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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少昊君離

  君離每天都會在空白的竹簡上刻一道線, 今天又劃完一道後一如既往的數了數竹簡上的刻痕,一共六十七道, 他離家已有六十七日, 不知故鄉的烽煙如何了。


  離家太遠了,故鄉如今如何了根本無從了解,隻知帝都已出兵, 以五兄的能力, 想來能守住,卻也隻是守住。


  君離心中莫名惆悵, 昔年白帝之時, 人族何其輝煌, 如何會有邊境防線岌岌可危的境況出現?

  “那是什麽?”


  “我看看, 好像是個人。”


  “那要不要救人?”


  “救人?你怎麽知道那是落難的人還是水賊?若是水賊, 咱們擔當得起嗎?”


  “可那人好像是個稚子。”


  “水賊中也有稚子, 以稚子為餌這種事亦非稀奇事。”


  聽著遠遠傳來的聲音,君離擰了擰眉,將竹簡卷起收好, 起身朝外走去。


  “見過帝子。”


  君離擺了擺手示意不用多禮, 但表示了也沒用, 這些人還是會將禮行完才肯起來, 這也是他這些日子一直呆在房間裏的緣由, 一半是離開故鄉情緒低落, 另一半便是周圍的人根本沒法聊天打發時間。


  “有落水者?”君離問。


  少昊逢道:“回稟帝子, 是有一名落水者,但船上的人說水賊經常用這種手段,且那人也未必還活著。”


  撈人上來不一定是好事, 更可能將整艘船給葬送, 以防萬一,還是不要管比較好。且就算是真的落水者,那人現在都沒點動靜,想來是死透了,撈上來也是屍體一具,沒必要浪費時間。


  君離用一種堅決的語氣對少昊逢道:“讓人撈它上來,同時做好迎敵的準備。”


  少昊逢無奈的看著君離。“喏。”


  沃州河網密布,少有不懂水性的,少昊逢隨便點了個年輕奴隸下去撈人。


  救溺水之人時最大的危險往往不是來自環境,而是落水者,他們會下意識的勒住救援者,最終導致兩個人一起喂魚。


  奴隸卻發現這個落水的稚子是一名女童,很是乖巧,抱著一張案幾,被自己掰開抱著案幾的手後竟然一點都沒有勒自己的意思,這是完全失去意識了?還是死了?


  奴隸探了探稚子的鼻息,雖然很微弱,但還有氣息。


  也不必等奴隸等倒黴蛋背上船,還隔著一段距離時船上的人除了君離都看出了倒黴蛋不簡單。


  原因無它,倒黴蛋身上穿著的是絲綢衣服,從料子上還殘留的些許淺淺顏色可以看出,這身因為不知泡了多久以至於都泡得褪色的絲衣曾是紅色的。


  人族的染色技藝並不如鮫人和羽族,因而色澤鮮豔的料子都很珍貴,普遍隻有貴族才穿得起,而稚童身上這種依稀能看出曾經染得特別鮮豔的,便是貴族也不是尋常貴族穿得起的——至少尋常貴族不會將如此珍貴的料子用來做一身常服。


  因著這身衣服,船上的人終於確定了這人不會是水賊。


  隻有貴族才能穿絲綢,亂穿衣服是要砍頭的。


  不成氣候的水賊穿不起,成氣候的水賊往往是貴族豢養,不敢穿。


  縱是有特例,水賊也不可能有女童這般容貌。


  倒不是因為特別,雖然女童的容貌的確少見了點,是很難得的矜貴臉,但這不是原因,而是帝國疆域遼闊,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同地域的人生得都有些差異,因而博聞廣見的人看長相就能判斷出一個人出身哪片地方。


  這種地域容貌特征在女童的身上極為模糊,但地域特征模糊本身也是一種特征——貴族血統。


  除了貴族,沒人會與千裏之外的人聯姻,既麻煩又做不到。


  也因著這身衣服和容貌,稚童一上船便被安排了巫醫和奴隸照顧。


  稚童的衣服都濕透了,穿上也沒有合身的衣服,最終還是從君離的衣服裏取了一身沒穿過的絲綢衣服給稚童換。


  稚童原本的衣服.……甚為令人刮目相看。


  脫了最外層的衣服後裏頭不是中衣,而是用魚皮做的衣服,因著極為貼身,再加上外衣甚為繁複,以至於不脫了都看不出這人竟還在裏頭穿了一身魚皮衣。


  外衣之下除了魚皮衣還有不少零零碎碎的東西,兩把匕首、兩隻用來放鹽和糖的鮫綃袋子、一些銅錙骨貝、還有一枚印璽一枚玉圭.……

  魚皮衣和防水鮫綃袋讓少昊逢與君離極為刮目,這人真的是因為意外落水的?誰意外落水時還做了落水的準備?可惜這準備不夠準確,但水裏最大也最無力的危險不是大魚,而是降溫。


  人在水裏泡久了,體溫會慢慢流失,最終變成水中浮屍。


  若是在旁的地方倒也罷了,但這裏是雲夢澤,千裏煙波浩渺,短時間內根本找不到陸地,而四周一片水茫茫,迷失方向也是很正常的事,稚童能在體溫流失後遇到他們也是運氣好。


  別的東西都沒什麽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枚印璽和穀璧。


  印璽雖然是貴族的象征之一,但隨著時代的發展,家境優渥的庶人也會有,稍有不同的是庶人不能佩玉,佩玉的罪行比亂穿衣服更重。因而想從印璽看出一個人的身份,先看材質,若是玉器,必定是貴族,當然,這不代表不是玉器就不是貴族了。


  再看刻印和紋飾,每一枚印璽都是獨一無二的,隻要對刻字和紋飾有著足夠的了解,足以看出印璽主人的大概身份。


  稚童身上的印璽乃象牙製成,有著獨角畢方的雕刻,刻著她的名字——辛季箏。


  畢方為火,尚火德的氏族方國中以畢方為圖騰的不少,不好說辛季箏是那族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地位。


  同樣是畢方圖騰的氏族方國,地位不同,畢方圖騰的繁複精美程度也是不同的,而同一個氏族方國之內,地位不同,印璽上能用的畢方雕刻也有區別。


  真正讓君離與少昊逢刮目的是那枚穀璧。


  人族以玉為瑞信之物,用於朝聘,計六種,故名六瑞。


  《王禮·春官》載:王執鎮圭,牧執桓圭,伯執信圭,侯執躬圭,子執穀璧,君執蒲璧。六瑞形製大小各異,以示爵位等級之差別。


  稚童身上的穀璧是一枚非常精美的穀璧,一枚象征子爵身份的穀璧。


  擁有穀璧的不一定就是諸侯,但再加上畢方圖騰和稚童的年齡,稚童的身份呼之欲出。


  兗州北方辛方的國君。


  君離有些茫然。“辛子怎會至此?”難道質子這種活還能國君親自上陣?

  少昊逢也很懵,半晌才道。“許是她非辛子。”


  這話他自己都不信。


  能執六瑞的要麽是國君本人要麽就是國君的使者。


  沒諸侯會用一個稚童做使者。


  再考慮一下辛方主弱臣強的同時那位臣還是幼主的叔父,而幼主的母親是窮桑國的貴族,窮桑國在雲水南邊……

  君離道:“待她醒了自會有分曉。”


  不僅要醒,還要活下去。


  一個諸侯死在他們的船上,這幹係太大了。


  巫醫診斷後表示稚童就是凍太久了,雲水秋季的水很涼,這孩子也不止泡了幾日,沒凍死已是不易,再就是餓的。


  巫醫估摸稚童至少兩天沒吃東西了。


  注意保暖,多喂點易於消化又補充體力的食物,他再開點補充元氣的湯藥即可。


  不過巫醫也沒完全的把握,一方麵是稚童的身體不太健康,另一方麵則是稚童的牙齦上有一條藍色的線,巫醫也不知那條線代表什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正常人的牙齦上絕不可能有藍線。


  最重要的是稚童太不配合了,明明意識昏迷,但不管是喂藥還是喂食,喂一口吐一口,少昊逢下令硬灌,得罪一個諸侯的代價他還是受得起的,然而,灌進去進去也還是吐了出來。


  君離能理解吐藥,湯藥實在是太苦了,想吐很正常,哪怕是他,每次飲藥都得反複告訴自己良藥苦口良藥苦口,但怎麽連食物都吐?給稚童準備的粟米粥裏加了鹽和蜂蜜,都是好東西。


  少昊逢忍不住開始考慮起等人死了將人丟回水裏喂魚,下船時再進行一定的滅口,如此誰也不會知道他們的船上可能死過一位諸侯。


  慶幸的是在一陣高熱後稚童自己就醒了。


  稚童醒了,卻也仍拒絕進食用藥,不論少昊逢如何證明自己的身份都沒用。


  君離聽說後出門去探訪稚童,覺得自己的身份應該足以取信於人。


  因著人已經醒了,君離很有禮貌的先敲門詢問自己能不能進。


  “可以。”


  君離微微挑眉,這聲音真是.……讓他有種冬日山澗潺潺流水的聲音,很悅耳,就是冷了點。


  君離進門時稚童有一瞬的怔愣。


  好看的人見過很多,但這麽好看的卻是頭回見,整個屋子都仿佛因其而發光。


  膚色白皙,眉目清秀得如詩如畫,眉間一點朱砂痣,氣質如同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雪青深衣的總角少年恍若神話中走出的天人。


  君離步伐極緩慢的走到了床邊的茵席上坐下。“我不知大家有沒有與你說起過我,我是沃州來的季君離。”


  稚童沒吭聲,漆黑如墨的眸子直直的盯著君離漂亮的淺棕色眸子,美麗的眼眸裏沒有任何光亮。


  君離將手伸到案上拿起粟米粥,沒感覺到什麽溫度,用匙舀了一匙嚐了嚐,很香,有淡淡的甜味,就是有點涼了。“這粥有點涼了,我讓人給你換熱的。”


  雖然涼了的粥用了也沒什麽,但考慮到稚童之前一直泡在水裏,現在還是冷的,君離覺得她最好用熱食比較好。


  一直審視著君離的稚童終於開口。“不必。”


  稚童抬手想拿過粥碗,但水裏泡了幾天還餓了兩天的後果是慘重的,根本拿不動粥碗,還是君離反應快才沒讓粥碗掉地上。


  稚童微微挑眉。


  此少年真是盲人?

  若非盲人,一個盲人想擁有如此身手,需要付出的精力和心血可不是一點兩點。


  君離感覺了下稚童呼吸的位置,再於心裏計算了下嘴和鼻孔的上下距離,準確的將一匙粥遞到了稚童的嘴前。


  稚童張口吞下,又是準確到嘴前的一匙粥。


  一碗粥用完時稚童懷疑起自己的判斷力,君離一點都不像盲人。


  “辛季箏。”稚童一邊懷疑著自己的判斷力一邊對君離道。


  君離問:“辛子?”


  辛箏沒驚訝,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被換了,這些沒道理發現不了印璽和穀璧。“對,我感覺辛國太小了,能夠看到的東西不夠多,趁著年幼想多看看,遂出發前往蒲阪求學,奈何不走運,在雲夢澤時遇到了水賊,所幸發現得早,及時換上了魚皮衣抱著案幾跳了水。”


  非常合理,但君離一個字都不信,不過草稿都不打便信手捏來一段合情合理的謊言,無怪乎四歲繼位還能活到如今而非被吃了絕戶。


  雖知對方滿嘴謊言,但君離也不打算揭穿,他與辛箏本就是萍水相逢,不信任是很正常的事,尤其是沃州和兗州雖然都是風姓氏族的天下,但裂姓之亂後便分裂了,誰都認為自己是正統,鬥了千年,手上沾滿了彼此的血,也就近幾十年因著羽族的關係才有所緩和。


  最重要的是,辛箏是他的誰?他需要在意她對自己是真誠還是滿嘴謊言嗎?

  君離以為辛箏的話全是謊言,但翌日便發現,不全是謊言,小孩深知撒謊的技巧:七分真三分假。


  君離判斷不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但有一點可以確定是真的,辛箏真的要去蒲阪。


  辛箏提出了既然順路不如同行的請求,少昊逢和君離都同意了,但都沒覺得對方是真的要去蒲阪。


  翌日時經過一處渡頭,補充了食水後辛箏仍在船上。


  再走就離窮桑國越遠了。


  辛箏完全沒有遠離窮桑國的憂慮,客居船上居得甚為愜意,和所有人都聊得來,除了略有些挑食便沒別的缺點了,便是挑食她也沒麻煩到別人,而是自己捕了魚做切膾充饑,經過渡口聚落時下船一次會囤足夠吃到下一站的水果。


  君離坐在甲板上看著辛箏捕魚。


  船行於水上,位置一直在改變,自然無法下水,也無法垂釣,辛箏的捕魚方式甚為稀奇。


  兩柄匕首中的一柄有倒刺,辛箏用繩子綁著柄,瞅到魚時將匕首擲出,十次至少兩次有收獲。


  托辛箏的福,君離有生之年第一次嚐到了新鮮的雲鯉,肉質緊密鮮嫩,當得上兗州第一美味的美譽。


  辛箏有些好奇。“我記得雲水是流經沃州的。”


  雲水乃東荒第一長河,也是九州第一長河,發源大荒陸地中部的斷雲雪山中部南麓,流經兗、沃與青三州,衝刷出沃野萬裏。


  雲水兩岸,尤其是中下遊區域,人族的聚居地星羅棋布,人口稠密得讓辛箏每次翻書看到那些文字時都下意識的流口水。


  君離點頭。“沃州境內的雲水河段是有雲鯉,但國都遠離雲水,雖然也能吃到雲鯉,但都是醃好的鹹魚,不是鮮魚,滋味不一樣。”


  辛箏詫異。“據我所知,有吃到千裏之外的鮮魚的法子。”


  用油脂將鮮魚封好,再以以八百裏加急的速度運輸,吃上活的雲鯉也是可以的。


  她在一兩歲的時候便吃到過,不過後來自己繼了位算了算一條鮮魚的成本,再也沒吃了,不僅自己不吃,也不讓別人。至於能不能做到,辛箏的自製力反正是做到了,至於公族貴族們,在辛箏將十幾個貴族全家活烹了之後明麵上再也沒人對她的意誌陽奉陰違。


  若非此次途徑雲水,怕也吃不上。千裏運活魚的成本太高了,窮,吃一口魚肉的感覺在挖自己的心頭肉。


  君離委婉道:“是有,但太勞民傷財了。”


  辛箏瞬懂,都窮。


  沃州以沃為名,州如其名,土地肥沃,沃野千裏,甩開氣候寒冷,連農作物都要辛氏一族一代又一代的改良培育的辛國何止萬裏。然而,雖然都窮,卻各有各的原因,辛國窮是氣候和地理所致,太北太冷,據說最早的時候草都不長,甚至連始封君的辛君連一碗麥飯都吃不起。沃州則不同,純粹是人禍。


  沃州名義上是人族的地盤,但實際上掌控在人族手裏的不足五分之一,剩下的五分之四是羽族的地盤。


  人族與羽族的關係……相當複雜。


  或者說,大荒陸地上所有智慧物種的關係都很複雜。


  當第一個智慧生物在石頭和樹皮上刻下第一個文字時智慧生物之間便已經打得腦漿四濺了,相當之激情,激情得辛箏每次看這部分傳說記載時都覺得不可思議。


  後期打得腦漿四濺血肉橫飛是因為血債跟雪球似的滾得誰也無法回頭能理解,但早期時沒有足夠的利益和血仇是怎麽能打得那麽厲害的?


  所有智慧物種之間,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有的,就沒有誰和誰是沒有血仇的。


  人族和羽族之間是目前種族關係最複雜的,沒有之一。


  人族是如今大荒的第一流氓,前任是羽族。


  現任與前任的關係,注定不可能和睦。


  羽族都城在沃州,自然無法容忍臥榻之側有強敵。


  風洲結束羽族長達數千年的內部混亂建立第二王朝後便將目標放到了沃西之地。


  沃州也曾繁榮,但再繁華的地域也禁不起近千年的拉鋸戰,沃州的民生在風洲的持之以恒之下早就徹底毀了。


  這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


  白帝時代所有諸侯都被白帝給禍禍得很慘,但對於沃西,白帝相當的手下留情。並非良心蘇醒,一個靠武功坐上人王之位,在位初期殺人如割草的王怎麽還有良心這玩意,而是沃西與羽族接壤,因而白帝給了沃西當時最好的生存環境,典型的例子便是白帝晚年時連子孫都殺過,唯獨沒殺過少昊氏的君侯們,當然,沒殺不代表不幹涉,白帝在位四百年,少昊氏便一直被她給控製得死死的。


  雖然失去了很多,但得到也很多,沃西和兗南兩地一度發展得極為繁榮。


  如果不曾讀書,不曾了解到沃西曾經的繁榮,君離也不會有什麽感覺,但當了解到沃這個字所代表的含義與曆史後他便難以無動於衷。


  “同是天涯淪落人。”辛箏甚為感慨的說。


  君離對辛箏愈發側目。


  一個正常的國君會有這樣的感慨?

  國再窮也餓不著國君,正常情況下應該不會有如此濃烈深沉的感慨。


  除非,野心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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