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168隻反派

  少年人總有一種只要自己願意, 就一定能改變世界的天真執拗。


  尤其是, 歷經過苦難, 一路靠自己的韌性走過來的人。眼神純粹得就像一顆晶瑩剔透卻堅不可摧的鑽石,被這世間的稜角尖刺打磨流血過, 卻越發銳利。


  最糟糕的是,明知這天真可笑的單純終有被世事折損黯淡的一天, 卻還是會讓人忍不住相信, 或許他會帶來不一樣的未來。


  但是, 天璣還是說:「我不可能為了你不殺我,就讓你坐上道主的位置。除非你能證明給我看, 你有比司徒黎更強的資質。不止是武功, 更重要的是心性。」


  然而留給他們的時間卻不多。


  無名天境爆發了激烈的衝突。


  天道大典上的事情傳開,群情激奮, 輿論很快出現兩個陣營。


  一方認為應該徹底清除天道流里的害群之馬, 那些以正義之名光明正大作惡的人不配留在天道流,更應該被處決。


  同時他們認為, 出現這些事情,就是因為天道流群龍無首,失去道主太久,缺乏主心骨,讓底下的人有機可乘。因此更應該儘快選出新的道主。


  所謂廢除道主,七星之間彼此制衡的話, 反倒令這群人更憤怒, 認為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長老會的陰謀, 更加削弱了長老的威望。


  「他們為何隱瞞道主去世的消息十五年,遲遲不肯歸還?這是長老會妄圖把持天道流,設下的陰謀,污衊已故道主,大逆不道,其心可誅!」


  「既然你們說,道主的存在會影響天道流處事公允,這十五年裡沒有道主,只有七星,為何天道流在你們手裡不進反退?」


  「天道流這些年說好聽是相互制衡,說難聽點就是互為掣肘,精力時間都花在勾心鬥角算計自己人上,說出去也不怕天下人笑話。若要廢除道主,不如先廢除七星世襲。」


  廢除七星自然是氣話,天道流向來是任人唯賢,七星長老的傳人都是從盟內年輕一代中挑選,有些甚至是收養回來的孤兒。從來師傳徒,何來世襲一說?

  不過是拿這一句來堵七星廢除道主的話。


  有反對的,自然就有支持的。


  「這些年沒有道主,天道流七星之間雖有淤塞摩擦,但這正是過渡習慣的時候。各部之間彼此是有些猜疑不睦,可若是一團和氣,今日又怎麼能暴露出這麼多問題?」


  「我看不止是要廢除道主,七星之間更要明確劃分職責界限,互相監察審視。天樞長老的手腕太穩了,不若來一刀狠的,徹底切除毒瘤。」


  「我贊成。天道流不是誰一家之物,出了問題每個人都要共同分擔,不該由道主一人承擔責任。」


  「別的我不管。我只覺如今這些要求嚴懲自己人的,當初對外又有多睚眥必報?我看該查查他們才是,一群武夫,遇事只知道殺人。」


  「江湖人不打打殺殺手底下見真章,難道我要跟你磨嘴皮子?看招!」


  「來就來,正等你呢。」


  於是大家憋悶的氣有了個出口,立刻打作一團。


  起先還有勸阻攔架的,結果打著打著攔架的自己打起來了。


  周圍的人原本還在爭論,一看都打起來了,對視一眼默契地想,算了他們也打一架吧。


  辯論哪有互相一通亂砍有意思?

  最後整個天道流到處都在比武打鬥。


  認識的,不認識的,有仇的沒仇的……


  打到最後都不知道對面的人和自己是不是一夥的。


  眼看事情鬧得不可開交,七星自己也打了起來。


  開陽和玉衡站在司徒錚這邊,天樞天權和瑤光沐君侯一邊。天璣態度曖昧,天璇出走。


  兩方也僵持不下,一個要當道主,另一個想勸阻。


  於是,司徒錚和沐君侯也打起來了,以比武結果定輸贏。


  司徒錚如果能拿到沐君侯手裡的鬼劍,沐君侯就不得再勸阻他。


  這兩人的武功,一個師承司徒信,司徒信又從師司徒黎,昔日道主的武功何止是絕頂。


  沐君侯成名江湖多年,從未殺過一人,所有想殺他的人卻都被送進了大牢。


  他少年之時,鶴酒卿曾與他有半師之誼。


  兩個人都是當世罕見高手,司徒錚今日才是展露光芒之時。


  一時之間,所有殺紅了眼的人被兩人的聲勢所懾,就像群狼聽到頭領的嘯聲,頓時一個個偃旗息鼓,一眨不眨圍觀這場世紀之戰。


  雪嶺祭壇之上,飛沙走石,劍出寒霜。


  翡翠湖上,一葉扁舟。


  如鏡水面被遠處山上的劍氣所懾,滿湖不斷震起微波,層層漣漪,如水面之下的世界在下雨。


  船上的顧矜霄,看著桌面杯盞中微波蕩漾的酒,酒色倒影著滿天繁星,也在如夢搖曳。


  對面紅衣墨裳的魔魅望著湖面的漫天繁星,手指浸到舟外的水波里,輕輕劃過。


  「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顧矜霄看著他臉上清淺卻美好的笑容,輕輕地說:「夜色真美。」


  這個世界每一天的夜色都很美,但跟喜歡的人一起,就會美到一生任何時候回想起來此刻,都記起夏風輕薄撫過肌膚的恬然心動。


  鶴酒卿掬起一捧湖水,那水在他的掌心被術法凝住一滴不漏。


  他笑著將掌心的水捧到顧矜霄面前,清冷聲音薄暖溫柔:「送給你。」


  顧矜霄垂眸,那人掌心的水灣里有明月星辰,有他還有自己。


  被術法就此定住了此刻幻影,顧矜霄伸手接住,卻被那人微涼的手指溫柔握住不放。


  「鶴酒卿,你醉了嗎?」


  「嗯,我醉了。」那人安安靜靜地看著他,唇邊輕輕淺淺的笑著,墨色眼眸盈滿天河星光,他的神情卻清寂。


  那雙眉眼生得很好看,澄澈又安靜。


  像梅花溫軟枝上雪,月光落滿孤天長夜。


  「這麼看著我,想說什麼?」


  鶴魔魅歪著頭想了想,安靜又認真地看著他:「你真好看。」


  「謝謝。」


  顧矜霄將手心被術法定住的水收起來,然而手指還是被拉著不放。


  「鬆開手,這樣我沒法抱你。」


  鶴酒卿安靜地說:「抱著就不能看你了。」


  這隻鶴醉了以後,就空前的黏人。


  最後,兩個人並肩躺在船上,這樣就可以擁抱同時看到彼此了。


  有一句沒一句說著有意義無意義的話,晚風吹拂水色清潤,漣漪生出星辰一樣的花。


  鶴仙人似乎完全忘記了,這是他百年前創建的天道流,生死存亡何去何從的重要之際。


  顧矜霄彷彿也忘記了,他跟鐘磬來這裡是來幹什麼的,從頭到尾不曾關心一句。甚至沒有問鶴酒卿,為什麼要扮成鐘磬的樣子。


  說著說著,顧矜霄像是要睡著了,枕著他的肩閉上了眼。


  鶴酒卿垂眸看著他的睡顏,看著那垂斂的鴉羽睫毛,眼神溫柔得毫無分量。


  那人睡得並不安穩,彷彿隨時都會醒來。


  「真吵,是不是?」


  鶴酒卿輕輕揮手,就像拂去一縷青煙。


  淡淡一瓣水汽凝成的雪片飛走,飛到遠處的山石祭壇,飛到雪嶺上相持不下的大戰。


  司徒錚嘴角溢出血絲,眼神堅韌,抓著鬼劍的劍柄。


  劍身在沐君侯的掌中穩穩,他雖讓司徒錚拔不出這劍,卻無法戰勝壓制他。


  兩人相持已久,誰也奈何不了彼此。


  再進一步,就要看誰看以命相博,踩著對方的屍體拿下最終勝利。


  兩個人看著對方的眼睛,眼裡鋒芒銳利和溫情堅定相撞,彼此都知道,對方絕不會退讓。


  那便戰嗎?做不到。


  司徒錚不能殺沐君侯,沐君侯也不可能殺司徒錚。


  只能繼續,看誰的意志力挨到最後。


  輕輕飄飄的雪,逆著紛雜的山風冰雪,落在這被爭奪的劍身上,就像冰冷驟遇炙熱。


  那聲音很清脆,像咬了一口夏日甜甜的脆梨。


  鬼劍斷了。


  斷的是真的鬼劍,天道流道主信物,不是什麼偽劍。


  劍首一半在司徒錚手裡,劍鞘那一端在沐君侯手裡。


  兩個人都愣住了。


  很快又笑了起來,哈哈大笑,笑著笑著才覺得幾乎力竭,相繼坐在地上,勾肩搭背繼續笑。


  笑他們可笑。


  是啊,何必一定要爭個你死我活。


  並不一定要做一個選擇,既然誰都說服不了誰,大可共存於世。


  為什麼不能有兩個天道流?一個由道主帶領,另一個只有七星長老。


  時間終有一天會告訴大家最終的結果,畢竟一切都要交還給時間。


  ……


  遠處,更遠處的雪嶺之上。


  站著兩個人。兩個都穿著白衣。


  一個是衣擺銀絲綉了麒麟紋的林照月,一個是眼蒙白紗的……


  「鶴酒卿?還是鐘磬?」林照月臉上的神情很冷靜,眼神更冷。


  白衣道子負手而立並不回頭看他,清冷聲音從容微低,周身的縹緲意蘊遠勝仙人。


  「這世間只看一眼就能認出我的人,除了姓顧的,就只有林莊主你。」


  林照月的臉上沒有一絲溫度:「甜井村裡,顧莫問身邊一直跟著一個疑似是你的人,你們一同來的,既然你在這裡,他身邊的看來就是鶴酒卿了。」


  鍾仙人不語。


  「我猜到你會讓真的鬼劍現身天道流,卻猜不到你竟然會冒充鶴酒卿,把劍給沐君侯。你是真的想讓他做這個道主,還是想讓他和司徒錚兩敗俱傷?」


  這一次,鐘磬輕輕笑了,淡淡地說:「林莊主算無遺策,不如再猜。」


  「鶴酒卿既然也在這裡,卻放任你如此。聽說沐君侯少年時,鶴酒卿曾與他有過半師之誼,我猜屬意沐君侯的是鶴酒卿。」


  鐘磬不置可否,漫不經心道:「聽說司徒錚在玉門關時,忽然收到密信來報,說他師父司徒信有難。他快馬加鞭到三千雪嶺的那天,卻正好中了一場伏擊。司徒信本來假扮瑤光長老好好的,為了救這個傻徒弟衝出來,這才中了路過的天璣一劍。死了。」


  他側首瞥向林照月,眼蒙白紗也難掩桀驁睥睨,月華一般的白衣,卻更添輕狂邪氣。


  「司徒錚在玉門關的時候,是跟顧相知在一起。沒記錯的話,那時候正是你設計引人入你的圈套之時。怎麼會這麼巧,司徒錚在你的地盤看到聽風閣的人,接著就被引去看見一個瀕死傳信的人,情急之下撇下一切跑回三千雪嶺。」


  他唇角微揚,似笑非笑:「聽風閣和白薇,都是你的吧,林盟主。」


  是啊,何止聽風閣和白薇。


  江南第一盟,乃至於洛陽禁宮,儼然半壁江山都已經掌控在,這位清風朗月璧玉無暇的林公子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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