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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巫鹹

  巫宗有一宮十殿, 其中巫鹹殿主世代由連山氏族的人擔任,雖非父死子繼, 卻也是某種意義上的世襲, 每一代的殿主都出身連山氏族,是連山氏族的最強者,素有活先知的稱呼。


  這是蠻荒時代炎帝立人族時與諸多盟友之一的連山氏族的盟約, 即是保護連山氏, 也是保護人族。


  連山氏族在大難臨頭時跑路的本事炎帝親身經曆過的。


  燧人聯盟被羽族第一王朝滅亡前夕連山氏族的先知預見了滅亡的災難。


  人族的正史大荒紀年記載當代連山子妖言惑眾,被迫自刎, 其女連山姝與燧人聯盟決裂, 棄風姓, 自立姒姓, 是為人族姒姓起源之一。


  沒錯, 棄風姓。


  炎帝是風姓燧人氏的末裔, 然末裔不止她一個,隻是另一個舍棄了風姓。


  做為當代巫鹹兼連山族人,巫鹹知道的更多點。


  那位自刎的連山子實為一箭雙雕。


  告誡聯盟, 能聽進去那很好, 聽不進去也沒關係, 自己在輿論的壓力下不得不自刎, 連山姝多大的心才能與逼死自己母親的人和睦共處?沒能力也不可能殺死那些以口舌殺人的家夥, 決裂與遷徙是必然。


  燧人聯盟被屠滅, 燧人血裔獨炎帝與連山氏幸存。


  許是因著這剪不斷理還亂的恩怨, 後來結盟時炎帝和連山氏族的盟約內容完全是雙方一起帶枷鎖。


  炎帝與連山姝這對萬載傳頌的摯友在曆史中用行動證明了托付生死的同時也用盟約充分詮釋了何謂不信任,盟約細致得讓人相當佩服,刀刀紮心, 每一刀都紮得又準又狠。


  雖然紮心紮得準且狠, 但實際能做的並不多,連山姝永遠不會背叛炎帝,曆史證明了這點,而連山姝的後代……誰也無法保證那麽久遠的以後。


  能做的不過是,既然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那在其位且自幼接受對應的教育的呢?

  若這樣還能再出一個關鍵時決斷異於常人的連山姝,那也隻能認了。


  巫鹹殿主之位變成連山氏禁臠也是基於這些曆史遺留問題。


  巫鹹少時讀書,不太懂連山姝的變化。


  明明燧人聯盟覆滅時決裂遷徙一氣嗬成,且至死不曾後悔,為何後來會成為炎帝手中最鋒利的刀。


  沒有人能強迫連山姝,炎帝也不能。


  如今瞧著已化為焦土的聚落,巫鹹坐在路口一塊石頭上沉默的啃著糗糧,覺得自己似乎有些明白了。


  人會為了生存背棄道德,但人生並非所有都是可以背棄的。


  依稀記得族史上有記載,連山姝少時與炎帝相交,感情甚篤,盡管這份真摯的感情在後來的時光流逝中隻餘互相傷害,但彼時這對摯友還沒隔著那麽多的鮮血與蒼涼,因而燧人覆滅時連山姝有回去。


  她看到了什麽?

  眼前的焦土不過是一個幾百人聚居的聚落所化,而燧人聯盟是一座千年營建,傳說常住人口超過五十萬的巨城。


  一座屋舍的廢墟不會讓人有什麽感覺,那麽十座,百座,乃至數以萬計綿延不絕的廢墟呢?


  略有不同的是,巫鹹知道,眼前的焦土廢墟雖小,但方圓幾百裏曾有人聚居的地方全都變成了這般模樣。


  對付奴隸軍,甚為棘手。


  帝都的追兵已然被奴隸軍給打得退場,不得已,帝都將這事交給了青陽侯。


  既要馬兒跑得快又要馬兒不吃草,隻存在於白日夢中。


  帝都要青陽侯辦事,自然要給點好處。


  青陽國這些年雖有方伯之位,但方伯的權力……真沒有。


  王又不傻,強大的諸侯已經很讓他頭疼了,不可能讓青陽國這樣的地方諸侯借著方伯之權更上一層樓,因而這些年青陽國不管是打哪個國家都無法稱心如意。


  王從上位起對地方諸侯就是製衡和打壓政策,然而這次盜趾軍太打臉了。


  縱然有諸侯們推波助瀾想讓帝都威嚴掃地的緣故,但王又不可能因為這種明麵上完全沒證據的事滅了,且就算有證據也做不到,這種事,做為這場棋局中存在感最強烈的盜趾軍自然要付出足夠的代價,否則沒法挽回王的顏麵。


  若非羽族入侵,沃西扛不住使得王騰不出手來,很難說會不會親自帶軍滅了盜趾。


  即便自己騰不出手來,盜趾軍也還是有滅的。


  權衡利弊後隻能靠青陽侯,青陽侯能滅了盜趾軍,那很好,就算青陽侯的方伯權力能落實,這麽一通折騰,必然元氣大傷,而國衰落,周遭永遠都不缺豺狼虎豹。


  方伯實權的誘惑太大,青陽侯無法拒絕,至於豺狼虎豹,青陽侯也有應對之策。


  堅壁清野。


  青水流域不止青陽一個國家,但在和別的地方哪怕是方伯也有個能和自己掰腕子的鄰居不同,青陽的地理位置太好,和青陽同一個水平的國家都和青陽隔著很遠的距離,想掰腕子也沒那麽長的胳膊,最多就是在中間夾著的中小國家隔空打幾架。


  兗南之地與青陽同一水平的國家有兩個,一為青水中遊的浮國,二為昆吾山北的昆吾國。


  三個國家較量了有百餘年了,誰也沒能將對方如何,隔在三個國家中間的幾十個中小國家亦是苦不堪言。


  早上臣這個,晚上臣那個。


  中小國家覺得自己苦,大國們也同樣覺得自己苦。


  被自己攻打的時候就向自己的對家求救,被自己對家攻打的時候就向自己求救,更憋屈的是自己還不能不救,不然就是便宜了對家。


  心一橫直接打對家吧,很容易發展成拉鋸戰,贏了也元氣大傷,而周遭豺狼虎豹虎視眈眈。


  幾百年過去,被滅的中小國家寥寥無幾。


  青陽侯這一回來了招釜底抽薪。


  盜趾軍沒有穩定的地盤,所有物資都是靠的搶。


  堅壁清野,將城邑周遭鄉野的農作物都收割了和人口一起集中到城裏去,鄉野裏的井也都給填了……能帶走都帶走,不能帶走的統統燒掉,堅決不給盜趾軍留下一粒糧食。


  值得一提的是青陽侯的堅壁清野對策全是在別人的國家搞。


  沒人能攔著。


  南邊的浮國和青陽國掐了百年,國力已不如前,雖未跌出一流國家的水平,但對青陽的威脅已無過去那般大,至於昆吾國,盜趾才從昆吾山北一路打過來。


  中小國家的處境堪稱前有虎後有狼。


  和盜趾沒法合作,盜趾的出身太低微,憎惡貴族的同時想建立一個沒有奴隸的國家,雙方的差異不僅僅是出身上的,還有意識方麵的。


  堅壁清野雖然也有損失,回頭打完了盜趾就該被青陽國打了,但人口和物資都集中在一起了,不僅僅方便對付盜趾也方便對付青陽國,說不定就能保全自身了。


  最重要的是,和青陽國打輸了,最多不過割地,和盜趾打輸了,整個氏族都別想有人活。


  兩害相權取其輕。


  隻是苦了氓庶,家園化為焦土,背井離鄉。


  巫鹹有時會忍不住有些迷惘,為何人間一定要如此殘酷?


  被巫鹹約出來的常儀道:“大概因為人間的另一個名字是地獄。”


  見常儀來了,巫鹹放下了糗糧。“人間固然艱難,但眼前這一切不是奴隸軍造成的嗎?”


  常儀有點懷疑自己在軍營外看到結繩記事的畫而出來見巫鹹是一樁蠢事。“你怎麽當上巫鹹的?民如草芥,從來都不是我們造成的。”


  巫鹹道:“但正如您所說,人間是地獄,在這地獄裏,不需要做得多好,隻需要做得比別人好就夠了。”


  【有點意思,深諳人間君王生存法則本質呐。】


  常儀無視腦子裏的聲音。“你想說那些敲骨吸髓的王侯貴族比盜趾好?”


  巫鹹點頭:“王侯貴族固然敲骨吸髓,但同時也在庇護臣民,而盜趾,我隻看到了破壞。若他在破壞之後能建立起新的廣廈倒也罷了,但他顯然做不到。”


  常儀道:“趾隻是不想成為白帝曾說過的故事裏的凶獸。”


  她尚在孩提時,有個人曾踩著她的背給她講過一個故事。


  白帝很擅長以說故事寓人,她編的故事裏有一個最為奇特。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頭凶獸危害一方,後來有一個勇敢的少年殺死凶獸,但當地人並未得到真正的解救,因為少年在殺死凶獸後變成了新的凶獸。


  孩提時覺得好神奇,原來人還能變成凶獸。


  少年時遇到了災難君王,如果不是時間對不上,她會懷疑白帝是否認識災難君王。


  青年時遇到了盜趾,盜趾用行為讓她意識到了白帝說的故事裏最深層的恐怖。


  世人無懼成為凶獸,吃人和被人吃,每個正常人都會選擇前者,這並不可恥,所有痛恨凶獸的人,真正痛恨的與其說是凶獸不如說是痛恨自己不是凶獸,隻能被人吃而不能吃人,但盜趾不想被人吃的同時也不想吃人。


  破城後盜趾有很多機會自己當大君,甚至操作得好還可以和帝都討價還價把名分給坐實了。


  換做的別的王肯定不可能同意讓一個卑賤奴隸立國的荒唐事,但現在的這位王,隻要能打壓地方諸侯的勢力,並非不能談。


  他所需要付出的不過是一點微不足道的代價:放下芥蒂,接納自己曾憎惡的群體並成為其中一員。


  盡管最開始時找上奴隸軍純粹是為了方便報仇,但到後來卻也有了一些想給盜趾點幫助,想看看他能走到什麽地步的想法。


  巫鹹道:“很美好的夢想,那他可知陛下您的身份?”


  常儀搖頭。“這種事沒什麽好說的。”


  巫鹹聞言換了個方向:“我原以為陛下您加入奴隸軍是為了報複,但如今看來……”似乎是為了理想。


  頓了頓,巫鹹還是道:“縱然世道糟心,但破爛的大屋終究還是能遮風擋雨的,若大屋不存,所有人都將直麵風雨,陛下可曾想過會有多少人死去?”


  【小姝兒九泉之下有知肯定會活活打死這家夥。】


  【小姝兒是?】常儀一邊在腦子裏問那個聲音一邊對巫鹹道:“我並不在意大屋倒還是不倒對人族的影響。”


  【他祖宗,一株腦子非常活泛的奇葩。大屋朽壞,能修就修,不能修就拆了蓋新的。】


  巫鹹茫然的看著常儀。“那是為了報複?縱是為了報複,您這幾年坑殺了那麽多人,也該夠了。”


  常儀隱隱覺得這大屋朽壞,能修就修不能修就拆了蓋新的理論有點熟悉,一邊心中思索一邊嗤笑:“我從未因為你們的背叛而有所怨恨,因為我與你們本就不是一路人,何況當年之事也談不上背叛。”


  巫鹹更加茫然。“那您這些年?”圖個什麽?

  常儀道:“自然是為了報仇,不過此仇非彼仇罷了。你若是想勸我回去繼續當傀儡,那不好意思,要讓你失望了,我當年奪位是為了有個順手的複仇工具,可惜,此路不通。”


  巫鹹道:“您若想掌實權,巫鹹殿自然是忠於您的。”


  常儀很想問一句我看著很像十四歲嗎?


  當年的動蕩雖然沒有巫鹹殿的參與,但巫鹹殿也是袖手旁觀了的,談忠誠是不是太荒謬了?

  常儀搖頭。“我對權力並無興趣。”


  可你為了權力做的事一點都不少,巫鹹腹誹。“雖不知您究竟有何深仇大恨,但您這幾年為了複仇所殺的人難道還不夠?”


  常儀聞言堅定的道:“不夠。”


  巫鹹心中咯噔了下,試探的問:“那您還要殺多少人?”


  這個問題。


  常儀想了想,道:“一百兆左右吧。”


  【全人族估計也就三五百兆,就這麽告訴別人你要幹掉四分之一的人族真的好嗎?】


  【我自問心無愧即可,管他人如何看。】


  巫鹹懷疑自己聽差了,然而認真打量常儀,看不到麵具下的表情,卻能看到那雙淺色眸子裏的認真,她是認真的,認真的要幹掉一百兆人族。


  巫鹹驚呆了:“您與人族有何深仇大恨?”


  “我與人族並無仇怨。”


  沒有仇怨你要幹掉那麽多人?

  常儀難得的解釋道:“一件罪行,若是參與者實在太多,那麽參與便會無罪,因為法不責眾,但我覺得,這太不公平了。”


  巫鹹一臉懵。“所以?”


  常儀很認真的道:“我覺得從犯與主犯應該同罪,全部判族誅對受害者最公平。”


  巫鹹一臉聽奇談的表情。“你還說你不在意當年……”


  常儀懶得再說什麽了,掉頭就走。


  夏蟲不可以語冰。


  巫鹹目光閃爍的看著常儀轉身,在常儀轉身的刹那起身遞出了自己隨身的寶劍。


  什麽都沒刺到。


  劍刃被兩根手指夾住了,巫鹹驚訝的發現回頭的常儀的右眼變成了赤紅色,整個人的氣質也變了,從帶著書卷氣息的清冷變得慵懶嫵媚,神女和妖女也就這差異了。


  妖女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寶劍,勾唇笑道:“我猜對了喲,你果然看到了什麽有意思的東西。”


  巫鹹將寶劍擰了下去削妖女的手指,妖女卻及時撒手了。


  “天人交感境。”妖女繼續道。“千年來巫鹹殿主中你是唯一一個。”


  一群成天盯著星空的星相師,哪怕曾經身手高超,仰望星空百年後身手也該徹底廢了。


  巫鹹道:“想要長久的觀星,總得有個健康的身體。”


  妖女點頭讚同。“此言有理。”


  若非兩人言談時已過了數十招,隻聽言談倒頗似熟稔的友人。


  “陛下也讓屬下吃驚。”巫鹹甚為感慨。


  常儀的身體狀況他們是知道,很小的時候就被人給廢了,身體孱弱,不能習武也不能修習靈力,自然也不能掌控那份力量,簡言之,這就是個注定了的廢物。


  六年前的動蕩也和這一因素有關,若常儀能夠掌控那份力量也不會出現六年前的動蕩。


  如今的常儀盡管氣力大了些,卻仍舊沒有超出普通人這個範疇的力量,但這往來的過招裏卻透著十足十的技巧,身經百戰屍山血海中磨礪出的技巧,用最小的力氣和最高的技巧誅殺最強大的敵人。


  巫鹹驚訝的發現自己這個天人交感境對付一個普通人竟然比對付族裏同境界的人還要吃力。


  但,普通人終究還是普通人。


  巫鹹意識到了這點,妖女也意識到了,最重要的是,身體快吃不消了。


  妖女忽的完全放棄了防禦,任巫鹹的劍刺進了自己的心口,在巫鹹驚訝的目光中不退反進的前衝,白皙修長的手撫上了巫鹹的脖頸,動作溫柔得仿佛撫摸最親密的情人。“你看到了什麽?”


  巫鹹不顧生死的攪了攪長劍。“我看到了人族的末日。”


  妖女哦了聲,哢嚓一聲,巫鹹的美麗的頭顱垂了下來,眸子裏失去了所有生機的光彩。


  “一點都不像。”妖女對巫鹹輕語,右眼的赤紅緩緩褪去,整個人的氣質又恢複了帶著書卷氣息般的清冷。


  餓,好餓。


  痛,好痛。


  常儀將心口的利刃拔了出了讓傷口能夠更好的自我修複,然後,更餓了,餓得哪怕是一頭大象也能吞下。


  常儀克製著饑餓在腦子裏問:【看到人族末日是什麽意思?】


  【字麵意思。】


  【我會毀滅人族?】


  【你對你的人生理想難道就沒點數?】


  【失去四分之一的人口並不會滅族。】


  【.……我建議你最好先找點東西吃,修複傷口很耗費能量的,再不補充能量,相信我,你會饑餓得連巫鹹的東西也能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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