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無價
殷玄並沒有忘記拓拔明煙,但是,這與愛情無關。
對殷玄而言,他這一生可以有很多朋友,有很多知己,有很多兄弟姐妹,亦有很多恩人和仇人,卻唯獨不會有很多愛人。
他的愛人,只有一個。
為了這一個愛人,他甘願忍受任何人的指責,亦甘願承擔所有的不幸。
只要能與她在一起,哪怕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輪迴,他也不悔。
殷玄從華府回來后就一直在御書房看奏摺,雖然在馬車上以及在華府處理了一些,但沒處理完,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終於處理完了。
等合上最後一本奏摺,他往窗戶外面看了一眼,發現天色已晚,就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準備回龍陽宮。
只是,還沒走出龍桌,門外的隨海隔門稟報,說鰲姜參見。
殷玄頓了一下,重新坐回龍椅里,說道:「讓他進來。」
鰲姜進門之後上前見禮,見完禮,他說道:「皇上,婉貴妃大典的服裝已經趕製完工,需要讓婉貴妃試穿試穿嗎?」
殷玄道:「試一下吧。」
鰲姜問:「什麼時間合適?」
殷玄想了想,說道:「就今晚吧,等會兒吃完晚膳,你帶人送到龍陽宮去。」
鰲姜說了一聲好,殷玄問:「那套成親的禮服做好了沒有?」
鰲姜說:「還在趕製,大概明日能完工。」
殷玄道:「完工後不用通知朕了,直接送到龍陽宮去,讓婉貴妃先收下,朕回去后再試,如若不適合,朕會派人到內務府說明。」
鰲姜又應了一聲好,殷玄問他還有沒有別的事情,鰲姜說沒有了,殷玄就揮手讓他走了,殷玄起身,帶著隨海,回了龍陽宮。
回去后隨海照常守在門外,殷玄進到寢殿裡面,找聶青婉。
找了一圈,在一處迎風的窗戶邊上找到人,那扇窗戶是左右拉門式,雖是窗戶,卻又有著門的功用,此時,那圓扇似的窗門在打開著,外面的竹質走廊上擺了書桌,聶青婉正伏在那裡,低頭寫著什麼。
殷玄無比好奇地走近,王雲瑤在研墨,浣東和浣西分窗門的左右兩邊站著,她二人最先發現殷玄,正欲出聲見禮,卻被殷玄抬手制止了,她二人默默地對望一眼,往後退開好幾步,看著殷玄穿門而入。
王雲瑤也發現了殷玄,卻同樣的還沒出聲就被殷玄制止了。
她垂眸,繼續研墨。
殷玄走近聶青婉身邊,伸長脖子往下看了看,再抬頭,看向前方的園林石景,心想,原來在作畫。
只是,這畫功也太差勁了。
再看她的坐姿,完全不合格,坐的極其的扭歪,腦海里想著她之前教育他的話,殷玄不免有些鬱悶,原來她只會要求別人,卻不會要求自己。
以前殷玄雖然時常跟在聶青婉身邊,可他從沒享受過與她一起生活的待遇,能夠見到她的日常之態的,只有任吉,哪怕是拓拔明煙,也有很多時候不被她召見。
在殷玄的認知里,當年那個太后,真的無所不能,是神一般的存在,似乎天下間沒有她不知道的事情,亦沒有她不會做的事情。
可現在看來,她也有很多不會做的事情。
比如說,她不會武功。
比如說,她做畫這麼差。
比如說,她也能坐的如此扭歪,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她其實並不是神,她與他一樣,就是一個普通平凡的人,之所以讓人供奉為神,是因為她高坐於紫金宮中,不被任何人了解,也就覺得她神秘如神,不食人間煙灰,不過人間的俗雜日子。
但其實,她就是人。
如今,又回到了他的身邊,成為了他的妻子。
殷玄伸手,一邊搭向聶青婉的椅背,一邊支在聶青婉右胳膊的桌面上,微低下頭。
那一瞬,龍涎香和息安香俯衝直下,聶青婉捏筆的手頓了一下,她側頭,原本是想讓他別離自己這麼近,影響她作畫,可頭一抬,一個溫熱的吻帶著男人強烈的氣息落了下來。
猛然的一個剎那間,幾乎是在殷玄的唇落在她額頭的瞬時里,聶青婉的心猛的一悸。
那樣的感覺,從來沒有過。
陌生的電流一逝而從心房移走,帶來的卻是緊緊困擾著聶青婉的未知領域——那一片她從沒有領略過亦從沒有進入過的愛情世界,似乎在向她打開大門。
聶青婉這個時候並不知道這一悸代表的是什麼,那感覺一閃而逝,她也沒放在心上。
被殷玄當著三個婢女的面吻了,聶青婉只覺得惱火,還沒發作,男人低沉的聲音就在耳邊響了起來,他笑著說:「看來回家一趟果然心情很好,都有閒情逸緻作畫了,只是,你這畫的是什麼?山不像山,樹不像樹,草又不像草,你會作畫嗎?」
聶青婉微咬著唇,說道:「你管我會不會作畫,我就是鬼畫符又如何了?我開心,我樂意。」
殷玄低笑,猝不及防的又在她的側臉上吧唧了一下,實在是她這副無理取鬧的樣子讓他好喜歡。
殷玄伸手把聶青婉抱到懷裡,坐在她坐的那把椅子上。
被人奪了椅子,聶青婉極為生氣。
一旁伺候的王雲瑤趕緊丟了研石,退到身後遠遠的地方去了。
殷玄沒有動手腳,只是抱著聶青婉,笑著說:「朕雖然不是畫師,可朕的畫技也還能拿得出手,你想畫什麼,讓朕教你。」
聶青婉嘟著嘴,哼道:「不用,我就喜歡鬼畫符。」
殷玄開懷大笑,縱容地說:「好,朕的愛妃不管畫什麼,那都是無價之寶,等你畫完了,朕讓人裱了掛到御書房。」
聶青婉不滿地哼道:「你這是在變相的嘲笑我?」
殷玄摟緊她,下巴擱在她的肩膀處,看著她兩手間的那一張畫,以及那畫裡面奇形怪狀的假山樹木以及石景,心底從未有過的寧靜與滿足,她的這個樣子,像極了與他拌嘴吵架的妻子。
妻子這個字眼,多麼的熨貼和溫暖,溫暖的殷玄的心越發的綿軟和痴迷,他壓低聲音道:「不,朕只是在表達,你是朕的無價之寶。」
聶青婉在前一世從沒有聽過殷玄說情話,當然,那個時候殷玄就是想說,也不敢,這一世好不容易失而復得,只想把一顆心掏出來給她,區區幾句情話,壓根不在話下,再者,前一世殷玄對她執著迷戀瘋狂到變態,不知道有多少情話積壓在了心底,原先沒機會說,亦不敢說,現在,有了機會,也敢說了,那不是張口即來信手拈來?
聶青婉蹙眉,渾身極不自在。
殷玄在說完那句話后也不打擾她,只是抱著她,規規矩矩地坐著,讓她繼續作畫。
可這樣坐在他的腿上,還怎麼畫!
聶青婉氣的把毛筆一扔,說道:「餓了。」
說完,從他的腿上下來,往窗門裡面進。
王雲瑤、浣東和浣西立在遠處,不敢動彈,因為殷玄沒動。
殷玄又坐了極小的一會兒,起身,跟著進屋。
等他進屋了,三個人才齊齊抬頭,猛地松下一口氣。
殷玄進去後傳了隨海進屋,讓他去通知傳膳,等晚膳擺好,殷玄便拉著聶青婉去了,吃飯的時候殷玄提及了一會兒內務府那邊要送封妃大典的服裝過來,讓聶青婉吃了飯呆在宮裡頭,等衣服來了試穿,聶青婉說了一句『知道了』後繼續低頭沉默地吃飯。
殷玄幾次想開口與她說話,看她壓根沒想說話的樣子,只好作罷。
吃完飯,二人剛回寢宮,鰲姜就帶了人來。
殷玄把他們宣進去,來的人不少,有宮女,也有太監,大概有十幾人,每個人手中都各自拿著不同的飾物,有些人捧著衣服,有些人捧著金冠,有些人捧著鞋子,還有一些人拿著衣飾、髮飾、鞋飾等物件,還有一些人捧著匣子,魚貫而入。
殷玄拉著聶青婉坐在龍床上,等到那些人進來排好隊,站成兩列,鰲姜走上前,向殷玄和聶青婉行了禮,這才笑著說道:「皇上,婉貴妃,衣服都拿過來了。」
殷玄點了下頭,沖他揮了個手,說道:「你先下去吧,讓婉貴妃先試,有不妥當的地方再傳你。」
鰲姜應了一聲,立刻退出門外。
殷玄扭頭問聶青婉:「讓宮女們給你試還是讓王雲瑤和浣東浣西試?」
聶青婉道:「王雲瑤和浣東浣西吧,她們時常伺候我,比較自在。」
殷玄便傳了王雲瑤和浣東浣西進來,讓她們把與大典相關的一連串的物什全都拿進了龍床另一側的門內,然後讓聶青婉也進去了。
殷玄沒進去,就坐在外面等。
隨海在旁邊侍茶。
等了將近有三盞茶的功夫,王雲瑤出來匯稟,說道:「皇上,已經試穿了,娘娘說一切妥當。」
殷玄正準備喝第四杯茶,聞言茶杯往隨海手上一擱,站起身,走到門內。
剛進去就看到聶青婉正吩咐浣東浣西脫衣服,他伸手一攔,將浣東浣西揮退下去了。
轉頭,看著一身盛裝的女子。
因為不是皇后,所以她這一身衣服不是大紅色,而是偏粉色,這樣的顏色襯著她年輕的嬌顏,也極為好看,可殷玄還是覺得太委屈她了。
殷玄拉住聶青婉的手,放在唇上吻了一下,又伸手,將她摟到懷裡,他抱緊她,說道:「暫時委屈你了,朕給不了你後宮之主,卻可以把心給你。」
聶青婉眉梢微挑,心想,我要你心幹什麼,我要索的是你的命,後宮之主那個位置,不用你給,我自會奪來。
穿著一身盛裝,被他這樣抱著,他也不嫌累贅。
聶青婉伸手推著他,說道:「皇上,我沒覺得委屈。」
殷玄輕輕鬆開她,烏黑的眼睛鎖定住她,深如古井,她不覺得委屈,可明明就很委屈,在他心裡,這世間的萬物都是用來為她陪襯的,可如今,她卻要為陳德娣陪襯。
殷玄很想很想直接封她為後,可不能。
他雖尊為皇上,生殺予奪皆在他掌控,可也並不是他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的。
至少,廢后封后就不能兒戲。
殷玄伸手理了一下聶青婉耳邊的髮髻,把她往外推了一步,上上下下地將她仔細瞧個清楚,這衣服著實很美,穿在她身上,那就更美了。
殷玄笑道:「朕的愛妃果然是衣架子,穿什麼都好看。」
聶青婉翻白眼,想著從什麼時候起他的情話就信手拈來了呢?一直沒注意過,所以似乎也想不起來,聶青婉問:「皇上看完了嗎?看完了我就換下來了,這衣服特別重,穿上不大舒服。」
殷玄道:「換下來吧,等明日婚禮的套服送過來,朕再與你一起試,然後就能舉行封妃大典了。」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又接著道:「大典結束,晚上朕就能與婉婉一起拜堂成親了。」
一句拜堂成親,讓聶青婉的思緒頓了一下。
她是不明白,他為何這麼執著的要與她拜堂成親,還非得要再弄一套婚服。
難道一個大典還不夠嗎?
聶青婉用著面無表情的目光看著殷玄。
殷玄挑眉,輕聲問:「怎麼了,你不高興?」
聶青婉收回視線,說道:「沒有。」
殷玄道:「朕記得當初封后,陳德娣整張臉都笑成了花,明貴妃封妃的時候是沒有封大典的,所以朕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如皇后那般,會笑成花,可朕看著,她也是極高興的,但是你,這麼高興的事情,為什麼都不對朕笑一下?」
殷玄算了算,她真正對他笑的次數屈指可數。
可在那屈指可數的次數里,她笑的是真心還是假意,只有她自己知道。
殷玄想,他應該知足。
如果她沒有回來,他只能日夜思念,熬過一個又一個難捱的夜晚,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做一個行屍走肉的人。
她回來了,他可以摸得著,碰得著,見得著,這已經極好。
他真該知足。
可是,怎麼能知足呢?
他想要的更多,不單能夠摸得著,碰得著,他還想要她的心,要她的身,要她全部的喜怒哀樂,要她的一生一世,要她的一心一意。
人都是貪的,不是嗎?
殷玄的話讓聶青婉的眉頭挑了一下,她沒理會他,自也不會回答他,當然,也沒有對他露出什麼笑容,她只是朝門外喊了一聲,把王雲瑤和浣東浣西喊進來,伺候她更衣。
殷玄一瞬間失落之極,卻沒有走,就坐在那裡看著她。
等大典的袍服脫下來,換上了日常的宮裙,殷玄起身去拉她,出了這道小門。
王雲瑤和浣東浣西負責將大典的袍服一一收理妥當。
等疊好,放好,殷玄傳了鰲姜進來,對他道:「衣服婉貴妃已經試過,挺合適,就不用拿回內務府了,收在龍陽宮,你帶人先退下吧。」
鰲姜笑著說了一聲好,躬身行了個禮,將自己帶來的人喊走了。
等龍陽宮清靜下來,殷玄鬆開了聶青婉,一個人走了出去。
隨海連忙跟上。
殷玄走到一個御用涼亭里坐下,沉默地看著周遭逐漸開始暗淡下來的昏黃景色,又看那一輪沉入西山下的烈陽,烈陽染金,已經漸漸的沉入地土,攜著一地夜色,鋪陳在天際。
殷玄看著,忽然出聲問:「隨海,朕讓你找的書找了沒有?」
隨海一愣,眼睛眨了眨,很快就想起來今日在華府,皇上讓他找有關床弟之間的書給他,當時在華府,他沒辦法下手,如今回了宮,也著實得去拿一些來給皇上看了。
皇上開了竅,如今食了色,知了性,想看這方面的書籍,著實不為過。
隨海低頭笑道:「奴才現在就去。」
殷玄一本正經地點頭:「去吧。」
隨海走了后,殷玄又坐了一會兒,重新進屋。
進去就看到聶青婉又在看書,坐在同一個位置。
殷玄忍不住從那個打開的窗戶往外看了一眼,夜影月景,籠罩在深宮牆闋,斑駁的宮燈,靜謐的園林,似乎也沒什麼好看的,可若往遠了去瞅,便發現,那個方向,深遠的盡頭,便是太后曾經的居所,紫金宮。
殷玄眯了一下眼。
往常他都會上前,可今天,殷玄沒上前,轉身穿過另一道門,進了龍陽宮裡面的書房。
等了一柱香的時間,隨海進來了,手中捧著一個超極大的盒子,他把盒子放在龍案上面,笑著說:「皇上,我把藏書閣裡面但凡有記載這方面的書全都找來了,就在盒子里裝著呢,你慢慢看。」
殷玄薄唇微抿,看著那個大盒子,幾乎要佔盡他龍案一半了,他心想,有這麼多嗎?不是一本就夠了嗎?就那樣的一件事,能寫這麼多本?
這個時候的殷玄沒有歷經過情事,他壓根想不明白。
後來,歷經了情事,他倒覺得,這麼多本完全太少了,光是跟聶青婉在一起的一天,他都能寫十本八本出來內容不同的恩愛畫面,更何況日日夜夜夜了。
殷玄揮手,讓隨海下去,他自己打開盒子,隨意拿了一本出來。
原本是帶著散漫的心看的,可一掀開書頁,看了兩張,那眼睛就發直了。
一股作氣地看了三本,他臉頰發湯,耳根發紅,渾身都開始冒汗,再往下看,就覺得那書本里的人物變成了他自己跟聶青婉。
殷玄呼吸急促,眼睛充血一般地鼓起,他忽然『啪』的一聲將書本合上,站起身,跑到溫泉池裡泡澡去了。
泡的一身火氣無法宣洩,兩手趴在浴池邊上,哀嘆連連。
覺得自己完全是沒事兒找事兒,自找罪受,可即便難受,還又控制不住的想看。
最後洗洗擦擦,隨意披了一件睡袍,返回去繼續看。
這一看就看到夜深人靜,聶青婉那邊早就睡下,隨海也在門口打哈欠。
殷玄肅穆著臉出來,讓隨海下去休息。
隨海看他一眼,覺得皇上看上去還挺正常,想著不愧是皇上,意志力果然驚人,他見皇上沒事,也就下去休息了。
可殷玄沒事嗎?
事大了。
等隨海走了后,殷玄直接走到龍床邊上,掀開明黃的床幔,上了床,在床幔落下去的時候,他揚手熄滅了屋內所有的龍燭。
漆黑的床內,聶青婉睡的香沉,可她不知道,她的衣服被悄無聲息的換下,然後又被某人悄無聲息的從頭W到腳。
這一夜,殷玄忍受著嗜骨的折磨,有多次冒出不管不顧侵佔了她的念頭,可最終,他忍住了。
他將聶青婉的衣服又穿好,重新抱到懷裡,一遍一遍地,不厭其煩地勿著她的脖頸和髮絲,啞聲呢喃:「婉婉,洞房花燭夜,朕不會放過你的。」
這一夜殷玄完全沒合過眼,只覺得度過了一個極為漫長又極為甜蜜且極為痛苦的一夜,寅時未到他就起床了,實在不敢再繼續呆下去,而且,大概因為周身的熱度太高了,一開始聶青婉睡的沉,沒有知覺,後來實在熱的不行,引起了身體本能的抗拒,要遠離熱源,不停的在推他,殷玄擔心又把她弄醒,只好先一步起床。
有點困,但又著實不想再睡了。
殷玄讓人去喊了隨海過來,伺候他更衣。
隨海睡的還行,雖然只眯了幾個時辰,但跟在皇上身邊,這樣的臨時叫起時常會有,他的身體機能也習慣了,並不難受。
但是見皇上一直蹙著眉頭,大概是極不舒服的樣子,隨海就關心地問了一句:「皇上昨夜沒睡好?」
昨夜。
一提到這個詞,殷玄就想到了那些書籍,還有他偷偷W過的那具身體,整個人一怔,耳朵、臉頰,甚至是身體都開始噪熱。
他冷冷地睃了隨海一眼,冷聲哼道:「多嘴,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
隨海立馬閉上嘴巴。
等收拾妥當,殷玄轉身就走了。
他先去了御書房,呆到上朝的時辰后才去金鑾殿。
今日金鑾殿上多了一個新進的大臣,倒不是新面孔,晉東王原來都是每月進宮例朝一次,大臣們都是識得他的。
只是,以前他披著遺臣王的頭銜,卻與普通人無異,手無實權,大臣們寒暄客氣,也只是表面功夫,並不會真的把他放在眼裡。
可如今,他擔了三公兩相六部九卿之一的刑部尚書之職,就不得不讓人認真對待了。
尤其,如今的刑部尚書,滿朝文武皆不敢要,唯他敢。
就沖著這膽子,也值得認真對待一回。
再者,如今的婉貴妃極得皇上的寵愛,恐怕大殷帝國令所有人都萬分期待的第一個小皇子就要出自這位婉貴妃的肚子了,到那時,母憑子貴,婉貴妃的地位就再也難以撼動,作為婉貴妃的生父,晉東王也會跟著水漲船高,到時候,還不是要巴著奉著?
反正早晚都有那麼一天,還不如早些打好關係。
大臣們內心裡有了小九九,見到華圖后就熱情地上前,寒暄問候。
華圖也不像以前只與他們虛與委蛇,表面客套一番了,而是站在那裡與他們攀談,多了解一些現在的朝廷動態。
在這些大臣裡面,功勇欽是最積極熱情的,沒辦法,誰叫華圖如今成了他的頂頭上司呢。
如今的朝堂唯陳家獨大,在殷祖帝和殷太后時期,都有三公位列,但現在,只有一公了,就是陳家,其他兩公的位置至今空懸。
殷玄沒說提哪一個姓氏上去,旁人也沒那膽量自薦,那曾經佔據兩公位置的一個是聶家,一個是夏家,單一個夏家,旁人都不敢望其項背,更不說聶家了。
沒了三公,只有一公,那地位就非常高貴了。
旁的大臣是湊到華圖跟前,但華圖就得往陳亥面前湊了,陳亥倒也客氣,很是親厚地與他說了一會兒話,顯得特平易近人,但內心裡在想什麼,就無人知道了。
在三公之下,還有兩個丞相。
但這兩個丞相很少上朝,基本不來,為什麼呢?
兩丞相中其中一個姓殷,是殷氏皇族中輩份最高的,此人叫殷德,愈近百歲,在殷祖帝時期,封號德王,殷太后時期,封號殷忠王,到了殷皇統治,在殷忠王的封號上又追封了丞相,這個丞相是文丞相,原擔任這個職位的人是聶豎有,聶青婉的大伯公。
聶豎有從朝堂隱退後,殷玄挑了殷氏皇族中輩份最高以及聲望最高的人來擔任文丞相,一來震懾朝臣,二來撫攏殷氏族人。
但因為殷德年歲太高,實在不宜上朝,這個文丞相也就等同於虛設。
殷玄獨掌朝綱三年,除了封官當天殷德被殷氏子弟們推著來上了朝外,到至今為止,再也沒進過金鑾殿。
另一個丞相,屬武丞相,是殷太后時期的舊臣,只奉君王。
殷太后時期此人就不大喜歡女人專權,只是看在太后威名遠播,又確實沒有禍亂朝綱,用心栽培殷氏正統皇室,且,她把大殷推到了一個歷史上的最高峰,故而,被其折服,甘心伺奉。
此人名叫封昌,剛過四十,正是中年正旺的年齡,在殷太后時候,他雖與殷玄年齡相差懸殊,卻極為敬服他,二人時常並肩作戰,一個稚氣未脫卻冷狠如閻王,一個身經百戰且智勇雙全,他二人只要一出現,就一定會令敵人聞風喪膽。
那個時候,殷玄說過:「封昌是我的手足。」
可是,這個手足在他殺了太后后,也要離他而去。
殷玄沒有批准,可封昌已不願意再面對他,如果說誰最先知道殷玄對太後有那方面的心思的話,就屬封昌了,封昌曾勸解過殷玄,讓他不要走極端,可殷玄沒有聽,因為他已經無路可走。
封昌是愧對太后的,他其實一早就知道殷玄的心思和打算,可他沒有舉報,亦沒有提醒太后,造成了太后枉死。
他覺得他是大殷的罪人,無臉再立身朝堂。
他遞了辭呈,沒有獲批,他找殷玄,殷玄說:「你至少還能再議朝三十年,如今大殷四面穩定,不需要再進行規模性的戰爭,你想去散心,或是想去周遊列國,朕都放你去,但你想離開朝堂,朕不會準的。」
那一天殷玄放封昌去周遊列國,但武丞相的位置依然保留給他。
這三年,封昌沒回來過,亦沒給殷玄寫過一封信。
但無人會忘記這個人。
陳亥更加不會忘記,因為他很清楚,皇上留這個武丞相在朝堂上是什麼作用,無非是在向他說明,他就算幫他剷除了太后,陳家的孫女成了後宮之主,他陳家也休想威脅到他。
武丞相封昌手中,可掌握著大殷三千萬兵力中的四分之一。
如今,這四分之一的兵權掌在殷玄手中,等封昌歸來,殷玄會把兵權重新還給封昌,可封昌若不回來,這兵權就永遠掌握在皇上手中了。
大臣們覺得皇上令人畏懼且心思詭譎,那不單是因為他曾隨太后一起南征北戰,打下赫赫戰功,也因他從治國開始,就表現出了驚人的帝王謀略。
原本兩個丞相是用來制肘三公的,權力不分上下,可如今,三公只剩下一公,兩個丞相一個年歲太高,無法上朝,一個周遊列國,歸朝無期,那麼,這兩個丞相,有了等於沒有。
殷德被安在了丞相的位置,殷氏子弟們就不會再對殷玄有任何異議,如此,既撫定了殷氏皇族,又減掉了朝上的一顆眼中釘。
對封昌武丞相的保留,一來能牽制陳家,二來還能讓曾經跟隨太后的那一些人感恩戴德,尤其,殷玄對封昌表現的這一出情意,會令他們折服,而封昌不再朝中,那些人就只能追隨殷玄,如此,長久以後,他們就只認殷玄為主了。
利用殷德安定殷氏皇族,利用封昌安定太后舊部,剩下的大部分都是追隨陳家以及殷玄的,如此,太后死後紛亂的朝堂,很快就得到了平息。
而兩個丞相不在朝中,殷玄就更能大手大腳的做事。
卻又因為尚有兩個丞相的存在,朝中之人,包括陳氏在內,都不敢動彈。
如此權謀心計,著實令人恐怖。
一剛開始華圖是不知道這些內幕的,只不過,既入朝為了官,有些事情就會慢慢的知曉。
朝議的時候,殷玄把陳亥叫出了列,對他道:「陳公,原本皇后中毒一案朕著實不打算再查了,但如今既有人擔了刑部尚書,那還是交給刑部辦一辦,總得把幕後黑手抓出來,還後宮一個安靜,也給皇后一個交待,你說呢?」
陳亥惶恐,立刻低頭說道:「皇上說的極是,就按皇上說的辦,臣沒有異議。」
殷玄笑了一下,揮手讓他退回去,然後喊一聲:「華愛卿。」
華圖即刻出列。
殷玄道:「皇后中毒一案就交給你了,這是你上任后要破的第一件大案,這件大案困惑住了朕以及大殷帝國數以萬計的官員們,此案不好破,朕原先已讓刑部結案,但想著你既上任了,這懸案還是繼續偵破比較好,但若你不願意,那朕也不勉強。」
華圖已經從聶青婉嘴裡知道了皇后一案的來龍去脈,也知這案子不好破,卻也知這案子他一定得接。
為了在朝中立穩腳跟,他就必須挑戰這個難題。
華圖垂頭道:「臣願意為皇上和皇後分憂,查出真兇,給皇后一個交待。」
殷玄幽深的鳳眸微眯,指尖點了一下龍椅,說道:「那皇后中毒一案就交由刑部重新查吧。」
華圖拱手道:「臣領旨。」
一旁的功勇欽聽著華圖毫不遲疑地接了聖旨,急的都要跳腳了,可他不敢出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作死的案子又一次落在頭上。
功勇欽真是氣死了,剛剛皇上沒來之前他就應該跟這個華圖說一說這事兒的!
哎,真是失策。
功勇欽鬱悶的想吐血。
等罷了朝,華圖來到刑部署衙,功勇欽就急不可耐地對他道:「大人,你不知道皇后中毒一案是懸案嗎?」
華圖其實知道,卻故作不知,他眨了眨眼,說道:「我還真不知道。」
見功勇欽用一副『生無可戀』的眼神看他,他笑道:「我才來帝都,也剛上任,著實不知道皇后中毒一案是怎麼回事,你能拿卷宗過來給我看看嗎?」
功勇欽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好不容易結了案,皇上和陳家都不追究了,他卻冷不丁地又接了過來,他逞什麼能呢!
這不是自掘墳墓嗎?
他想自掘墳墓,那也別拉著他呀!
功勇欽鬱悶地盯了華圖很久,卻不敢說什麼大不敬的話,也不敢吼他,只能鬱郁地去拿卷宗。
卷宗拿來,華圖就坐在那裡,一板一眼地看著。
看完,他問功勇欽:「這案子當真這麼難破?」
功勇欽翻了個大白眼,沒好氣道:「大人看了卷宗,難道理不清這裡面的玄妙嗎?你連這裡面的玄妙都看不出來,如何破案?」
華圖被功勇欽埋汰加埋怨,不氣也不惱,只笑著說:「你經手過這個案子,我當然是想問問你。」
功勇欽垂頭喪氣道:「下官是經手過,可內容也全寫在卷宗裡面了,大人要是能破,那就破,不能破,還是趁早向皇上說明吧,免得到時候無法交差。」
華圖默了默,沒應聲,他又低頭,看著卷宗上面的字,說道:「我很奇怪,不是說大殷帝國有一個閻判聶十六嗎?這案子關乎到皇后,如此重要,為何沒讓他來接手?」
功勇欽道:「大人只知大殷帝國有一個聶十六,卻不知這聶家在皇上心中是禁忌,提都提不得,哪可能會讓聶北出來斷案。」
不過,說到聶十六,功勇欽的精神就振了一振。
他輕掀眼皮,看了華圖一眼,心裡開始打起了小算盤。
功勇欽覺得,華圖一個遺臣之王,之所以能被安在刑部尚書的位置,靠的就是婉貴妃。
婉貴妃如今是皇上的心頭肉,皇上是捨不得讓婉貴妃傷心一下,或是為難一下的。
華圖是婉貴妃的父親,皇上愛護婉貴妃,以愛屋及烏的論理來推斷的話,皇上定然也極護著華圖。
那麼,讓華圖去皇上面前說一說,請聶北出山,有沒有可能呢?
功勇欽斟酌了一小會兒,輕聲道:「大人,你何不向皇上請一道旨,讓聶十六來幫我們斷案呢?」
華圖眉頭一掀,看著他:「你剛不是才說了,聶家在皇上心中是禁忌,既是禁忌,我又怎敢提?」
功勇欽道:「說是那樣說,但也不是沒人提過,皇上仁慈,並不會怪罪,只是皇上不願意做的事情,沒人能讓他開口就是了,想著大人你是婉貴妃的父親,看在這層面子上,皇上應該會通融一下。」
華圖笑道:「我這才上任第一天,你就讓我仗著女兒的寵愛去為難皇上?」
功勇欽道:「這話可不能這麼說,下官也沒這麼大的膽量讓你去為難皇上,只是覺得大人既然擁有這個便利條件,就不妨拿出來用一用,既便皇上不同意,也不會對你怎麼著,可若皇上同意了,那我們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呀!」
華圖笑了笑,看著面前的功勇欽,想著,大殷帝國強恃海外,令遺臣之國聞之驚怕,可這核心裏面的大臣們似乎個個精明圓滑,不務正業。
不過,這個提議深得他心。
計劃里,他也須去向殷玄討一討這個聖旨。
華圖順坡而下,故作無奈地說道:「既然你也覺得請聶十六來幫忙比較妥當,那我就去試試吧。」
功勇欽立馬道:「宜遲不宜早,大人現在就去吧!」
華圖站起身,拍了拍官袍道:「行,現在去。」
功勇欽笑著目送他離開。
華圖來到御書房,得了通傳后,進去。
殷玄低頭批著奏摺,忙的不可開交,抽空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問道:「華愛卿去過官衙了?」
華圖道:「去過了,剛從那裡過來。」
殷玄唔了一聲,又問:「來找朕有事兒?」
華圖道:「有。」
殷玄停住筆,喊了隨海進來,把狼毫遞給他,隨海雙手接住,然後開始涮墨,餘光悄悄地看了華圖一眼,又認真垂下。
殷玄收起手,往後靠在龍椅里,笑著看向華圖,說道:「有什麼事?」
華圖道:「臣剛去了官衙,看了皇后中毒一案的卷宗,也從功勇欽那裡聽說了一些事情,功勇欽說,皇后中毒一案不好破,最好請一個人來協助比較好,臣想著人多好辦事,多一個人也無妨,就來問問皇上,準不準?」
殷玄低低地笑開,想著華圖不愧是原綏晉北國的王,看看,多會說話。
這才是一國之王該有的水準。
像功勇欽,還有李公謹,完全沒法比。
三言兩語,精簡而清晰,卻又模糊而混淆。
他只說請一個人來協助,卻沒指名點姓,說這個人就是聶北。
殷玄想,朕如果同意了,明日聶北就定然會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刑部衙門裡。
殷玄雙臂撐開,搭在了龍椅上,他略帶威儀的眼望著華圖,似笑非笑:「華愛卿,你知道功勇欽之前向朕請旨,請誰出來幫刑部辦案嗎?」
華圖應該說不知道,但他既提了功勇欽,又說了從功勇欽那裡聽著需請一個人出來協助,那麼,他就定然知道這個人是誰,不然,他請什麼旨?
一句話,讓華圖不得不報上聶北的名諱。
華圖抿唇,想著這個皇帝雖年輕,心思卻十分的老辣,一眼就洞悉了他言語里包裹的糖衣,亦用一句話破了他的糖衣。
華圖低聲道:「據功勇欽所說,他以前的上司聶北是個斷案能手,他既跟臣提了此人,那想必之前他跟皇上請旨,請的也是此人。」
殷玄點點頭:「沒錯。」
一旁洗著狼毫的隨海又忍不住用餘光掃了一眼華圖,想著,你怎麼也跟著湊這份熱鬧了?
提誰不行,偏要提聶北!
不知道皇上很忌諱聶家嗎?
隨海有點兒想不明白,怎麼最近人人都在提起聶北。
好似被一股堅定不移的力量驅使似的。
好像聶北不出來,就會有前赴後繼的人來到皇上面前,請這麼一道旨。
華圖見殷玄點頭肯定了,便問道:「那皇上準不準臣的請求?」
殷玄看著他,長久的沒有出聲。
因為殷玄的沉默,偌大的御書房就顯得沉悶而壓抑起來。
隨海洗筆的手也不敢動了,就維持著低頭拿筆的動作,摒氣凝神。
華圖的後背立刻寒毛倒立,嚇的膝蓋一曲,跪在了地上。
殷玄看著,無動於衷,隻眼眸冷冽生寒,沁了一層冰晶,他淡淡地說:「華愛卿知道聶北,知道聶家,那你可知道,聶家在太後去世后,不顧朝堂大亂,不顧江山社稷,執意退出朝堂,動搖根基,陷朕於危難,那之後,朕就對自己發誓,再也不起用聶家,聶家的人,也休想再踏入朝堂半步,他們想滾,那就滾的遠遠的,最好滾到天涯海角去,死也別讓朕聽聞,如今你是想讓朕打破朕的誓言,讓朕做一個言而無信的君王,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