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167隻反派
籠在黑紗幕罩里的神秘人, 平靜自若, 聲音毫無起伏, 如這雪嶺千百年不變的風:「我是誰,時間太久我自己也不記得了。」
林照月想起, 第一次在麒麟山莊見到這人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他也是這麼對自己說的。
對方籠在黑色帷幕下的面容, 林照月其實是見過的。
滿頭白髮如雪, 似乎連眉毛也是白的。那張臉卻不算老, 只是如冰雪一樣瑩白,介於蒼白和脆弱之間。
應該是俊美的, 但是氣質太疏淡了, 就像漫射輝光的冰鏡,以至於根本記不清那到底是什麼樣的相貌。
他給林照月的感覺很強大, 強大卻叫人覺得沒有威脅。
此刻, 那人像是被提醒,若有所思著什麼:「我想起來了, 我是一個方士。」
他是方士,這是明擺的事,林照月早就知道了。
林照月不易察覺的蹙了蹙眉,很快就展開。
每次說到他自己,這個人就像得了失心瘋一樣,痴痴妄妄的。
但除此之外所有的事, 這個人都極為可靠, 幾乎無所不知, 無所不能。
林照月神情平靜,另起一題:「依先生所見,這一次那個魔魅會是誰?是什麼身份?我布好了所有的局,卻不知道對方於何處落子。」
黑紗帷幕里的人從若有所思中抽離。
「因為你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麼。」
林照月斂眸:「他想要用鬼劍的陰陽之力,復活三百年前被燕家封印的自己。」
「白薇告訴你的?」
「是。」林照月沒有絲毫猶豫,和盤托出。
對著這個人,就算內心深處再保有一絲清明警醒,還是會不由自主全心信任。明知道這或許不是自己的本意,此時此刻卻心甘情願。
只有這個人離開后,再回想當初,林照月才會覺察出一絲可怕。
但現在,他沒有一絲隱瞞和遲疑,將一切從頭道來。
當初,林照月之所以和白薇結盟,源於白薇分享給他的一個秘密。
……
去年,白帝城中秋慶典第二日,秋水在天清如月。
白薇如約而至,帶來一卷書冊,一卷記錄著落花谷燕家千年密錄的典籍。
她說:「燕家祖上有古蜀大巫血脈。最重要的典籍上記載了,當三百年前的封印徹底打破的時候,一切都將重新開始。」
林照月面無表情,聲音冷靜又理智:「無稽之談。人怎麼會擁有那樣的能力?你不如告訴我他是神仙。」
但,有林幽篁和他自己的死而復生,他怎麼可能真的無動於衷。
白薇的眼睛像是微微的發著光,蘊含一種極端的瘋狂偏執,但她的理智卻又極為清醒冷靜。一步步向他走近。
「你知道,何為方士嗎?換斗星移轉命盤,陰陽凝魂亂坤乾。上古遣下通幽術,五行聚煞逆地天。」
她的聲音沒有任何煽動力,卻已然充滿誘惑,讓人情不自禁微微發抖。
「我們可以藉此得到他的力量,就能擁有方士顛倒陰陽,逆轉乾坤的力量,讓一切重新開始。」
「你母親、姐姐,甚至你和顧相知錯了的初遇,都可以一一重來。」
「我娘,我的孩子,所有死去的人,犧牲的人都可以復生。我們可以重新開始,讓一切按照我們的心意發展。」
那張雍容傾城的面容,眼淚從平靜的臉上滾落,她卻在溫柔微笑。
「你我的人生就再也沒有悲劇和不得已。」
林照月,被打動了。
「如果他當真那麼強大,三百年前如何會被燕家兵解封印,落得如此凄慘結局?」
白薇手無寸鐵卻從容翩然,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將那密錄遞到他手中。
她一眨不眨看著他,秋水一樣的眼眸盈滿神秘狂熱:「所以,當初的封印本就是失敗的,那個人根本就沒有死,他是自願被封印的,於他而言,三百年根本算不得什麼,不過一場大夢罷了。」
「你若是信,隨時都可以找我合作。若是不信,想要殺我報仇,我也不會辯解一句。只要你有這個本事,大可隨時來找我。」
她蓮步輕移,緩緩離去,止步回頭,微微一笑:「但我可以告訴你,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天將末日,則魑魅魍魎橫行。不信,你可以問問顧相知,幽冥界現在是什麼樣子,是不是一片廢墟?」
……
「我選擇相信她。那本密錄上並未記載如何解開封印。不過雖然我們不知道,但鐘磬一定是知道的。那把真正的鬼劍,也一定知道。」林照月說。
黑紗帷幕下的人,似是隔著紗幔在看著他。那目光也疏淡極了,似是沒有任何存在感。
可林照月知道,自己被注視著。
「這麼說,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閩王是鐘磬,特意將白薇安插在他身邊。」
林照月搖頭:「我不知道。當初結盟之後,迫於白帝城的勢力,我給她出了這個禍水東引的主意,讓閩王兜攬下一切。我只是知道,有鬼劍出沒的地方,一定有鐘磬。」
他們想利用鐘磬,鐘磬也在利用他們。
「可是,經歷過諸多事件,從落花谷到麒麟山莊,從玉門關到三千雪嶺,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鐘磬到底在做什麼?先生能不能教我?」
黑紗下的白衣,如同影下的雪,那人淡淡地說:「這些事件里,你看到了什麼相同的東西?」
「我看到,」林照月思索,「他交易的每一個人都會卷進災厄之中,而他每一次都會死在鬼劍下。」
除了麒麟山莊時候,鐘磬是被他吞噬了。
「唯獨有一次不是。他跟我的交易失敗了,因為有先生教我的法子,我吞噬了他,掌握了魔魅的力量。」
就是那一次,林照月險些將這個人錯認為是鶴酒卿。
黑紗下的人平靜道:「你怎麼想?」
「我在想,三百年前那個人是以妖邪身份被封印的,不管事實如何,那封印必然至罡至正。莫非鐘磬是想用人間至惡,來侵蝕消弭這封印上的先天正氣?」
那人頜首:「你很聰明,雖然不中也不遠了。」
林照月不解:「差在哪裡?」
「不可說。」
林照月的身上素來只有清貴風雅之態,沒有半分傲氣。但恰恰相反,他比絕大多數人更高傲自信。
說是請教,但他心裡卻早有答案。然而未曾想到,這人卻說還差一些,卻又不能說差在哪裡。
林照月也不糾結於此,頜首說道:「那好,按照他以往做事的風格,這一次必然也該是與某個命格已死之人交易,定下契約,從而匯聚人間之惡於己身,最終死在那把真正的鬼劍之下。可是,到目前為止,天道大典上還沒有死一個人。他到底是哪一個?」
一陣山風吹拂而過,拂開黑紗帷幕,露出一角素淡如舊夢的白衣,還有那人精緻蒼白的下巴。
林照月微微晃神,覺得說不出的熟悉。帷幕很快平息落下。
那人並不在意被林照月看見,他從出現那天就彷彿什麼也不在乎,出現離開都很隨意。
「誰說沒有死人?天道流不是有兩個道主,死在了這把劍下。」
林照月:「那是十五年前,這也算嗎?」
「十五年前只是因,到今日才結出果,自然算。」
林照月神情微微一變,反倒笑了,只是唇邊笑容淡不可聞:「那豈不是說,我於此處布下重重迷局,竟是白忙一場。全然無用。」
「有用無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還有最後一次,一切就要結束了。」
那語氣淡淡微低,就像看見滄海又變桑田,白駒過隙浮生千載,竟然隱隱溫柔。
不等林照月說什麼,那人落下最後一子,起身就要離開。
「先生這就要走?」林照月亦是起身,看著那人的背影,「棋局未曾決出勝負,何況天道流這場戲還未落幕。」
那人沒有回頭,清清淡淡的:「不必了,勝負早就在局裡。落幕不過是下一個故事的開始。」
「先生下次出現是何時?」
這次,那人回頭了,雪嶺的風吹拂帷幕和素淡白衣,一時分不清黑白界限。
帷幕下那人的臉也忽隱忽現。
「我也不知道,我希望再也不見,也希望很快再見。」
他轉身,如風吹霧散一般消失在林照月的眼前。
這個人太神秘也太不可捉摸,林照月許久回神,想起來那個人還沒有回答他,這一次鐘磬是誰?
空中一聲鳴唳,雪鷹的消息帶到。
林照月看了一眼展開的消息,神情冷靜,微微垂斂了眼眸。
不出所料,容辰帶著人在三千雪嶺下意欲往無名天境而去,與天道流布下的防守發生衝突。
無名天境得知消息,果然鬆懈了些。
更重要的是,天道大典上暴露出來的沉痾痼疾,讓所有人都受到空前衝擊。
那些從輪迴香里清醒的人,又要如何自處?
雖然布下的局似乎無用,但林照月還是打算親自去一趟。
他交代了一聲,命人看顧好暮春,隻身走向大雪深處,地面上卻沒有留下絲毫腳印。
……
無名天境。
天璇醒來,得知司徒黎親口承認是他殺死自己的父親,得知是司徒黎自己命天樞殺死的他自己。
他仰天長笑,冷聲說出老道主當初所為,並非是一己之私,乃是為了救助活下來的人。他斥責司徒黎是懦夫,不敢面對自己殺錯了,無能為力的事實,不配做這個道主。
但他也放棄了殺死少主,隻身離開無名天境。
他還帶著象徵天璇長老的面具,也依舊以天道流的身份自居,只是,他要去尋找他自己認可的正義,創造他理想的天道流。
天權並沒有責怪天璣,他的性格像極了當年的司徒黎,卻比司徒黎通達豁然。
有些事情睜隻眼閉隻眼,人就會快樂很多。
天璣對醒來悵然失神的天樞說:「大哥,你怪我吧。你用了十五年拼盡一切維繫的夢想,我把它打碎了,徹徹底底。對不起,我太自以為是了。」
他以為天樞是為了守護盟內那些泥沙俱下,矯枉過正的正義,不想那個人失望之下否認整個天道流,而攬罪於他一身。
為了讓天樞說出真相,逃過一劫,天璣才想出用輪迴香把一切攤開給所有人看。
沒想到,天樞背負的比他所猜想的更多。
那個素來沉穩的男人,摸摸他的頭:「我們可以想辦法,在廢墟上重新建一個新的。雖然不完美,雖然會很累,做的越多錯的越多,但是事情總要有人來做。」
瑤光摘下面具,走到他們面前:「重新介紹一下,在下沐天疏。我能加入天道流嗎?不做道主了,就做瑤光長老。」
司徒錚站在玉衡、開陽長老之間,看著他們說:「我叫司徒錚,我師父是司徒信,他不是叛徒,我也不是少主。」
天樞看向他。
司徒錚深深地看著他們:「一個問題換一個問題,我知道真的少主的消息,換一句實話,我師父是誰殺的?」
天樞說道:「我沒殺他。我不想知道少主在哪裡,只想知道他過得好嗎?」
「我也沒打算告訴你他在哪。他過得不好不壞,但他自己好像很開心,他很喜歡笑。」
天樞終於釋然。
天璣望著司徒錚,微微點了點頭。
在僻靜的地方,司徒錚等來了天璣。
「你有話要告訴我?」
天璣看著他,平靜地說:「司徒信,是我殺的。我偷拿了天璇的劍來看,天樞撞見過我,才染上了那股香。我做事小心,不會留下絲毫的把柄給人。他不知情,所以無意間替我背了黑鍋。」
司徒錚冷冷地看著他,喑啞著嗓音:「你倒是義氣。為什麼殺我師父?」
天璣苦笑:「天璇旗下是清理叛徒的,那天我拿了他的劍,為了不被發現就替他走了一趟任務。回程看到神秘高手在殺天道流的人,他們不敵來求援,我就出了手……」
司徒錚眸光清澈又空落:「今天之前,不,應該說天道大典之前,我都發誓,找到那個人我一定要殺了他。師父是我唯一的親人,我找了他好久……再見面我卻害死了他。是天道流的人先襲殺的我,師父是為了救我……」
「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據我所知你當時應該在玉門關。」
司徒錚眸光聚焦:「有人誘騙我回去的,我一定會查出來,讓那個人血債血償。至於你……」
天璣坦然:「我站在這裡承認,就沒想活命。你殺我報仇吧。告訴我大哥,就說我厭倦了,回家歸隱。」
司徒錚的劍毫不猶豫揮下,地上掉落一地烏髮,還有零星滴落的血。
「我跟你們不一樣,殺人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我想知道真相,想要替我師父討回公道,而不是泄自己的悲憤,安慰自己也算為師父做了什麼。」
少年的臉上顯出山岩一般的堅毅冷峻:「我要做天道流的道主,你來幫我。我想要的公道,我自己來找。」
天璣怔然,他的溫雅玉秀的臉上多了一道劍傷,不斷流下血來。
「天道流沒有道主了,只有七星長老。」
司徒錚搖頭,斬釘截鐵:「我要做道主。司徒黎的話不對,我們是人,人間的道理和公義只能由人自己來實現。就算不完美,也比不做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