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第八十四章
對於剛生產完的女人來說,坐月子已是無比難熬, 更遑論對於郁暖了。
由於她的體質比正常人都要弱些, 恢復的也慢, 故而郁暖坐月子的時間比旁人翻了一番。這期間, 不僅是飲食調理的精細, 就連各樣的按摩養護都不曾落下。
郁暖特別討厭被按摩, 介於生完孩子肚子回縮還需要一段時間,按摩確實能幫助她早日恢復小細腰,但也的的確確非常痛苦,每次被嬤嬤按摩完畢, 郁暖都滿眼放空, 滿臉獃滯,額頭和脖頸上儘是冷汗,怔怔鬆了一口氣。
陛下認為這是必須吃的苦頭, 所以他選擇把整套手法都輕鬆學來,親手給嬌妻按摩,卻被郁暖躲在被子里嚴詞拒絕,毫不留情面的抨擊他是老流氓, 不要臉,滿腦子廢料的混蛋。
陛下溫柔微笑:「……」從容伸手把她從烏龜殼裡翻出來。
不能怪郁暖, 實在是她自己腦中廢料太多的緣故, 加上潛意識裡覺得他太會玩了, 肯定不是什麼正經男人。
但事實上, 郁暖後頭也終於發覺, 自己才是滿腦廢料的那個人。
他按摩的手法比嬤嬤要輕柔,或許因為力道的原因,效果沒有那麼立竿見影,但切切實實的適合她,並且也沒有任何逾矩,紳士又溫柔的緊。
男人暖和而骨節分明的五指,在軟白的肚皮上極有規律的按摩推拿,在她耳畔低柔問她甚麼感受,郁暖被他問的心口砰砰跳,雖然還是疼的,但卻溫暖舒適極了。
郁暖忍不住拿面頰蹭蹭他的手臂,眸光似醉了一般盈著薄薄秋水,又閉上眼徹底攤開肚皮給他。
因著剛生產完,她的肚皮比從前更綿軟些,觸感細膩溫軟,按得舒適了,郁暖甚至會發出兩聲哼哼。
她感受到肌膚上有佛珠冰涼的觸感,還有穗子垂落的絲絲癢意。
可他沒有任何額外的意思,卻叫郁暖的面頰有些泛紅。
她不承認自己有那樣的感覺,於是鋪散著長發在榻上,微微別過臉去不與他對視了。
她的側顏很精緻,從鼻樑到山根順直的弧度,還有飽滿漂亮的額頭,甚至卷翹纖弱的眼睫都意外的合乎男人的心意。只是她的面容有些病態的蒼白,唯有頰邊帶了幾分微醺的紅,依舊羸弱而年輕。
不知到了哪個節點,郁暖忽然眉頭蹙起,脖頸綳直仰起,身子卻像煮熟的蝦一般弓起,穿著雪白中衣的胸口劇烈起伏起來,彷彿被刺了一刀。
她卻忍不住轉頭瞧著他,眼角生理淚流下,努力翹起唇角。
郁暖啞著嗓音柔和道:「您當心點啊,我都被弄疼了。」
她有些生氣的蹙著眉,蒼白漂亮的臉上儘是不樂:「算啦,還是叫老嬤嬤給我按摩罷。」
皇帝眉目間有隱晦的幽暗,垂眸看著她,嗓音飄渺而溫柔:「是夫君不好,把我們阿暖弄疼了。」
郁暖指責道:「當然是您不好,你快走罷,我還是喜歡一個人呆著了。」
郁暖又想看孩子,卻被他制止了,皇帝把她摟在懷裡,慢慢道:「孩子們都睡著了,不要打擾。」
他又細密親吻了郁暖的面頰和脖頸。冷淡優雅的雪松香入鼻,郁暖恍惚間聽到他優雅含笑道:「阿暖的髮絲打結了,夫君為你梳通。」
梳完頭,皇帝隔著衣料,輕輕摩挲著她脊背上的某處,那是黥了字的地方。
他把她抱在懷裡為她慢條斯理篦著髮絲,又慢慢道:「隔幾日天好,朕帶你去泛舟。」
郁暖覺得他特別有病,整個後背都僵直起來,卻始終沒有再說話。
剛出生的孩子,睡覺晝夜不分,她白日里要看孩子只有趁他不在,那時沒人阻止她,而夜裡在他身邊,大多都是他們相對一塊兒,連孩子的影兒都見不著。
而身為剛生完孩子的母親,她時常患得患失的難以安穩,有時忽然從夢裡驚醒,總是想要看一眼孩子才舒心。
包括某些時候,她會有突發的心疾,那時大腦一片空白,緩過神來才想著要把孩子抱在懷裡,這樣才不會覺得沒有安全感。
郁暖有點惱他,被他梳著頭髮,一邊冷道:「我才不要出去,再有,我想睡前看一眼孩子。」
她無時無刻不想抱著孩子,若孩子夜裡哭了,她也想要起身哄哄的,雖說自己身子不好,但她從骨子裡便一日譬如一日生出對孩子的關愛。
這或許也因為,孩子是她養的,與她血脈相連,所以也是她真正最親近的人。
他笑了笑,隨意道:「要懂事了。」
男人又為她把床幔放下,輕吻了她的眼睛,低緩沉穩道:「睡罷。」
溫和有禮,卻仍是不同意她看孩子。
他在別的時候從不管她,但在兩人獨處的時,自來不叫孩子叨擾。
而郁暖因著身子羸弱,常常要吃藥,故而也不能親自餵養孩子,這樣一來,她一日里能抱孩子的時候都不剩幾趟。
這樣所導致的結果,便是郁暖看幾個奶娘的表情,都透著一股濃濃的幽怨和不喜,每趟奶娘抱了孩子來予她瞧,待孩子哭了,奶母下意識的哦哦哄兩聲,一抬眼便能見皇後殿下坐在床榻上,面上掛著似笑非笑的幽涼神情。
那實在是非常可怕。
如果熟悉陛下的人,便會發覺,她這樣的表情和幾年前的皇帝很相似,雖然不經常諷人,但那種神情卻能叫人冷汗直流。
當然,現在的陛下也很可怕,但卻並不是同一種感受。
但郁暖並不是這樣的人,只是出於護崽的感情,故而並不喜歡自己的孩子被旁人這樣日夜照顧。
而偶爾陛下來時,也會碰見郁暖抱著孩子。
有時她懷裡的是哥哥,有時是妹妹,而皇帝總是表現的很溫柔,像個嫻熟的老父親,更會與她一道哄孩子入睡。
兩個孩子在他懷裡又特別乖巧。郁暖抱著時還會哦哦兩聲,時不時也要扁嘴哭,要喂些奶糊糊吃,不然就哼哼唧唧不開心。
輪到陛下,卻都閉眼睡著了。
郁暖分不清這到底是甚麼原因了。
這是喜歡爹,還是分辨出爹爹很嚇人?
明明爹爹這麼溫柔啊,真的這麼可怕么?
那應該是喜歡爹爹,才睡著的罷。
值得一提的是,雖有些早產,但孩子們仍在半月後睜開了眼。哥哥的眼睛更像郁暖一些,在百日的陽光下是泛棕的琥珀色,郁暖有些能夠想象,這孩子長大后是甚麼俊美模樣了。
而妹妹的眼睛是純然的黑,和陛下卻更相似一些。她比哥哥要體弱很多,腸胃也不怎麼好,但卻很愛笑,一逗她便咯咯的笑。陛下抱妹妹的次數,也比抱哥哥要多些。
隔幾日,皇帝帶著郁暖出去游湖了,因為她坐月子為期已滿。
聽上去像是被關進去了,但事實上郁暖也是這麼認為的,頭一個月甚至沒法下地,那簡直是她最煎熬的時候了,又沒法痛痛快快的洗個澡,就連吃食都很清淡沒味,夜裡還因為傷痛睡不著,一睡著便要做噩夢。
彼時已至秋日,最鄰近的湖泊是清河流域的新月湖,半半一圈將整座餘姚山同外頭隱隱隔絕開來,先出獨峰矗立之感,而附近居住的大都是江南的富戶。
這地兒雖不是整座豐都最繁華的地方,卻是最寧靜適合休養的地兒,故而即便是陛下即位推出新政,但老一輩留下的祖產卻仍不能收回,便還是有些積富之家尚有餘地。
郁暖自己不曉得,事實上這也是她頭一次露於外人的視野中。
陛下這趟下巡,並沒有甚麼人聽說帶了皇后,但皇后卻在江南,又生了皇子和公主,卻也能夠想象並理解。畢竟比起長安乾燥的氣候,江南是個休養的好地方。
皇帝不曾邀群臣同乘,只帶了郁暖一個人,而臣屬的船卻在很後頭遙遙跟著,最多只能遙遙看見前頭的一點剪影,也瞧不見傳聞中那位病弱的皇后長甚麼樣。
他們乘了畫舫漸至湖心,郁暖便在室內裹著袍子,趴在窗棱上好奇的看著外頭的風景。
自從生了孩子,她不但心脈處時時疼痛,也比原先容易受寒了。
並不是說她原本體質就很好,只是現下狀態更不如前,但卻沒有出現嗜睡頭疼的情況,而周來運家的也時常問詢這兩點,使得郁暖有些迷惑。
她猜測,或許和從前有關係,但這兩日除了偶爾做噩夢,她卻不記得從前發生了甚麼。
於是也並不很在意。
秋時湖面上飄零著兩三邊緣泛黃的紅葉,若是臨近岸頭,應當會瞧見成片火紅的湖水,間隙倒影著碧藍的天際,色塊融合瀲灧,而湖心卻明凈而冰冷,由於皇帝的來到浩渺而並無人煙。
郁暖坐在那兒,看著外頭的男人,卻獨得兩三分的寧靜。
他在船邊垂釣,一身樸素的灰色廣袖,只余給她寬闊的脊背,過了一會子,魚鉤微微抖著,於是男人便行雲流水的收桿,她在畫舫內也能瞧見那是好大一尾鮮美的魚,彈跳著濺起漣漣清水。
但他只是放在竹簍里,又把先頭調到的魚一起重新放入湖水裡,遙遙見它們甩尾泛出朵朵水花,呲溜遊走了。
郁暖本來饞的要流哈喇子,現下見他放了,又迷惑托腮。
他才不是甚麼善人,但卻會把魚兒給放了,這是甚麼章程?
一邊的周來運家的給她熱了糕點,在她耳邊輕聲解釋道:「聽聞,上月您還在月子里時,陛下以貪污欺君的罪名,把江南總督砍了頭,但顧念總督治河有功,又將他的屍首沉入湖裡,和新月湖的魚兒淤泥作伴去了。」
新月湖算是豐都的母親河,這邏輯沒錯,但聽上去有點噁心。
而且可能人家並不很感激您啊?
郁暖有些無語。
她始終覺得,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他或許能輕易看懂她在想什麼,但郁暖卻理解不了他強大可怕的邏輯。
這種感覺在看書的時候也有,但真正和他在一起后,還是愈發明顯了。
很快,他便走了進來,在慢慢擦了手,把裹成一團的郁暖抱在懷裡,抵著她的額頭感受一下溫度,又與她道:「再過兩日要啟程回長安,暖寶兒有甚喜歡的可早命人添置。」
郁暖對上他的眼睛,又把下巴擱在他肩上,輕聲道:「我不想去,可以么?」
她說:「我喜歡江南的天氣,這幾天我一直在做夢,夢裡彷彿得到某種暗示,若我去了長安,便再也不會開心了,陛下。」
她說著又無意識的撫上自己的心口,慢慢嘆氣。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甚麼心境,但長安給她的感覺並不算好,隱隱是厄運和牢籠的象徵。
郁暖只是想要理順心情,更並不打算一輩子住在江南。
皇帝捉住她的手,捏在掌心輕捏,任由郁暖勾住他的脖頸。
他直視女人漂亮的眼睛,像個極富閱歷的長輩,溫和耐性道:「當然,只要阿暖歡喜。」
他的嗓音低沉而帶著笑意,卻讓郁暖脊背更僵,泛著涔涔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