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第八十二章(捉蟲)
雖然羊水破了,到開始用力生產, 當中的時間並不短, 但也足以讓郁暖覺得慌張。
她真覺得自己可能要死了。
先頭剛說到生產時猝死, 立即這邊就破羊水早產了。
她懷疑自己是個烏鴉嘴。
郁暖被他抱在懷裡,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捏著男人袖口的衣料道:「怎麼辦啊, 我沒生過孩子,我好怕……我怕疼,我也沒力氣,我會不會……」
皇帝安慰她:「不會, 我們阿暖不會有事。」
雙生子本就容易早產, 而她的月份也不小了,就在最近這十多日,只是稍稍來的有些早。
郁暖卻想不到這許多, 她只是覺得自己還沒做好準備,怎麼就能一下生了呢?這並不符合常理啊。
產房是很久之前便布置好的,比她想象的還有早——在郁暖剛來莊子的時候就已經收拾妥當了,這段日子更是每日都要換洗薰烤, 只為了她的不時之需。而這頭郁暖還沒進產房,那頭產婆和大夫都已經準備就緒了。
她看這陣仗就更害怕了, 心裡空空落落的沒底, 於是把腦袋埋在他懷裡不說話了。
皇帝溫柔的撫摸她在陽光下顯出深棕的髮絲, 想要把她放下來, 奈何郁暖一直把腦袋埋著, 稍稍一用力她就柔柔嗚一聲,像是掩耳盜鈴的某種小動物,有了危險就把腦袋埋起來,全作不曉得。
這頭光是產婆就有四五個,看起來每個負責的事體還不一樣,井然有序身著一般顏色的衣裳,面色非常冷靜莊重,見了他們還行禮問安,領頭的一個賠笑道:「娘娘便交予我們,保證能讓陛下抱上一對兒健健康康的大胖小子。」
皇帝抱著郁暖,卻淡淡道:「無論如何,皇后都不能有事。」
他說的簡略,但接生婆和跪了一地的大夫皆面色微變。
這話傳出去,是誰都不能信的。
首先保證皇后的安危,之後才是極有可能的小太子,那幾乎等於明擺著說,儲君在陛下心中,甚至不若一個女人重要。
即便這個女人是皇后,是陛下的結髮妻子,可是誰也不是沒聽說過,有關皇后先頭的傳聞……雖說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以陛下的手段,那些過往早就淡到被人忽略,但並不代表所有人都全然不知曉,誰的腦袋也不是一張白紙。
皇帝懷裡抱的女人,身量纖細嬌小,一張臉埋在皇帝懷裡,無人能見到面目,只有裙帶和裙角逶落一些在半空,卻顯得她更神秘莫測。
很難想象,這是一個身份莊重到能夠母儀天下的女人,即便沒有露出臉蛋,只瞧身段,都叫人覺得她太年輕又嬌氣。
況且,這位皇后,從封后大典到現在,幾乎沒人見過。
只聽聞她是長安第一美人,體質從小便弱,弱柳扶風一步三喘,未出閣時便有無數貴公子爭相求娶,而第一美人後來卻……況且這個月份彷彿和封后的時間也對不上,看來她和陛下私下的曖昧糾纏應當更為久遠。
具體是什麼時候,多少年前,卻也無人知道。或許從未嫁時便和天子糾纏在一起了,皇家的事誰說得准呢?
但這些話註定只能放在內心最深處,再加上重重鐵鎖才行。
到了臨產時分,郁暖卻再也沒法與他板著臉。
她覺得自己仍有一些事情沒有交代,不然她沒法安心。
郁暖捂著眼睛對他悶悶交代:「如果我沒了,陛下也不要難過,但千萬別給孩子找後娘,不然我死也不放過你們,我晚上來找您算賬。」
她又軟綿的親吻他分明的指節,推推他道:「您記住沒啦?」
一屋子的人:「…………」
這是皇后說出來的話嗎?
……又不吉利還非常善妒刁蠻,傳聞里即便再禍水那還是個知書達理的清冷美人,正常女人難道不該說甚麼:陛下我去了您就忘了臣妾罷,找個更賢惠的女人,之類的話嗎!
陛下卻溫和凝視她,慢慢道:「朕不能保證。」
他親吻了她的唇瓣,把她放在產床上:「是以,即便為了孩子,皇后一定要陪朕至終老。」
郁暖看著他,視線一點點互相觸碰膠著,他們都沒有再挪開,那樣的情緒無法用言語來描述,亦無人開口,但彼此都明晰和瞭然。
她忽然便有些想流淚,卻在淚眼朦朧中微笑起來。
似乎這樣的情景,非是生死離別,卻帶著莫大的不舍和哀愁,她也曾在記憶深處經歷過。
即便她甚麼都不記得了,甚至不知道那樣的事情是否發生過。
郁暖想,或許從前她不是這樣說的,但現在卻很不甘心就這樣離開。
她想看著孩子們長大,陪著他老去。
彷彿一個沒有記憶的女人,是不該有這樣濃厚的情緒的。
可記憶卻不是一切,它只是一個收納感情的載體。直到某日某時,那些感情凝結於胸,慢慢融化開。
那深情再次流淌於血液里,四肢百骸。
郁暖拉住他的手,長發鋪散在床上,笑的很柔軟:「您說,我是您的皇后,對么?」
他的回答是,帶著笑意,低頭吻了她的唇角。
郁暖有些默然。
其實她對於自己是皇后這個事實,仍舊不太能接受,畢竟她又沒受過封,甚至不記得長安城是什麼樣的。
但如果是他給予的名分,至少,她願意接受。
郁暖不很想說更多了,只是扯著他的袖口,不讓他走。
皇帝把她放在床上,只是看著那些人進進出出,握著她的手問她要不要用些甚麼,或是現下甚麼感覺,抵著她的額頭,高挺的鼻樑碰到她的鼻尖,低柔安撫她放鬆。
可那實在沒什麼用處,他越是哄,越是寵溺,她便越是緊張。
郁暖覺得自己或許有些病態,他若是不關心,她也能那樣過,甚至更淡然坦蕩些。但他若是著緊哄她,溫柔的彷彿她最要緊的心頭肉,她便特別想作他。
於是她就哭起來,與皇帝說自己疼的要命,是不是快生了,生產會不會更疼十倍,那她該怎麼辦呀?
郁暖還說:「你們這些臭男人真討厭,為甚不換您來生孩子?你使我懷了孕,卻還讓我這麼疼,我都快難受死了。」
皇帝也不是不明白,她這個時候應當離疼很遠,甚至有力氣吵他,以她的嬌氣程度,足以說明並沒有那麼難過。
他還是順著她,郁暖說他不好,也聽著,讓她繼續罵個痛快,一邊溫柔順著她頭頂翹起的髮絲,像個沒事人一樣。
於是郁暖就罵累了。
其實過了一些時候,所謂的宮縮還並不如何緊密,對於郁暖來說,她甚至可以坐在看一會兒話本子。
於是她推推男人的手臂,對他道:「我要聽您念話本子,您給我念念唄?」她又撒嬌的眨眨眼。
一旁陪產的產婆又笑著道:「娘娘,產房陰氣重,陛下……」
陛下卻親了親皇后的手,笑笑道:「這次想聽甚麼?」
郁暖感到下頭縮了縮,並不是很疼,只是仍沒甚麼規律,她有些呼吸緊張,卻努力微笑道:「想聽《霸道縣太爺的嬌媚老婆子》。」
產婆:「…………」
大夫:「…………」
陛下神色如常,淡淡道:「好。」
陛下平緩低沉道:「雨夜,老婆子剛刷完恭桶,轉眼滿牆堆起的夜香桶便『嘩啦啦』倒下,她的眼前一暗,再醒來時已經成了江安村一戶農家的三女,名喚狗翠……」
郁暖好緊張,扯著他的手臂道:「然後呢?」
他微笑一下,緩緩念下去。
聽了半天,郁暖終於找到了華點。
陛下您為什麼這麼熟練啊?讀這種話本子竟然面色不改,淡定自若。
生活對您做了什麼?應該不關臣妾的事罷?
皇帝繼續冷靜念道:「縣太爺勾起狗翠的下巴,低笑道:『女人,可叫本老爺尋到你了,你逃不過的,上輩子沒刷完的恭桶——這輩子仍要刷完,而本老爺和隔壁的張嬸,會幸福美滿下去。』」
郁暖淚眼朦朧,評價道:「縣太爺真是太過分了!明明就喜歡狗翠的,怎麼能口是心非呢!您一定不能學他!」
皇帝:「嗯。」
郁暖剛想說什麼,便覺得收縮的短促而有律,叫產婆看了,卻還是搖頭,說沒到時候。
她忐忑的要命,都這麼疼了,竟然還不能發動,她都快憋壞了。
於是郁暖在忐忑中,被餵了幾塊紅豆糕,說實話她彷彿不怎麼喜歡紅豆類的吃食,但在男人溫柔的目光下,仍把紅豆糕就這他修長的手,一點點吃完了,吃到最後甚至舌尖也抿上他微涼的指尖。
待終於能發動了,卻已到了夜裡。
郁暖疼得要避過氣去了,這時才知曉先頭那點實在算不得甚麼。
她滿頭都是汗,只覺得心口搐的要裂開,連唇瓣都是煞白的,顫抖著睜大眼睛推他,一邊一字一頓道:「您出去……出去!出去啊……」
她的聲音疼的不成調了,卻還惦記著推他,皇帝眸色暗沉,卻冷靜的握著她的手道:「莫要想太多,乖一些。」
一盆盆染了血的熱水被送出去,郁暖也沒力氣推他了。
她身量和骨架都太小,任誰看了都覺得不適合生養,現下由於身體狀況,卻只能一心抓著錦被,顫抖喘息著用力,疼得滿目暈眩,想到男人這樣冷靜的在一旁哄著自己,便多出幾分難堪來。
郁暖不想叫他瞧見這麼狼狽的模樣,她在男人眼裡,一輩子都得像個小仙子,怎麼能是這樣的?
她只是一邊哭一邊搖頭,到處都是血,她在使勁的生孩子,有喜歡的男人注視著,她更不好意思用勁兒了。
皇帝沒法,他不能理解郁暖的少女情懷,卻依著她離開。
外頭夜涼如水,月光隱沒在雲層里,他慢慢捻著佛珠,聽著產房內的動靜。
他一離去,郁暖便像是換了個人,也不哭不嬌了。
年輕的皇後面容煞白,一下下聽著產婆的話用力,纖細的脖頸和鎖骨上布滿了汗水,她不喜歡叫,卻會帶出一聲聲用盡餘力的嗚咽,身體是疲憊的,可腦子卻很清醒,她現在只要想著怎麼把孩子生下便好。
一定,用盡全力。
就連接生婆都有些詫異,皇後殿下看著羸弱不勝,年紀又並不大,卻意外的堅韌,即便每一下都像是快要脫力了,卻始終能再次用勁。
為母則強,這話說的沒有一點錯。
皇帝在外面無心賞月,甚至連屬下送來的一沓摺子都沒有動。
他耳力很好,能聽見她嗚咽和喘息的聲音,但卻看不到心頭的小姑娘,這對於他像是一種折磨,一點點撕扯著心扉。
似乎孩童時看著同胞的親兄弟那樣痛苦掙扎,也要一刀刀扎在自己手臂上,在先帝跟前流了一地的鮮血,兒時的他也是這樣無能為力。
屋內的郁暖終於有些沒了力道,卻麻木的用著力。
似有所感,她在軟枕上艱難側頭,卻看見窗口的某個背影,在天光下顯得修長蕭索,帶著淡淡的清寂,孤獨而陰鬱的立在那裡。
她的眼淚從眼角流下,心頭的痛麻蔓延至周身。
郁暖忽然抓緊了床沿,更用力的發動了渾身的勁道,就連腳尖都繃緊而蜷縮。
夜色被慢慢稀釋,天際漸漸泛出魚肚白,一聲微弱的啼哭響起。
皇帝慢慢抬眸,卻仍並無絲毫喜意。
他繼續閉眼捻著佛珠,面色沉靜而漠然,那一顆顆在微涼的指尖輪轉,心頭女人的模樣卻更為清晰,無論是她柔和淺笑的時候,還是初見時玲瓏纖敏的少女模樣。
他的耐心很充足,在她身上卻很是不夠用。
很快,便又有了第二聲啼哭,比上一次還要細弱一些,像是貓兒的叫聲。
雙生子的第二個,總是來得快些,不比頭一個那樣叫母親受盡了折磨。
年輕的帝王那時想,不論第二個孩子是公主還是皇子,都會得到無上的寵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