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嫁娶個有情郎
那一年,我六歲,阿離兩歲,母後病重。我守在母後的宮裏,死亡的氣息那樣濃烈。
看著空蕩蕩的大殿,從未有過的害怕,以及無助。這世上,仿佛隻剩我一人,孤苦無依。
侍女將阿離抱來放在地上,阿離漂亮得如同粉雕玉琢,胖嘟嘟的臉。看見我笑得很開心,露出白白的幾顆小牙齒。她還完全不明白,這個世界我們最親的人,最愛我們的人,我們的母後已經病入膏肓。
我曾經對著母後,無數次取笑阿離笑的時候沒有牙齒,光禿禿的。而我笑她的時候,她也跟著笑。
直到現在她的牙齒還沒長全,而母後卻要離開我們了,我第一次正視死亡,第一次明白,所謂死亡就是永遠地失去。
阿離她什麽都不知道,但是我笑的時候,她也會跟著笑,那怕我是在取笑她;我哭的時候,她也會哇哇大哭,那怕她並不知道什麽是難過。
阿離跌跌撞撞地朝我快步走來,小小的人兒,一顫一顫的,像是隨時都會跌倒,卻穩穩地走到了我麵前。最後一步踩到衣裳,一下撲到在地上,並不哭,隻是翹起頭睜著大眼睛,委屈地看著我。然後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要抓住我的手。
我蹲下來扶起她,把她抱在懷裏,她用肉呼呼的雙手抱在我的脖子,在我耳旁生澀地喊:“哥……哥……”
那是她第一次叫我哥哥,我忍了很久的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
我想,母後不在了,我便再無依靠,我必然不會讓阿離也無依無靠。從此以後,我們兄妹相依為命,我要讓我的妹妹得到全天下的幸福!
所以我要成為莘國最偉大的王,我要成為莘國最強大的人。
從前,母後每次對我提到阿離的時候,總是神情凝重,“舜華,你要照顧好阿離!你們兄妹要一生相互扶持,我總是要比你們先去的。你會成為莘國的王,你要讓她嫁給她想嫁的人,讓她過她想過的生活,答應我,舜華,你會讓她幸福的,是不是?”
每次,我都要認真地點頭、肯定地回答:“是”,母後才會展顏歡笑。
長大後,我才明白,母後一生都不快樂,她不想阿離重蹈覆轍。我已經不是好一個兒子,我一定要做一個好哥哥。
這個世上兩個我最愛的人,一個已經永遠不給我機會去給她幸福了,另一個,我必然讓她日日都隻有歡喜,絕不讓她皺一下眉。
母後的早逝是我們的悲劇,也是我們此後最強大的依托。因為她死在綺年玉貌,死在父王最寵愛她的時候,所以父王對我和阿離寵愛有加。我想沒有那個女人能專寵二十多年,她死了,於是父王對她念念不忘,寵了我和阿離近二十年。我自幼被封為莘國的太子,阿離則無憂無慮地做為一個公主長大。
可是慢慢地我發現,這世界很大,莘國最強的王依舊是個弱者。諸國均對我莘國虎視眈眈,莘國被滅亡的命運似乎已經無法被更改。
莘國的儲君都會被告知關於神族後裔、關於涅槃塔的秘聞,也同時被警告,打開涅槃塔的結界向神祈求助援,祈求者將付出最大的代價,很有可能是性命。
隻要能守護著阿離,隻要我的妹妹能幸福,無論是莘國,還是我的性命,我都不在乎,我要給她所有的幸福!
當阿離遇見清源以後,清源很疼愛她,一如我對阿離。我想,隻要他們二人共結連理,即使我不在了,阿離依舊會幸福的。所以我給清源接近阿離的一切機會。
我想至少我能保護他們兩個人,可我終究還是沒能做到。
清源十七歲,我便讓他行了冠禮。阿離行及笄禮的前一個月,我跟父王奏請給阿離賜婚,我想安排好所有的後事,隻有看著他們幸福了,我才能安心。
可是一切比我想象的還要快,莘國惠王二十年六月,柏國進犯莘國,蔚將軍戰死。我們踏上征程,離開了王宮,為了守護莘國,為了守護阿離。
莘國惠王二十一年五月二十,我帶著清源回到王宮。如果我不在了,他會好好照顧阿離。
可是,當我和阿離打開結界,當我看見《逆天術》第一冊的記載,我覺得我的世界一下子崩塌了,毀得麵目全非。
如果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了阿離,如果我連我唯一的妹妹都保護不了,那我為什麽還要活在這個世上?
我回到梁城,除了堅持,我已經沒有任何的退路。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阿離不是那麽美好,或許我可以讓她和清源遠走他鄉。可是她美得名動天下,就注定沒有辦法成為一個平凡的人,八國都想得到這個才貌雙全的女子,她逃不過。
一個亡國公主的悲哀,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唯有堅持一天是一天。
七月初七,梁城城破,我望著王宮的方向對阿離說:阿離,你要一個人勇敢地活下去。
阿離,桔梗花開的時候,幸福會再度降臨,你記得要握住。總有一天,時間會讓你會明白,我要你等下去,不是等我和清源,而是等著忘卻清源和我,開始你新的人生。總有一個人愛你,終結你的等待,你會幸福的。
阿離,隻要還活著,就還有希望。
阿離,我最疼愛的妹妹,你要原諒哥哥,原諒我終究還是沒能讓你幸福,我毀了莘國,拖累了天下蒼生,罪孽深重……
我不是一個好哥哥,也不是一個好太子,我隻是一個罪人。
阿離,九泉之下,我該怎麽對母後說?說,母後,莘國亡了,亡在了我手裏。說,母後,我把阿離一個人留在了世上,讓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地流離失所,無家可歸。
母後,你會原諒我嗎?不會的,母後你不會原諒我的。九泉之下,我來向你領罪,母後,你等我。
我這一生,虧欠天下蒼生良多,負莘國良多,願傾盡我所有的來生贖我的罪孽,為天下蒼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端木太子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臥在床上。
阿離站在窗前,她的發絲在風中飛揚,像迷路的孩子般無助。
端木太子趕緊起來,整理衣冠賠罪,準備賠罪,“姒姑娘……”
阿離轉過身來,盯著他,似無所不能的神,帶著居高臨下的氣勢打斷他的話:“你想要天下嗎?”
端木太子看著阿離的眼睛,她問得很認真。端木太子低下身作揖,誠懇地道:“若能得姑娘相助,琮感激不盡!”
他果然是想要天下,阿離複又看向窗外,淡淡地說:“你走吧。”
端木太子亦不再說什麽,便準備回宮上早朝去。
端木太子走後,阿離對著桔梗花,喃喃自語:“沒有人告訴我,愛是這麽不可靠的。哥哥和蔚哥哥都說會永遠愛我,我就以為隻要他們想起來,一切就會接著莘國惠王二十一年七月初七亥時繼續下去,我依舊是哥哥最疼愛的妹妹,依舊是蔚哥哥最想娶的女子。我不知道,當他們有了新的人生,過去不過是塵埃。
我以為一直往前走,就能遇到傳說中的幸福,我在自己編織的夢裏醉生夢死,卻不知一切早已滄海變桑田般更迭。
原來所謂的永遠,永遠停在了莘國惠王二十一年七月初七,停在了梁城哥哥和蔚哥哥死的那一刻。端木琮不是姒舜華,他最疼愛的妹妹叫端木若水,他不知道姒離憂是誰;杭青桓不是蔚清源,他要娶的女子叫蘇晴寧,他不在乎姒離憂是誰。”
阿離覺得心是疼痛的,微弱,但無比清晰,深入骨髓。覺得心中有個無底洞,讓她不停地、無限地往下沉淪,一點一點失去全部的力氣。
“桔梗,疼痛如此清晰,它們淹沒了我。我在疼痛的苦海裏掙紮,越掙紮就越陷越深,像溺水般不能呼吸,心痛一點一點噬咬著我的心,痛得厲害。”
她靠著窗,默默地流淚,似乎要將一生的淚都流幹。
蔚清源與舜華太子死的時候,她沒哭。因為她以為他們終究會再相逢,在桔梗花開的時候,幸福會再度降臨。一個人隻要還抱有希望,就可以很勇敢。
可是,她六百年等待,等來一個笑話。她以為,她是為他們逆天而行,原來為的隻是一個謊言。
杭青桓送端木太子出府。
端木太子隨口問:“姒姑娘說莘國,莘國不是已經滅亡六百年了嗎?而且那位叫錦年的姑娘叫她公主……”看似隨口,毫無疑問他是起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