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第八十三章(捉蟲)
郁暖整整昏睡了兩日兩夜。
恍惚間,她發現光影處有一個女人, 在昏暗的燈火下只露出小片冷白的額頭, 凌亂鋪散著幾縷碎發。
女人僵硬的跪在床榻上, 長發垂落在錦被間鋪散開, 遮掩住大半的身段, 只露出一段冰冷的腳踝。
玄色帝王袞服的男人擁抱著她, 他們的唇瓣一點點糾纏至深處,發出一些曖昧的聲音,女人卻沒有半點反應,露出的唇角仍蒼白而冰涼。
男人的唇角優雅勾起, 一點點親吻她的脖頸, 嗓音有些病態的溫柔:「這樣,阿暖就永遠留朕身邊了。」
視角微調,郁暖才發覺, 女人的另一隻腳踝上纏繞著沉黑的鎖鏈,而她的脖頸無力的彎曲著,唇瓣蒼白而泛著死氣,露出的一截鎖骨爬上絲絲的青紫色, 像是已經死去多時。
視線一轉,畫面泛黃而陳舊。
郁暖似乎看見很久以前的自己, 捧著懷孕的肚子, 坐在床上百無聊賴地向他嘟嘴, 又生氣的拿沒有被禁錮的筆直小腿踢他, 卻被他溫柔的抓住腳踝, 單膝跪地,放在唇邊輕吻。
那個吻虔誠的,就像是對待易碎的聖品,而她卻眼尾泛紅冷眼看著,無動於衷。
他並不介意嬌妻的冷然,只是從腳踝一點點向上吻,使她輕喘起來,接著她卻被男人抱進龍床深處,帷幔搖晃著放下,她只能見到裡面重重的疊影,昏暗而曖昧纏繞著,難分彼此。
那鎖鏈沉黑冰冷,在激烈的動作中嘩啦啦崩緊,又無力垂落,似乎貫穿了女人的一輩子。
即便外面鶯歌燕舞,柳枝顫顫探出頭,冒出油綠的色澤,她卻再也沒有機會看見。
再是隨遇而安,她卻也不能接受這樣的事體。
她在夢裡流下一點眼淚,卻不知自己到底在哭甚麼,總覺得心口處都酸疼的要了命去,還帶著絲絲的疲乏和僵硬。
待她再次醒來,卻發現自己已躺在一張乾淨的床鋪上。被窩鬆軟而輕薄,她躺在裡頭像是陷入了一團甜美的雲絮里。
郁暖覺得腦子不太好使,又非常遲鈍,夢裡的情景並不那樣真實,只有劇烈的情感還留存於心。
她驀地按住心口,顫抖著細細呼氣,喉嚨幾乎痙攣起來,痛苦劇烈而尖銳,卻只一瞬,又把她扯回現實。
郁暖沉在床上,額角儘是涔涔冷汗,唇瓣煞白冰涼。
她閉著眼回憶了大約有一炷香的時間,才慢吞吞想起自己生了個孩子。
不……生了兩個孩子。
但她就連孩子是男是女,到底長得好不好,都不曉得。
沒有了痛感和噩夢的糾纏,她能努力回憶起一些事情。
郁暖只記得,到了後頭自己近乎沒了知覺,只靠著本能,看著他在窗外的修長剪影,才夠了勇氣繼續掙扎。她也不曉得那是甚麼樣的心情,奇異的,酸澀的,又帶著恨意和曖昧,卻只知道自己鼓足了畢生的動力。
最後那一瞬,郁暖甚至覺得心口疼的裂開,那是一種快要油盡燈枯的錯覺。
可一想起孩子,躺在床上沉睡多時的郁暖,慢慢睜開眼,頓時又有了絲絲喜悅的感覺。
懷著忐忑的心情,她還沒來得及叫人,那頭周來運家的已然聞聲而動,趕忙從外間打了帘子進來,對她恭敬一禮,含笑道:「夫人,您可醒來了,這已是整整兩日了。」
郁暖得知自己睡了兩天,竟然沒什麼感覺,甚至覺得這不是她的最高紀錄。
她有些懶散,微蹙了眉,肚子那處空空的,沒有胎動的鮮活感,使她有些不習慣,而且還隱隱的抽搐發疼。她伸手慢慢觸摸,掀開被子瞧著,便發覺自己的肚子瞧著還像是……懷孕四五個月。
郁暖有些無言,甚至非常的頹,耷拉著尾巴躺在那兒一言不發起來,只覺自己可能要成膀大腰圓的黃臉婆了。
如果是這樣,就連好吃的東西都沒有意義了。
雖然好吃的東西和黃臉婆之間無甚干係,但郁暖堅持認為,如果她身材不好了,即便再美味的東西也食不知味,這是身為漂亮女人無窮大的執念。
周來運家的又一次詭異的懂她,含笑哄她道:「我的姑娘,剛生產完都是這般的,待每日按摩一段時間,便會收回去的,您不要太著急了。」
郁暖的眼睫顫了顫,還是不說話。
周來運家的用瓷壺斟了一小杯熱水,端著靠近她道:「您將將醒來,不若吃些溫水,等下傳婢子們來予您簡單梳洗。」
周來運家的又溫聲道:「奴婢聽聞,婦人生產完和生產時,肚子和大腿上皆會有難看的紋路,只您卻沒有,待幾月後恢復完了,肯定又能把陛下迷住……」
郁暖有些無語的看了她一眼。
沒有妊娠紋那是因為她每天都風雨無阻的敷金箔玉蘭膏,這種聽聞一般長安貴婦也只有在夜裡歇息時才捨得用的膏子,她每天敷三次,每次都是厚厚的兩層,塗全身。
打個比方,就彷彿是在原本的世界里,用法爾曼lp這類品牌的高端線每天塗身體一樣。
這也是郁暖後來細細對比計算,才得出的結論。
但發現的時候,她都已經用了好些日子了,然而大家都覺得很正常,彷彿她就算用金箔玉蘭膏洗澡都是天經地義的。於是郁暖就認為,大約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在身邊所有人坦然見怪不怪的面色中,她也認真的坦然下去。
直到某日,她賞了個小丫鬟一瓶金箔玉蘭膏,把人嚇得滿面通紅,連連道謝,郁暖才發覺這膏子在女人們心中的地位還是非常崇高的,類似一輩子就算不用不起,也要摸兩把的事物。
故而,她後頭就在滿滿的罪惡感中——堅持每天用金箔玉蘭膏擦身。
長久塗抹養出來通體肌膚幼嫩雪白,在夜裡昏暗的燈光下,都泛著瑩潤細膩的光澤。儘管她原本的皮膚也很好,但這種精緻幽香的,卻來源於金錢堆砌的造作感,難道不是每個女人都想體驗一把的嘛哼!
郁暖也並不是為了陛下。
原因很簡單,因為陛下他完全對此沒有反應,甚至以他睿智犀利的眼光,都沒有發現她和從前有甚區別。
這可能就是直男罷?
某日,郁暖眨著眼微笑問他:「您覺得,我是不是有些變化?」
她的領口延伸出一小截瓷白的肌膚,就連眉眼都豐盈透潤。
他認真端詳她,溫和誇獎道:「你更懂事了。」
郁暖:「……??」
她再也不想搭理他了!
然而那時生氣管那時,郁暖的脾氣總是來得快去的快,而此時躺在產床上,卻覺得自己正在角落裡發霉。
說不清是什麼心態,彷彿孩子落了地,她真真正正成了母親,卻並沒有體會到那樣的感覺,便置身於少女和母親的間隔真空之中,滿心都是落差和茫然。
周來運家的服侍郁暖用了水,又簡單給她洗漱一番,便聽郁暖似是反應了半天,才想到某件很重要的事體。
她一張蒼白的臉上儘是迷茫:「呃……我的孩子……呢?」
周來運家的:「…………」
她原本不立即提,也是發覺主子神色不對,她也聽說有女人生產完心情極差的,甚至還有生了孩子便上吊的。
這叫尋常人難以理解,但卻讓她掛心不已。
沒想到郁暖……只是忘了這茬……而已。
沒等周來運家的趕去把小主子伺候來,那頭皇帝已然下朝了。
這次南巡,乾寧帝幾乎帶了一整個小朝廷,料理政務的同時,也有各方快馬加急送摺子,一刻也不曾耽擱,似乎除了郁暖生產那日,他每天都有批不完的摺子,還有商議不完的朝事,與在長安時無甚區別。
他來時,便把兩個孩子都帶了來。
郁暖有些緊張,長發盤起坐在那兒,琥珀色的眼睛有些迷茫的看著兩個襁褓——比她想象的還要更小,軟軟的小糰子。
戚皇嫻熟自然的抱著孩子,一手穩穩托著一個,竟有些像個老父親。
但原著里他即便有很多孩子,依舊沒有丁點為父的模樣。
有孩子出生,戚皇也不過一筆帶過賜個名,再給予很好的物質生活,偶爾能想起這個孩子,問一聲功課,便是寵愛到極致,能叫孩子的生母也與有榮焉,覺得自己被陛下看在心裡了。
真說親手抱著孩子,把崽崽帶在身邊,戚皇是從沒有的。
郁暖於是古怪的瞧他一眼。
兩個襁褓一隻紅,一隻金色,她忐忑著輕聲道:「有我想要的小閨女嗎?」
陛下:「…………」
他微笑著溫和教育道:「以後不能這般說話。」
郁暖趕緊拉他的袖口,輕聲道:「那我不亂講了,你快給我瞧瞧他們。」
她生下的,是一對龍鳳胎。
這對兄妹剛一出生,陛下便昭告於世,沒有絲毫含糊。
而大臣們一改從前提到這位便搖頭嘆氣的態度,皆說皇后是有福氣的,頭胎便懷了龍鳳呈祥,這可是難得的好兆頭,預示著我朝海納百川,氣吞山河的將來,錦繡山川龍騰萬里,指日可待。
自然,還有更多更多的恭維話,郁暖是不曉得的,陛下也未曾放在心頭。
她抱著紅色的襁褓,只覺得懷裡軟軟一小團,柔弱可憐的戳著心口,叫她忍不住紅了眼圈,又抬頭看著陛下傻傻的笑。她這幅獃獃的模樣,惹得他也跟著笑了。
這是她費盡千辛萬苦,生下來的孩子。
由於早產的緣故,兩個都比平常的孩子要瘦弱些,平日里怎麼睡也睡不夠,聽陛下說,到現下都不曾睜眼。尤其是郁暖懷裡的妹妹,比哥哥要小了一整圈,粉嫩的唇瓣翕動兩下,發出兩聲弱弱的哼哼,一團軟和的奶香味。
哥哥卻睡得既香又沉,同樣是小寶寶,他連歇息也這樣穩重,不哭不鬧也沒有怪聲音,姿勢都不帶變的。
郁暖扒著陛下的袖口,俯下面容,小心翼翼親吻了哥哥的面頰,又碰碰他的額頭,深棕的髮絲垂落一縷,她緩緩彎了眉眼。
哥哥妹妹都很喜歡啊。
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
陛下陪著郁暖看孩子,為了不驚動睡眠中的小寶寶,他們都沒怎麼出聲,只是郁暖偶爾看著孩子,再對上他的眼睛,與皇帝慢慢交換一個親吻,唇上的觸感傳入心中,纏綿而溫柔。彷彿有了孩子,他們就會很不一樣。
其實郁暖看不出這兩個孩子分別都像誰,彷彿誰都不怎麼像。
剛生出來的孩子肉嘟嘟的,只似乎哥哥眉眼有些像陛下,微微上挑,而唇也比妹妹的要薄一些,在新生兒面孔上卻並不很明顯。
郁暖看看陛下,又輕聲嗶嗶道:「他以後像您,那便糟糕了。」
陛下很習慣郁暖突如其來的莫名其妙的言語,於是沒什麼反應,只是冷靜看著她。
男人便聽嬌妻在他耳邊絮叨道:「若是他這麼好看,往後多少姑娘要心碎了,我可不准他娶一堆小老婆,敢娶打斷腿。」
她說著又溫柔的看著皇帝,意味深長。
陛下溫和摸摸她的腦袋:「阿暖,他還小。」
郁暖拍開他的手,又湊在他耳邊粘著嗶嗶道:「這您便不懂了,要從娃娃抓起嘛,不然到了您這樣的年紀,為時已晚。」
她的語氣慢悠悠的,一雙眼睛卻在他下頜上徘徊,蒼白的面容帶著奇怪的笑意。
皇帝面不改色的把孩子抱回來:「那便看,他有無心愛的女人了。」
他的眼睛含著笑意,就這麼與郁暖的眼睛對上。
郁暖:「……」
糟糕,這是心動的感覺。
好罷,其實老夫老妻並沒有特別萌動,但這個談話也就這樣無疾而終。
郁暖事後回想一下,也覺得自己錯了。
她不能用自己的想法去要求她的兒子,因為她尚且帶著另一個世界的影響,但孩子卻要在這個世界生根發芽。
他身處這樣的環境,是這個世界土生土長的孩子,但若他的母親卻以自己奇怪的三觀要求他,想來也不算甚麼開心的事情。
所以,還是等他長大以後再說罷。
郁暖那時想著,垂眸陽光垂落在孩子的襁褓上,心中柔和萬千。
她忽覺心口一刺,像是甚麼凝固結痂的東西,又因著心情的起伏而崩裂開來。
雖並不明顯,卻讓她滯悶得緊,面色也有些微的蒼白。
她卻彷彿沒感覺,又偏頭柔柔問陛下:「您給他們起小名了沒有?」
皇帝道:「不曾。」
郁暖覺得很正常,想來他也不會有興趣給孩子起小名。
於是她糾結一下,和他咬耳朵道:「那……不若兒子就叫阿狗,女兒叫阿花,聽說賤名好養活的。」
陛下笑了笑,在她耳邊低緩道:「很好聽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