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139隻反派

  顧莫問說,顧相知不喜歡林照月, 是因為一個秘密, 容辰自然想知道。


  他擦乾臉上殘留的淚水,鄭重點頭:「以命守諾, 絕不泄露半句, 除非我死……」


  「不需如此。」


  顧矜霄眸光沉靜,一瞬不瞬看著容辰, 寒潭一樣的鳳眸, 眸光分明陰鬱凌厲,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看著, 久了卻覺得,那是極致入骨的溫柔。


  容辰緩慢眨了眨眼:「秘密……」


  面前的人並無遲疑,淡淡地平靜地說:「顧相知不是真實存在這個世界的人。我也記不清, 到底真的有過這樣一個人, 還是漫長時光里幻想出來的倒影。他是因我而生, 是不可能的可能, 不完美的完美, 是我曾經窮極一切想要抓住的幻覺。」


  容辰:「……」一句也聽不懂。


  他睜大眼睛,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有說,生怕萬一打斷, 顧莫問就不會繼續了。


  顧莫問的眉宇一動不動, 尾音極輕的聲音毫無起伏:「你二哥不喜歡男人。但顧相知, 本就是個永遠也不會長大的少年。」


  「之所以是現在這個樣子,因為他和我太像了。我怕有一天不再需要他,混淆了他與我的界限,我會漸漸忘記他。」


  「所以,我給了他另一個性別,一個完美女性的身體。這樣的話,就與我截然不同了。如此,我就永遠也不會忘記他。」


  顧莫問的秘密,果然是秘密啊。


  怪不得他說不需要自己賭咒發誓,這樣的秘密,他就是想說與別人,也說不明白啊。


  容辰原本的傷心難過,全因為這線團一樣的秘密,吸幹了所有的水分。


  他睜大眼睛,努力釐清:「相知姐姐也和魔魅一樣,不是活人?而且跟外表不同,其實是哥哥?還有,還有……」


  顧矜霄怔然回神:「這麼說也不算錯。」


  容辰頭搖得撥浪鼓一樣,困惑極了:「可是,她現在是姐姐啊。而且不管她是因為什麼而存在,既然她獨立活在這個世界了,大家都認識她了,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了。她為什麼不能有自己喜歡的人,自己的人生?她是你的傀儡嗎?沒有自己的心嗎?」


  顧矜霄收回手,極淡一笑,眼尾的郁色,似有若無的陰翳:「她當然不能,你忘了嗎?天下人都知道,相知莫問只存其一。」


  容辰感覺到面前的人生氣了,這是他第一次察覺到顧莫問生氣,感覺周身的溫度瞬間降了十幾度。


  但他並不害怕,因為和二哥一樣,再生氣,顧莫問的眼裡也沒有任何叫人害怕的東西。


  他抓抓頭髮,清澈的眼睛泉水一樣,看著神色晦暗不明的顧莫問。


  乾脆也胡說八道:「怎麼感覺在你眼裡,她就像是你過去的回憶一樣,回憶就是這樣,好像存在好像是幻想。過去的雖然完美卻已經結束,現在的雖然偏離最初的軌跡卻是真的……」


  顧矜霄靜靜地看著他,就像第一次認識他:「很有趣的想法。」


  容辰下意識就笑了,像被誇耀。


  「不傷心了?」


  「啊?」


  「那你可以走了,別告訴你二哥,我來過。去吧。」


  容辰抓抓頭髮,乖乖地往外走,出去的時候回頭,看到顧矜霄雙手結印,似乎是在入定。


  湖岸邊的林照月,等到容辰從密道出來,才悄然拂袖離開。


  容辰內心還在掰扯相知莫問的關係,走出來看到天色發白,大漠寒風習習,沒有人在等著他。


  這樣也好,二哥本就畏寒,而且,而且還被那個叫鐘磬的魔魅打傷了……


  即便努力開導自己,因為顧莫問而消散的黯然,卻還是重新緩緩漫上心頭。


  不一樣了,一切都不一樣。


  就像不知世事的走著朝夕固定的舊路,一回頭卻發現二哥走向另一條看不清的山路。


  他想拉回二哥,可是對方揮開他的手,並不想走回。


  他想跟上去,可是山路太陡了,二哥不等他,也不告訴他應該怎麼走過去。


  就算他乖乖等在原地,也只能看著對方漸行漸遠,摔倒了、傷了,他也無能為力。


  只能就這麼遠遠的看著……


  但是他……他也不想認命。


  他是天才,是天下第一的劍客,他想做的事一定能達成!


  ……


  顧矜霄在打發容辰走後,結印入定。


  這次卻不是神魂離體,而是和鶴酒卿一樣,整個人連同身體一起進入幽冥世界。


  神龍憂心忡忡:【就這麼告訴容辰真的好嗎?他雖然想法天真,直覺卻很敏銳,恐怕雖然不解其意,卻已經察覺到真相。】


  顧矜霄並無所謂,眉睫不動:「他不會說出去。何況,我其實並不在乎有人知道。」


  神龍:它很在乎啊!


  顧矜霄來到這裡,自然是為了把顧莫問的身體放置在虛危山後的深淵之地,和以前每一次一樣。


  【你不迴夢一把嗎?那個神秘方士……】神龍遲疑地說。


  還有個什麼神秘方士啊,原來真的是林照月自己綁架了顧相知。


  之前顧矜霄斷定他沒有那個本事,卻沒有料到,林照月竟然曾經吞噬過鐘磬。


  顧矜霄眸光幽隱深遠:「林照月是凡人不假,卻是被林書意殺死後,由她姐姐的執念牽引我,跨過幽魂的執念的時空救活的,算不得完整的活人。鐘磬是幽魅,所謂吞噬,就是彼此融合。他擁有幽魅的能力,不算奇怪。」


  神龍不甚失望道:【所以,又是捕風捉影,算來算去促成這一切的源頭還是你。】


  神秘方士,又是顧矜霄自己,真是一點也不意外呢。


  誰知顧矜霄卻搖頭,眼底毫無動搖:「林照月縱使再聰慧,吞噬一個幽魅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一定有一個人曾指點過他。」


  神龍甩甩尾巴:【是嗎?你現在打算做什麼?】


  「什麼也不做。」


  鐘磬自己找上門來了,還用顧矜霄做什麼,只要顧相知上線,看著他別又死了,等他自己想起來,就知道到底怎麼回事了。


  最重要的是,三百年前那個被封印的人,和顧矜霄曾經在九幽極地荒原見過的,那個死去的鬼魅,是不是同一個?

  【鶴酒卿……顧相知上線了,他怎麼辦?你跟他說很快就回來,這都十天了,我估摸著他都要忍不住找來了。】


  顧矜霄眼眸微斂。


  【不如這次,你就別把身體放在深淵之地了,留在鶴酒卿身邊吧。】


  顧矜霄眉睫之下,目光漫長深遠,像浮光照亮的幽潭,輕輕地說:「那就拜託神龍大人,把我送到他身邊。我也……」


  他也很想那隻鶴。


  鶴酒卿不在瀾江白帝城,也不在太白之巔,更不在長安古巷臨安茶苑。


  還能是哪裡呢?顧矜霄在玉門關,他自然也只會在玉門關。


  顧矜霄沒有要他一起,他就只在離他最近的地方等。


  玉門關有酒泉,泉水若酒,飲之即醉。


  釀酒的鶴仙人,在這裡自然也有置辦產業。


  眼蒙白紗的方士,站在胡楊林旁的小沙丘上。金色的沙漠,暮春綠色的胡楊林,碧藍天幕之上,明月孤懸。


  他像是隔著白紗看著這美麗的景色,像是閉著眼睛感悟著天地靈氣,草木生髮,春寒沁涼,又像只是想著念著遙遠看不見地方的某個人。


  就這麼站了一夜,以至於除了高華如霜月的衣袍被風拂動,整個人都像是一尊玉雕。


  忽然,他似是感覺到什麼,緩緩回頭。


  身後卻什麼也沒有,只有不遠處他的居處。


  鶴酒卿立刻往回走,他走得不快,眨眼間卻從沙丘出現在宅院內。


  一路穿過迴廊,走到寢室。


  素凈的手指緩緩分開寢帳。


  帳內的顧矜霄似有所覺,睜開眼睛,唇邊慢慢牽起一絲微笑,朝他伸出手去。


  鶴酒卿怔怔地,像是做了一個夢,回握住那隻微涼的手,順從的被他拉下去。


  「你來了,怎麼不來找我?」那人夢囈一樣輕輕地說,每一個字都像是叫人難以抗拒的符咒。


  鶴酒卿觸到他身上的暖意,才回神,想起自己吹了一夜的風:「我身上很冷,阿天……」


  「這樣就不冷了。」


  被牢牢的擁抱著,不由俯下身,與他交疊相擁,手指撐在他的頸側。


  鶴酒卿低頭,親吻他的眉間,然後是柔軟秀美的唇。


  卻也只是輕輕一觸即分。


  顧矜霄緩緩閉上眼睛,神情舒緩放鬆,呢喃:「我要睡很久,你可以帶我去任何地方。」


  鶴酒卿的手指撫著他的臉,蒙眼的白紗下,那張臉清俊如仙,分明禁慾卻像著魔,輕輕地說:「那我,就只想帶你回我家,一起長眠不醒。你夢裡去哪裡,我都跟著你。」


  顧矜霄抬手握著他的,閉著眼睛,慢慢笑了:「鶴酒卿。」


  他低頭去聽,卻沒有後續,那個人念著他的名字睡著了。


  鶴酒卿緩緩低頭,額頭抵在他枕邊,像兩隻交頸相倚的鶴。


  一手輕輕向後一揮,門窗無聲關上,紗帳悄然掩上。


  柔軟的衾被覆在他們身上,露出枕邊的兩隻手,十指相扣,兩隻一模一樣的端月玦,彷彿臨水相照的月和影。


  那個人靠在他的頸窩,吐息貼著他的脈搏,心口貼著心口,就像是住進他的心裡。


  鶴酒卿眼前的白紗擺放在枕邊,昏暗的帳內,那雙眼睛終於不會因為光線而刺痛,眉眼溫柔靜謐的垂斂。


  自來春風不度玉門關,此時此刻,卻再也不會有比這裡更美的地方了。


  他的心口很暖,漫溢而去,想要開口告訴那個人。


  卻像是很久不曾說話般的失語,輕輕的,低低的,生澀的。


  「……喜歡……」


  「好喜歡,好喜歡你。」


  一天比一天更喜歡,像九幽之下無始無終的荒原。


  「你會不會害怕我,即便這樣還覺得不夠?貪得無厭。」


  這樣相擁抱著,完完全全屬於自己,信賴自己,一面歡喜愛意漫溢而出,心裡脹滿了承載不下,一面卻反而覺得不夠不夠,遠遠不夠。


  想要更多,多到湮沒他,溺死其中。


  他深深的吸氣,明明這個人就在懷裡,卻忽然愈發孤寂。


  「我的心裡關了一隻獸,我有些,控制不住他了。阿天你,你幫幫我……」


  「……別喜歡他。」


  ……


  顧矜霄做了一個夢。


  又是早已記不清的少年時候,印象最深的反而是九幽之下的荒原,被封印時候。


  他並非自小就是天才,但是十幾歲的時候,所有人都只能仰視著他。


  高高的台上俯首看去,只能看到相同的目光。


  讚歎,仰望,欽慕,自然也有嫉妒,卻因為差距太大,嫉妒也只能化為自卑。


  但那時候的顧矜霄,不是後來一個眼神就叫人發抖畏懼的暴君。


  是什麼樣子的,他卻記不清了。


  在顧矜霄的夢裡,看到無星無月的黑夜。


  無盡的追逐逃亡,看不清任何敵人的樣子,潮水一樣死去又重來,無窮無盡。


  他懷裡抱著一個人,那個人熟悉又陌生,在他懷裡天真安睡,無憂無慮。


  是庭院的月下新雪,高山之上的霧靄山嵐,清晨的日光暖融,一舉一動合乎天道,完美無缺,不似活人。


  懷裡的人穿著的方士白衣,本該繪以星辰四象,八卦五行,卻被硃砂烏墨,祭以邪祟。


  眼蒙白紗,封存五感。


  那張稚嫩的臉上,無喜無悲,無情無心,無怨無恨,沉睡以後,竟像是恬然聖潔。


  「我會保護你,什麼也不會改變,睡吧。」


  他一手緊緊地抱著那小小的身體,一手不斷釋放方術咒法,腳下不停的逃。


  天總也不亮,他跑得越遠,擊潰的敵人越多,身體就變得越小,最終跑到一座車廂里。


  車子平穩駛走,外面一隊一隊排列整齊的方士,黑白衣如披麻戴孝喪服。


  他變得很小,車廂也變得很小。


  小得他只能躺在裡面一動不動。


  身上繪以星辰四象,八卦五行的白衣,被硃砂烏墨繪以符咒。


  他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直到白紗覆蓋眼睛。


  五感封存,世界靜謐。


  那段經歷,現在的顧矜霄並不在意,但十四五歲的那個少年不是這麼覺得的。


  就好像,他們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人。


  中間隔著九幽之下荒原上的一百年,隔著沉睡后的不知年月,醒來后,方士界傾軋鬥法凋敝的數十年。


  他已經忘了,少年時候是什麼樣子,只記得,那個孩子不想變成現在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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