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連山果
人王下有九州牧, 玉宮下有十殿。
九州牧放牧民眾於九州,十殿分鎮九州。
不同的是九州牧都是分封的諸侯, 世襲罔替, 也有不世襲的,不過那通常意味著的前任州牧的方國被滅了或衰落了。
十殿走的是強者為尊的路線,除了巫鹹殿全都是強者上位, 隻要有興趣, 完全可以挑戰殿主,能贏就能取而代之。
巫鹹殿則是世襲路線, 曆任殿主都是連山氏族的人, 但也不算完全的世襲。
巫鹹殿的前身便是連山氏, 隻是被炎帝給“說服”為炎帝之臣後搖身變成了巫鹹殿, 而連山氏是人族諸多氏族唯一一個世世代代同天文耗著的氏族, 哪怕別人不服連山氏世代占著殿主的位置, 幾乎將巫殿給經營成氏族私產,也沒本事擊敗連山氏將殿主之位給搶過去。
指望連山氏世襲出個廢物也不可能,雖然殿主之位是連山氏的禁臠, 但連山氏並未在這個位置上搞什麽父死子繼的繼承製度, 同樣是能者上位, 而連山氏做為人族最古老的氏族之一, 族人數十萬, 數十萬人裏角出的殿主, 再廢也廢不到哪去。
做為巫鹹殿離殿主之位位置最近的人之一, 連山果有一座獨屬於她自己的觀星台。
太昊台高三萬兩千尺,是台林中僅次於巫鹹台的觀星台,坐在太昊台的最高處, 浮雲自指尖流過。
抬頭仿佛可摘星, 低頭能覽小半個沃州與兗州。
遠眺西北能見綿延萬裏的斷雲雪山,遠眺南邊能見流雲環繞的浮絡山脈,東眺是廣袤無邊的青色、綠色以及藍色編織的地毯。
春夏秋冬四季裏,連山果最喜歡的觀星季節是夏秋兩季,夏季時氣候炎熱,但爬上高台,周遭極為清涼,秋季時亦如此。
不同的高度,氣候是有差異的,而利用得好了,完全能避開酷熱。
冬季是連山果最喜歡的季節,地麵就已經夠冷了,爬上觀星台後隻會更冷,不將被褥當衣服裹身上根本受不了。
雖然不喜歡,卻也不能不上來。
星辰輪轉並不會因為大地上的氣候變幻而停止,它的輪轉是無時無刻的,做為一名合格的星相師,這點苦都克服不了,不如回家轉行。
連山果已經在觀星台上連著呆了一個月。
觀星台高三萬兩千尺,自然不全是讓人爬得欲/仙欲/死的階梯,內部更有不少狹小且無窗的屋子,大部分屋子都被利用起來當糧倉了,唯有最靠近天台神廟建築的部分被改成了可以住人的小屋子,就是住著不會太舒適。
連山果是祭巫,住的自然是相對舒適不少的神廟。
高台之上修建了一座神廟,祭祀供奉神祇、藏書樓、觀星以及居住四用。
連山果將自己新觀測的內容計算後細細的畫在了羊皮之上,畫完的時候感覺整個人都頭暈目眩的,再一看時間,天都快亮了,自己畫了一整晚?
一天沒吃東西了,難怪頭暈。
連山果趕緊讓人給自己送了食物。
觀星台為了防止有人摔下去,高台之上圍了一圈欄杆,連山果的食案便擺在了欄杆邊。
天將破曉,浮雲過眼,旭日初升,如此良辰美景搭配朝食最合適不過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高台之上太高,不太方便生火造飯,因而食物都不是現做的,而是用黍粟在下麵做的米糕然後再送上來,每次都會送很多的量,肚子餓的時候就取一些用蒸籠到取暖的火塘也是唯一一個火塘上蒸熱。
粟米、紅棗、枸杞以及紅棗一起做的米糕味道甚為香甜,哪怕是重新加熱,也不影響它的鬆軟可口。
佐著溫熱的米酒,連山果覺得自己能幹掉兩大盤米糕。
嚼著米糕,抿著小酒,連山果頗為愜意的望著東方。
一抹魚肚白撕開了夜幕,魚肚白很快從一線跳躍成了弧形的半圓,光芒亦灑向大地,夜幕徹底散場,常儀與望舒也消失在了天際,但連山果知道,常儀與望舒並未消失,它們仍舊存在,隻是被太陽星的光芒給遮蓋了,因而肉眼無法再看到。
看完了日出,將最後一塊米糕吃下,連山果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仿佛新生了,她喜歡看日出,壯麗而清新,充滿了生機勃勃的感覺。
連山果的好心情止於一名巫者爬上觀星台帶來的書信與連山氏收集的一些消息。
書信寫在縑帛上,是一隻海東青從沃州帶來的,寫信人是少昊亓。
她前夫的庶五子。
連山果有些茫然,雖然是繼母和繼子的關係,但這得加個前,人族民風開放,配偶合則聚,不合則散,哪怕是因利結合導致不合也散不了也不過是各玩各的,因而別的人加個前,關係就算不好也不會多壞,最多陌生人,但她和少昊氏屬於那種少見的特例。
少昊旅還活著的時候她這個前妻就被禁止踏入沃西半步,這禁令直到少昊旅死了才解除。
礙於她和少昊旅之間的恩怨,少昊旅的子嗣們對她這個前繼母都保持著不冷不熱的態度,不拒絕她探望少昊君離,但也不允許她帶走少昊君離。
連山果覺得自己也很委屈,她不就是戰爭後遺症時睡了個男人嘛,早知會如此,她當年就換人睡了。
同少昊旅鬥了那麽多年,少昊旅不累她也累。
連山果差異的接過卷成緊密一卷的縑帛打開瞧了起來。
縑帛並不大,能寫的字不多,因而少昊亓用極為精煉的語言說了下怎麽回事。
帝都索要質子,而質子也不是什麽人都能當的,必須夠分量,帝都要求必須是帝子。
少昊氏的帝子不僅僅是身份,還意味著實權和能力,這樣的人能送去當質子?
別鬧了,古往今來當質子的都是身份足夠貴重以後會掌大權但這會兒肯定沒有特別大的實權的,普遍為嗣君這類未來前途無量但隻要國君一日不死就一日沒有大權的存在。即便不是嗣君,哪怕原本掌控大權,成為質子之前也肯定先被收拾掉了所有權力隻剩下貴重的身份血統,畢竟,真讓個仍掌權的實權者去當質子,馬上就能上演內亂。
當然,少昊部的情況特殊,內亂會爆發,但不會馬上爆發,至少要等同羽人的戰爭結束了才會打起來,而因為沒了外力的威脅可以放開手腳,這場內亂的規模與烈度都將空前,一如曾經的裂姓之亂。
看了開頭連山果便已能猜到後續了。
不想出亂子,又要滿足帝都的要求,少昊部有一個非常適合當這個質子的人選。
連山果蹙眉,看了開頭就猜到這個倒黴質子會是誰了,整個少昊部沒有比自己那蠢兒子更合適的質子人選。
隻是,少昊亓這麽大大方方的告訴自己,不怕得罪自己嗎?
她如今好歹也是祭巫之一,已非昔日毫無權勢的連山旁支,給找少昊部找點麻煩還是可以的。
再往下看,哦,懂了。
兩害相權取其輕。
倒黴兒子讓叛賊給抓了,要用一萬石糧食去換,但少昊部如今這情況和這距離.……著實鞭長莫及,至於借糧……裂姓之亂綿延數百年,兗州和沃西狗腦子都打出來了。
找帝都出糧,王已經答應了,但帝都的情況有些複雜。
少昊亓的結盟對像是王,而白帝早已用血淋淋的曆史告訴了所有人,王權強盛意味著臣權與諸侯的削弱。
誠然,白帝那是情況特殊,不大開殺戒她根本沒法坐穩王位,但那彌漫九州的血腥味卻帶來了意料之外的好處——白帝中興。
哪怕清楚白帝那樣的特殊例子不可能再有,人族不會允許王座之上再坐上去一個混血人族,但白帝之後,諸侯貴族仍默契的不遺餘力的架空削弱王權,王權一代比一代式微,禮樂征伐自諸侯出,人族內部打得不亦樂乎,直到這一代王權,王權與巫女攜手合作,借神權有了些許起色,諸侯混戰的烈度才相對下降。
沒有任何一個諸侯願意看到王權重振,除非王座上坐著的是自己,遺憾的是目前為止還沒有哪個諸侯強到能幹翻所有諸侯,不然倒是省事了。
諸侯們和當代的王達成了一個平衡,前者不鬥了,至少在將後者鬥下去之前是不會再鬥的。
巫女夷光去後,其二弟子繼承巫女之位,上任沒幾個月就爆發了玉宮之亂,王最大的盟友也在這場動亂中被剪除。
王需要一個能取代玉宮,並且比玉宮更好用的盟友,少昊部很適合。
少昊亓大概也想借這個機會帶領少昊部重返帝都權力中心,算是一拍即合,然而這樣的一拍即合不會是諸侯們想看到的。
分析到這連山果的臉都黑了。
這質子根本就不是人能幹的事,哪怕少昊君離能從盜趾軍脫困,去了帝都也別想過安生日子。
連山果氣得起身往下跑。
兒子再蠢那也是十月懷胎親生的,哪怕是個胎盤也不能不救。
雖然沒有明文規定祭巫不能隨便出門,但做為巫殿僅次於巫鹹的存在,自然不可能說走就走,至少要將手裏的事情都給交代好。
連山果雷厲風行的用了半天便將事情都給交接給了自己的弟子和副手,又去尋巫鹹請長假。
也不知此去要多久,連山果請的長假是能請多長便請多長,看得巫鹹頗為無言,這麽清奇的請假書,活久見。
“殿下,您就幫我這個忙吧?這個人情我以後一定還您。”連山果笑容懇切的請求加保證。
巫鹹道:“我一直都很佩服你和少昊旅。”
不管是當夫妻還是當情人,最後能鬧成連山果和少昊旅這樣的,著實不多,若非少昊旅前幾年成了先侯,估計這對前夫妻的恩怨還能一直折騰下去。
連山果微笑以對,我當你是在誇我,誰讓你是我上級,我也打不過你。
巫鹹見了,笑著換了個話題:“你打算做什麽呢?隻是將他從叛賊手裏救出來還是要處理質子之事?”
連山果默然須臾,終是歎息,道:“我明白輕重的,雀奴是最合適的。”
巫鹹滿意的頜首。“你明白就好。”
連山果無言的立著,身形充滿了寥落之色。
巫鹹道:“巫宗和帝都這幾年都沒什麽聯係,你在巫鹹殿反正也沒什麽庶務,不妨暫時駐帝都。”
連山果露出了詫異。“這是玉宮的意思?”
十巫殿直屬於玉宮,並不效忠王,何曾需要派人駐帝都?最多就是安些耳目,但耳目不需要祭巫這麽高的級別。
巫鹹搖頭。“巫女都閉關幾年了,怎麽可能,隻是我的意思,以防萬一。”
說到閉關兩個字時,巫鹹的唇角帶著微微的譏誚之色。
連山果問:“那是屬下是以不放心雀奴的名義駐留帝都還是?”
巫鹹理所當然的道:“陪兒子。”
連山果瞬懂,巫鹹還是巫鹹,老薑就是辣。
得了巫鹹的批準,連山果也不耽擱,徑自去馬廄取了一匹自辛原重金購來的能日行千裏的龍驤馬,也不想浪費時間去準備幹糧細軟,隻拿了一罐鹽和一柄青銅劍,一張弓和一袋箭矢。
肚子餓了,野外有大把的野果野味,唯一沒法在野外自給自足的便是鹽。
龍驤馬雖然挑嘴,但真餓了,自然沒那麽挑了。
這點龍驤馬不如它的父係龍馬,沒有牧草無妨,酒肉亦可。
連山果上了馬,夾了夾馬腹,龍驤馬紋絲不動。
連山果用疑惑的眼神看向馬奴,什麽情況?這馬病了。
馬奴遞上一大捆優質牧草。“回稟祭巫,龍驤馬很聰明的,您一副急匆匆出遠門的模樣,卻又不帶牧草,它怕路上沒吃的。”
想在路上餓著它讓它吃普通草料也得先看看這是什麽馬。
連山果嘴角微微抽搐的接過牧草綁在馬鞍後。
連山邑有四萬戶居民,乃九州數一數二的巨城大邑,但與別的城邑不同的是,連山邑的屋舍布局相當之整齊,完美的滿足了強迫症。
四千年前那位築城的祖先便是一位完美的強迫症,不僅在當時就搞出了城市規劃,還將城市日後發展起來的布局都給提前準備好了。
也因此,除了巫鹹殿便是一條直通城門的長街,不帶半點曲折。
連山果策馬出了連山邑,一路向西。
連山邑位於兗州東南,能夠擁有四萬戶人家完全是因為這是連山氏的族地,十個居民至少九個半是連山族人,整個氏族聚族而居,因而有了這座大城,但實際上的兗州卻是越往東或往北,人口便越少,百裏無人煙是很尋常的事,而向西卻是人口愈發稠密,所見不再是單調的森林,大片的森林被燒山,化為阡陌縱橫。
連山果有些感慨,連山氏的先人當年遠遷而來時,沿途所見盡是森林,除了森林還是森林。
這也是羽族治下最常見的景像,羽族並不耕作穀物,不需要阡陌,因而羽族打下的疆土,隻要自然環境允許,一定會植滿森林。
昔日羽族最鼎盛時,半個大荒都不存在森林以外的景色。
人族與羽族卻是截然相反,人族足跡越密集,森林便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