脂、水粉等物。蘇佑陵沾了一些放到鼻子前聞了聞,隨即便被嗆的咳嗽。
蘇佑陵用手臂擋住鼻子,實在是氣味難聞,仿若食物變質了一般。臥榻之處自然也是生了許多黴斑,白色被褥還保持著被人掀起的樣子,應該是仵作驗屍動的。
隻是那白色被褥的中間有一大攤褐色,如同幹涸的血漬。蘇佑陵伸出兩根手指將被褥輕輕提起,厚厚一層灰糜頓時漂浮彌散開來。
蘇佑陵轉了轉被褥在上麵發現了一道豎長的缺口,像是被利器戳破一般。
蘇佑陵心中冷笑,鬼也用刀劍殺人嗎?
大致搜尋一番,實在是沒什麽其他值得注意的,蘇佑陵便準備直接去正房看看。
來到院落,院中有幾顆梧桐樹,許多枯葉疊積,和上次來時的環境樣貌別無二致。奇怪的是蘇佑陵發現了一些鋪在麵上的枯葉有破損跡象,不像是自然凋落,倒像是人為用利器劈落。若是足足十年都無人在此,那這些破損的葉子又該如何做解?
內院有一處水井,上次蘇佑陵也隻是草草看了兩眼,並沒什麽奇異的地方。
蘇佑陵徑直走到水井旁,竟是發現了井沿一個褐色的掌印,像是有人曾趴著一般。蘇佑陵探過頭看向井內。正值漫漫長夜,本就很難看清楚什麽,井壁沿下去就像一個大黑窟窿,不知有多深,但一定不淺。
蘇佑陵在身邊摸索撿起一個大小適中的石頭輕輕的朝裏麵扔了下去,確是聽到了沉悶的觸地聲,顯然水井也已是幹涸。
蘇佑陵摸了摸下巴,凝視著漆黑一片的深井皺眉沉思。
一道窸窣的腳步聲在蘇佑陵腦後驟起,蘇佑陵心中陡然一驚,下意識從懷中摸出匕首回過頭。
很多時候,一刹遲疑,便能定生死!
眼前那名黑衣人捂的嚴嚴實實,早就搶先一步掠到蘇佑陵眼前,用手猛將蘇佑陵向前一推。蘇佑陵瞳孔微縮,竟是一時覺得這黑衣人的身形,他在哪裏見過。
蘇佑陵本就不會武功,那人的力氣又出奇的大,蘇佑陵如何擋得住?當即便一腳踏空被井沿一絆,整個人都向井內栽倒過去。
也就在此時,一道嬌喝聲傳來。
”賊人休走。”
蘇佑陵聽出了那是徐筱的聲音,但他的眼前隻有一片漆黑。蘇佑陵一頭栽進了井裏,結結實實的掉在井底發出一絲沉悶的聲響。
徐筱見狀心中一緊,腳步也停了下來。那黑衣人見到徐筱出手,也不再去管蘇佑陵的死活,乘著徐筱愣神的功夫幾個縱身便翻出了霍府。
徐筱咬了咬牙,也再不去追趕,快速掠至井邊朝著裏麵呼喊:“蘇佑陵,你沒事吧。”
半晌過後依然無人回應,徐筱本就心急如焚,聽不到蘇佑陵的回音更是一時心情複雜,再張口時竟是帶著一絲哭腔:“蘇佑陵,你別玩了,快說句話,你要敢嚇我信不信我明天就把你的跛狗燉了?”
“我以後不揪你了,真的,蘇佑陵你快說句話。”
“我說,你能先擦擦眼淚不?都掉我腦袋上了。”
聽到蘇佑陵有氣無力的聲音,總算是讓徐筱寬下心來,長舒了一口氣。繼而又羞憤罵到:“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屁孩大半夜裝什麽捕快查案,你以為你真是勘隱司了?嗯?”
又是半天不見回聲,徐筱氣極破口大罵:“蘇佑陵,你這麽喜歡裝死等下上來我就砍死你。”
並非蘇佑陵不想回答徐筱的話,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幸好井壁多年被水侵蝕,本身質地又不夠硬,自己及時掏出了匕首劃進井壁之中,加上雙腿緊蹭井壁用以緩衝,恐怕這次真的是要交代在這裏。
饒是如此,蘇佑陵的兩條腿已是沒有絲毫知覺,手臂也被井壁刮蹭的鮮血直流。但即便很痛,下落的時候蘇佑陵也一直緊握匕首,不然這會兒丟的八成就是命了。
想想都憋屈。
娘咧,合著一口井都比無數人的追殺要命些。
蘇佑陵心中無奈歎道,隻覺得腦袋又開始發脹。
徐筱也意識到了蘇佑陵的情況不妙,趕忙想去找人來幫忙,又怕沒人和蘇佑陵講話他一個人支撐不住,一時陷入兩難之中。
”汪,汪。”
一道狗叫聲讓徐筱終於是麵露喜色。
跛狗本就通人性,見二人都不在房中,也是自己循著氣味一路跟過來,徐筱知道跛狗通人,連忙對著跛狗張嘴:“跛子,你主人掉下去了,你快去喊人過來。”
那跛狗聽完話,立馬便又幾下跳到牆上,出了霍府。
“蘇佑陵,你可千萬別有事,跛子去喊人了,你不許睡覺,聽見沒?”
蘇佑陵耳畔聽到徐筱的聲音回蕩,卻再無一絲力氣開口。
徐筱再也不惱,猜到蘇佑陵傷的很重,也就坐在井沿上緩緩開口:“你不總說想知道我究竟是幹什麽的嗎?我呢,叫做徐筱,是因為娘親喜歡竹子,爹爹就給我起了這麽個名字。”
徐筱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勾,嘴角也逐漸勾起,像是想到了開心事一般。
“我娘親很好,爹爹……其實也算是很好,爹爹沒讀過書,是一輩子的莊稼漢子,我小時候就總問娘親她這麽漂亮卻怎麽會看上爹爹。”
徐筱眨了眨眼,會心一笑。那些年一如既往像一條條銀絲,她斬不斷,也不想去斬。
“爹爹說,娘親是他賭來的,我不信。老婆哪有賭來的?爹爹不好酒,也不好色,但是卻好賭。後來我才知道,娘親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本來要給人賣去青樓,是爹爹一眼看上了娘親,與當時青樓的老板賭了過來。”
蘇佑陵恢複了一絲氣力,但依舊在井底靜靜的聽著,不置一言。
“可是好景不長在,大定十七年,我三歲,我們那新上任的縣令瞧上了我娘親。聽說是爹爹賭來的,便私下找了爹爹,先隻說是玩玩骰子,爹爹也不好駁了縣令的麵子。開始爹爹一直贏,贏了很多很多錢,便認為是縣令的賭運不濟。”
話說到這裏,蘇佑陵終於明白為什麽徐筱這麽恨馬六一夥人,又為何如此恨賭。但他一直不問,因為總有一天,他覺得他會知道。
“後來,爹爹開始小輸,一直輸到本金都賠了出去,自然就想著趕回本來,直到連我們家的房子都賭了出去,爹爹才幡然醒悟。眼前的縣令是個千術高手,可那又如何?在縣令麵前狀告縣令出千?”
徐筱的語氣逐漸陰冷,她恨自己的爹爹,更恨那個狗官。
“當縣令說要娘親抵債時,爹爹說什麽都不答應。說寧可把屋子賠出去,從此露宿街頭,也不可能把娘親交給他,但我那時年幼,哪裏經得起風吹雨打?娘親知道後便主動找到縣令求他放過我們一家。”
徐筱說到此處確是雙目生起一股殺意,接下來的每個字都飽含著殺氣,即便是深陷井底的蘇佑陵都能很容易感受到那股夾雜在悲哀中的恨。
忽然蘇佑陵想起了偷他盤纏的那個蟊賊。
“站著說話不腰疼,我有我的難處,你又不是我,有什麽資格對我指指點點。”
有些東西終究會成為人心的執念,直到成為那人的心魔,佛有貪嗔癡,道有斬三屍。不曾親自體會其中艱辛,又有何資格指指點點?
又是以為然,便以此為然了。蘇佑陵默默的想著,等待著徐筱平複心緒。
“縣令讓娘親去府上詳談,最後讓娘親委身於他。娘親不肯,他就……他就……。”
徐筱每念及此都是恨自己還太小,恨爹爹太懦弱。平穩心緒?有些事,無論如何都是意難平。逃不掉,也躲不過。
“後來娘親投河自盡,我爹爹把我交給了徐燦叔叔撫養,自己則抄了一把柴刀在鬧市剁死了那個狗官,然後舉刀自刎……”
蘇佑陵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或是他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麽,他又感覺到好像有雨水滴在他腦袋上。
蘇佑陵剛準備開口:“其實我……”
“汪”
跛狗的叫聲打破了彼時霍府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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