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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葛天侯

  九州北部冷得比南方快, 尤其是位於內陸的冀州,差不多是氣候一冷, 君夫人便隻能悶在屋裏了。


  約莫三年前奴隸軍自西而來, 經過葛天國,毫無懸念的爆發了戰爭。


  彼時正好巡視邊境因而與奴隸軍先迎頭撞上的君夫人在戰爭中受了重傷,雖然葛天侯最終帶著援兵趕到擊退了奴隸軍, 但君夫人為了爭取時間, 在受了重傷後又絞盡腦汁拖住奴隸軍,根本沒有好好休養的條件, 戰爭結束後不可避免的落下了嚴重的後遺症, 一直纏綿病榻, 以至於手中的權力都不得不交了出去。


  於很多人而言這是一件好事。


  權力的餅是有限的, 但分的人太多了, 君夫人的倒下意味著各方勢力的重新洗牌。


  早先時還好, 不確定君夫人是否真的無法再起,但隨著時光流逝,君夫人的身體越來越差, 明眼人都知道, 重新分餅的時機要到了。


  試探已經開始控製不住向行動發展了。


  大夫陳臻安靜的看著兩個大夫在朝堂上互相指責, 不管說的多麽冠冕堂皇, 這都是一場忍不住向行動發展的試探。


  國君你被壓製了這麽多年如此良機真的還能繼續忍嗎?


  這是每個人心底的想法, 包括陳臻, 隻是陳臻總有種不安的感覺, 也是這種不安讓他一直到如今都很安分。


  偷偷的拿眼瞄君位上的葛天侯。


  君侯的位置和臣屬的距離略有些遠,加之這種殿堂都是特別設計的,下麵想看清上麵除非擁有羽族的視力, 而上麵想看清下麵卻不是很難, 隻要視力在人族中屬於出類拔萃這個層次即可。


  陳臻的視力不差,卻也無法看清葛天侯的神情,即便能看清,想來也是瞧不出什麽的。


  葛天侯生得一副好皮相,一副一點都不符合上位者應有形像的好皮相。


  容貌秀美,靈巧乖覺且恬靜無害,嘴角天然上翹,哪怕不笑也自帶三分笑。這樣一張臉,討異性歡心絕對足夠,卻又不會讓同性產生反感和警惕,或者說,同性也很難抗拒他的魅力;年長者覺得他聰敏可愛,年幼者又會覺得他可親——哪怕不喜歡,也很難討厭。


  眼珠黑白分明,靈活卻不輕浮,麵相很是幹淨伶俐,七分秀美,三分機敏,嘴角有著天然上翹的弧度,哪怕不笑也自帶三分笑,一看就是個靈巧乖覺的人物。


  這張臉討女人歡心絕對足夠,卻又不會讓男人產生反感和警惕;年長者覺得他可愛,年幼者又會覺得他可親——就算不喜歡,也很難討厭。


  這樣一張臉很適合隱藏心思,不管是誰瞧,瞧到的都是一張溫和無害的美顏。


  隻一點,一位君侯生得這麽一張臉未免太缺威嚴。


  君夫人早年便不止一次表示過,麵對葛天侯時很有壓力,你一男人居然生得比我一女人還好看。


  不過也僅僅是略有壓力而已,再有壓力,葛天侯也是她的夫君,沒人會嫌棄自己的配偶太好看,不論是女人還是男人。


  雖然生得很沒威嚴,卻無人會對葛天侯放肆,三十餘年來那些因妨礙葛天侯變法而被族誅的貴族氏族們用全族人的血證明了葛天侯的心狠手辣。


  除了君夫人。


  這對因為政治聯姻而結合的夫妻婚後最開始的二十年因為利益一致,方向一致,關係極為融洽,齊心協力發展葛天國,但因利而合也注定因利而分。


  當葛天國國力蒸蒸日上,成為冀州一流大國後這對夫妻之間的裂痕毫無懸念的爆發了。


  君後爭鋒多年,君夫人井雉略勝一籌,至少在被奴隸軍重傷而導致不得不纏綿病榻之前井雉的權力是強於君侯的。


  若無奴隸軍的亂入,很難說未來會不會出現井雉廢了自己夫君的情況。


  這夫妻倆都是一流的野心家,而一山不容二虎。


  陳臻來到葛天國的時候這夫妻倆已經因政見等因素出現了爭鋒的苗頭,等他站穩腳跟的時候這夫妻倆隻差明麵上撕破臉,自然而然的覺得君侯與君夫人是純粹的政治聯姻,哪怕聯姻時真的有感情,這感情也不可能抵得過江山。


  於芸芸眾生而言,權力從來都是最重要的,親人愛人很重要,重不過江山。


  如今,陳臻也不太確定了。


  君夫人纏綿病榻也不止一年了,始終沒見葛天侯做點什麽,不過也不排除他是不想壞了名聲,打算熬死君夫人。


  具體哪種還不太確定。


  美人真的能與江山媲美嗎?

  尤其是,那位美人生得還沒君侯你自己好看呢。


  殿堂上吵得越來越厲害時一直麵無表情聽臣子上書實則走神的葛天侯終於回神,抬手將沉重的青銅案掀飛。


  青銅案砰的砸在了正吵得厲害的兩位大夫之間,爭吵戛然而止。


  “來人,將這兩人拖下去砍了。”葛天侯道。


  滿座皆驚。


  葛天侯無視所有人的驚訝與不解,冷聲道:“君夫人需要靜養,孤不希望太過喧鬧。”


  陳臻驚訝的抬頭。


  因著朝會不是祭祀,不用穿吉服,葛天侯穿的是尋常正式場合著的玄端,頭上戴的自然不是侯爵的九旒冕,沒有珠串遮擋,隻要視力足夠好都能看清那張天然自帶笑意的臉上是罕見的冰冷。


  兩名大夫被拖了下去,兩顆新鮮的頭顱很快被放在盤子裏呈了上來。


  葛天侯的認真的。


  所有人都深刻明白了這一點,忍不住茫然。


  三十餘年來可真沒人看出來這位主哪裏重情了。


  弑父殺兄,屠光了五服之內的所有血親踩著所有血親的屍骸登上君位,夫妻之間更是因為利益而爭鋒多年,這些年隻差拔劍砍死對方,這個時候這種表現……是否扯了點。


  公卿大夫們覺得扯,井雉這個被維護的當事人也有種荒誕的感覺。


  雖然她與葛天侯是夫妻,雖然婚姻的前二十年伉儷情深,雖然共同孕育了五個孩子,但在奴隸軍亂入之前,她和葛天侯的關係離拔劍砍死對方也就一步之遙了。


  井雉想了想,想不通,幹脆不想了。


  她現在這身體狀況,也沒幾年好活了,為了權位折騰了三十餘年,臨到頭了,井雉無奈的發現,自己居然看開了。


  折騰那麽多,站得再高又如何?最後還不是要死?而人死了,生前擁有再多的財富地位都帶不走。


  臨到頭了,井雉也沒什麽好惦記的。


  老三在帝都為質,但不會有危險,來日歸國便是新君,老四和老五雖然野心勃勃,但她和葛天侯這些年一直限製著老四和老五的權力,保證有生之年不會手足相殘,至於百年之後,不管高不高興,那時她也看不到。


  兒孫自有兒孫福,想那麽多幹嘛。


  葛天侯端著藥尋來時便見滿牆枯萎的藤蘿下懶洋洋的趟著個二十七八,容貌甚為清麗,令人見之難忘的女子。


  自打確定自己沒幾年好活後井雉便仿佛變了個人,隻差去當苦行僧,這讓葛天侯甚為不習慣,那是一種被人揍習慣以後突然沒人揍自己了的不習慣。


  哪怕是當年剛結婚那會兒井雉也沒這麽出塵過,井雉的野心,許是後天的也許是先天的,反正葛天侯從認識她就沒見過她這般模樣。


  葛天侯在榻上坐了下來,隻坐下半個屁股,伸手將井雉往裏推了推,這才將整個屁股坐下。


  井雉不悅:“你不能讓人再搬一張榻過來?”


  這榻不大,趟一個人綽綽有餘,再添個卻是擠了。


  葛天侯理直氣壯道:“我懶。”


  井雉:“.……”


  葛天侯將藥碗遞到井雉麵前。“該飲藥了。”


  井雉有一瞬的服氣,一邊接過藥碗一邊問:“你很閑嗎?”


  藥碗送到唇邊,鼻翼隱隱捕捉到絲絲沉鬱的血腥味,本來已經輕啟的薄唇立刻重新閉上了。


  “不放心你。”葛天侯話音未落見井雉藥碗遞到嘴邊卻不飲,不由問:“怎麽不喝?懷疑我下毒害你。”


  井雉搖頭。


  葛天侯長於治國,習武天賦卻是一般,持之以恒也始終卡死在第二重的巔峰,始終入不得第三重,毒死自己這個天人交感境的屬於想不開。


  葛天侯並非正統繼位,又沒有強大的力量,一個足夠強大的武力鎮場是必須的。


  三十餘年過去,江山已穩,倒是沒這個需求了,可她如今也不再是孤身一人,她的非正常死亡會給他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換方子了?”井雉問。


  葛天侯道:“你的鼻子真是比狗還靈,隻是聞聞就嗅出來了。”


  井雉一時沉默。


  葛天侯繼續道:“這是巫醫根據你的身體狀況調整的新方子,快喝,涼了就很難喝了。”


  井雉歎道:“除了那個人的長生方,我想不到有什麽方子需要用到人血。”


  葛天侯默然了一瞬,很快道:“我知你恨她,但生死麵前無大事,你便是恨她也不能因此枉顧自己的生死,我不信你不想繼續活下去。”


  井雉道:“我自然是想活下去的,但我不要讓她瞧不起。”


  葛天侯聞言露出了茫然之色。


  井雉譏諷道:“那個人是什麽性子你難道不知?諸侯聯軍將她逼入絕地,你怎會認為她在窮途末路時用來交換活下去的長生方會沒有問題?”


  葛天侯.……自然不會那麽單純。


  正常人在窮途末路時隻會恨自己交換生命的籌碼不夠多不夠真不夠取信於人,梟雄最多九真一假,而那個人……亦不會不留點後手,不同的是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但缺斤少兩也是肯定的。


  謊言的最高境界不是九真一假,而是全部是真的,隻是缺斤少兩。


  猶記得當年自己就是這麽教那個人的。


  “方子肯定有問題,但她也的確能延續人的生命。”葛天侯道。“她既用此方來交換生命,方子的延壽作用必定是真的。”


  “副作用呢?”井雉問。


  夫妻幾十年,用猜葛天侯性格的思路去猜那個人,能中五六成,尤其是長生方這事,可能性太少,更好猜。


  “吾不知。”葛天侯道。“但不論是什麽,日後都可以尋她為你解決。”


  井雉反手將藥給倒了。“我不要。”


  葛天侯氣結:“雉,這個時候你就別使性子了,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井雉沉吟片刻,忽問:“你可還記得她當年的眼神?”


  葛天侯立時沉默無言。


  井雉笑了,笑得明豔動人。“我記得,那是一雙沒有人性也不會再相信人性的眼神,或者說,她的眼睛裏已經看不到普世的人性了。”


  葛天侯聲音艱澀的問:“所以?”


  井雉問:“你說,諸侯以活人心頭血為藥引尋求長生延壽時她會在想什麽?”


  葛天侯堅定的道:“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這世上總有些東西比活著更重要。”井雉更加堅定。


  葛天侯道:“我不想你死。”


  井雉挑眉。“為何?”


  這個問題,葛天侯道:“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什麽對我才是最重要的。”


  井雉聞言好奇的看著葛天侯,好好的怎麽思考起人生了?

  “有時我在想,如果彼時我不要那麽權欲熏心,當年之事會不會有不同的結局。”葛天侯道。


  提起當年之事,井雉的神情淡了下來。


  葛天侯繼續道:“若權力於我而言是最重要的,那麽當年之事縱然慘烈我亦無錯,但思考多年後我發現,權力並不是最重要的,因為它不是最重要的,所以多年來我始終解不開心結。”


  井雉詫異的聽著葛天侯的自我剖析,同床共枕四十年,忽然發現自己對枕邊人從來都沒有全麵的認知。


  “你想說親情是最重要的?”井雉眸色古怪的問。


  可以理解你被當年之事刺激太大以至於思考人生、自我剖析,但如果說人生最重要的是親情……敢不敢問問你那數不盡的血親屍骸?

  葛天侯一隻手撐起身子另一隻手抬手撫摸井雉美麗的臉頰。“是你。”


  井雉:“.……”


  葛天侯笑問:“不信?”


  井雉望著上方葛天侯炙熱如少年時的眼神,點頭,旋即又搖頭。“隻是難以置信。”


  葛天侯理解:“剛開始時我自己也很驚訝,但又想想,覺得也很正常,畢竟,老妻你如此美麗,我當年對你可是一見鍾情。”


  說到最後葛天侯露出了少年般羞澀的笑容,一把年紀的人露出如此笑容卻奇異的沒有違和感。


  葛天侯一見鍾情的事井雉自然是知道的,但並未當回事,她的愛慕者太多了,初見時眼神比葛天侯更炙熱的不知凡幾。見得多了她也看出來了,一見鍾情的心情再真誠也隻是那時,等頭腦冷靜下來了,感情還能剩多少是個很值得商榷的問題。


  感情啊,認真一時就好,待新鮮勁過了就沒必要了。


  隻是,瞧著葛天侯一如五十年前初見時竭力保持鎮定卻始終難掩緊張羞澀的笑容,井雉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見井雉不語,葛天侯擰眉:“你不信我?”


  井雉搖頭。“我信你。”


  夫妻四十年,縱然對葛天侯的認知不夠全麵,但這世上再沒人比她更了解葛天侯了。


  “你有沒有考慮過一件事?”井雉問。


  葛天侯疑惑的看著井雉。“何事?”


  井雉道:“那個人知道長生方的副作用是什麽嗎?”


  “她寫的方子她怎會……”葛天侯忽的頓住,他想起了一些事。


  井雉道:“我想作為一個人而非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死去。”


  葛天侯道:“你終究還是放不下當年的心結。”


  井雉反問:“你難道能放下?”


  葛天侯無言。


  井雉抬手摟住葛天侯的脖頸。“雖然結局不會改變,但過程我們還是可以好好享受的,讓你日後多些好點的回憶。”以免一回憶就滿腦子權力爭鬥的記憶。


  葛天侯歎道:“記憶越是美好回憶便越是痛苦。”


  井雉聞言欲收回手。“那罷了。”


  葛天侯將井雉摟進懷裏翻身讓自己墊在榻上。“不,有一種痛苦就算痛也是甜蜜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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