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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少昊君離

  王畿是直屬於人王管轄的土地, 雖然帝國的封地和族地在法理上也是如此,但後者要通過當地的諸侯和氏族進行名義上的統治, 王畿卻是直屬統治。


  自炎帝建立國家這種形式以來, 王畿一直都是帝國的核心,每一根發絲都寫著繁榮與強盛。


  君離想像中的帝都應當是繁榮強盛的,是帝國的中心, 所見之人每一個都吃得飽穿得暖, 彬彬有禮。


  想像永遠豐滿,現實永遠骨感。


  餓殍遍地, 易子而食都還是好的, 在青陽曾被辛箏帶著見識過的兩腳羊食肆可張揚多了, 甚至形成了兩腳羊肉的集市, 兩腳羊肉被光明正大的擺在案板上, 比豚肉還便宜。


  君離所有的美好想像都被現實給砸成了齏粉落入了泥裏, 這讓君離甚為低落。


  連山果好奇的問了問君離為何如此低落,得知怎麽回事後深深的無言了。


  帝都是帝國的中心,繁榮強盛是沒錯, 但那也得看是什麽時候什麽人在位。


  王畿正式的劃分是在青帝時, 炎帝時因為整個人族掌控的地盤還不大的關係, 哪怕是實質上的分封製, 但法理和名義上都隻是炎帝之臣, 炎帝也是想換就能換, 隻是後來地盤增加, 再加上八姓問題,青帝正式開始了分封製,因而專門劃分了王畿。


  王畿直屬於人王, 不世襲。


  青帝時人族一半的地盤都是王畿, 之後的時光裏,不是每個王都有青帝的手腕,因而每一位人王在位時期,王畿的麵積都不同。


  王畿麵積最鼎盛的時候當屬白帝時期,這位帝君殺的諸侯太多了,還殺得很有性格。


  那些大國諸侯,白帝殺了之後並不會讓其嗣君繼承全部的疆域,而是將該國切割成若幹塊,最大的一塊給嗣君,別的都重新分封或是與王畿周遭的小諸侯換地,從而拓展王畿。


  白帝之後王畿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了。


  人王也不是完全沒有私心的,損公肥私這種事所有人都在做,別人都做,我若不做,豈非吃了大虧?


  短時間內自然是看不出來什麽損害的,但當時間拉長到千百年這個長度後……王畿的麵積縮水得驚人。


  上麵都帶頭損公肥私了,下麵呢?自然上行下效。


  王畿的土地一部分用於供養人王和王師,還有一部分用於供養公卿百官的采邑。


  王畿的采邑並不世襲,甚至都不終身。


  貴族辭官或告老還鄉時采邑會被收回交給繼任者,但這世上什麽最值錢?


  當然是土地。


  錢到了手裏誰願意吐出來?

  王權強盛時不管心裏如何想都會吐出來,但王權終有式微的一日。


  公卿大夫在采邑上建立了自己家與宗廟,又化家為國,自王畿分割而出。


  王畿被損公肥私削弱,王權更加式微,貴族的盛宴更加盛大,到最後便是王權徹底式微,天下大亂,無數氏族在長達數百年的混亂中被人工滅絕。


  連山果個人覺得,這也算是求仁得仁了,足可見神祇之大方,你渴求自我毀滅,祂便大方的賜予你毀滅。


  言歸正傳,繼續說王畿,在上下齊心合力中,帝國的王畿如今隻剩下湟水盆地以及瀾州西北角、寧州東南角一片,加起來還沒一百同,莫說九州的二流大國了,便是不少三流大國都比王畿遼闊。


  就這麵積還是現任人王在位後努力集權得來的,在他繼位之前王畿根本隻剩下湟水一處了,便是湟水一地,最式微的人王的王令都出不了帝都。


  君離問:“你難道想說帝都以前比如今更差?”


  “那倒不是。”連山果搖頭。“你忘了去歲時這裏發生過什麽?”


  君離沉默。


  帝都圍城。


  一直以來都是人族帝國最驕傲也最尊貴的城被一群奴隸給圍城半年,易子而食,析骨而炊,便是如此也險些被攻破,而被奴隸軍攻破後會發什麽.……在闕地他已經見過了。


  “盜趾是一個很厲害的人物。”連山果對君離道。“自黃帝遷都營建蒲阪以來,他是第一個讓帝都如此狼狽的人。”


  便是兩千年前羽族趁著人族諸侯大亂鬥長驅直入,攻破人族山河城邑無數,蒲阪也不曾如此狼狽。


  第一次如此狼狽,締造者居然是個人族。


  命運與曆史著實莫測。


  君離隨著連山果通過了湟水盆地的西南關隘,見到了這座始建於黃帝時期的帝都。


  蒲阪在最初時是做為邊境關隘修建的,彼時人族與羽族以昆吾山脈為戰場鏖戰多年,黃帝擊敗羽族後發現湟水於昆吾山脈間衝刷出的這片盆地平原相當肥沃,又隻有三處天險關隘可以出入,與南荒冀、寧、瀾、豫四州有漓水相連,彼時人族的根基都在南荒,東荒的諸州雖納入了帝國的版圖,但人口密度……很長的時間裏人族在東荒都是稀有物種。


  綜合考慮,蒲阪的地理位置很適合做帝都,黃帝因而遷都蒲阪。


  因為四周群山環繞,堪稱天然城牆,因而帝都沒有外牆,隻是在平原與山的邊界立了一排木製柵欄防止山裏的野獸下山,至於平原上,當年黃帝遷都時第一件事便是將整片平原上的猛獸給清光了。


  帝都不像別的城邑一樣是規整的形狀,而是以台城、宮城為中心向四麵八方無規則的蔓延。


  往常的時候這種風格看著很是繁華熱鬧,但如今……哪怕看不到,君離也能感覺到湟水平原的蕭條。


  十室九空。


  蒲阪的建築格局熱鬧的時候顯得特別繁華,但蕭條的時候也會顯得更加蕭條,共情能力強點的人甚至會有鬼蜮的感覺。


  湟水平原比湟水注入漓水的那片渡口區還慘。


  湟水注入漓水的那一片平地雖然土地肥沃,但漓水並非乖巧的孩童,真在那耕作,哪怕沒有稅賦壓力也遲早餓死,因而湟水入漓水處至關隘前都被開發起來做渡口了。


  戰亂時很受影響,莫說船隻了,便是舢板都躲得遠遠的,但也因此受到傷害比較小,戰爭一結束,商船便回來了。無論如何,湟水都是蒲阪所在,人族的帝都,有著帝國最多的權貴,永遠都不愁貨物沒人買。


  湟水盆地,奴隸軍將所有農田都給收割了,一粒糧食都沒給蒲阪留。


  貴族受到的影響不大,雖然湟水的田地都是他們的,但他們也不止在湟水有地,湟水的糧食被搶光了也不過是短時間內要省著點過日子。


  受影響最大的是氓庶,雖然湟水的地,他們有耕作與收割的義務而無收獲的權力,但平常的年月裏,他們為貴族將地裏的糧食打上來後貴族會將一部分糧食拿出來賣,如今貴族自己的開銷都全靠外頭運了,自然不會有糧食賣給氓庶。


  君離在湟水盆地之外的見到兩腳羊肉集市甚至在帝都蒲阪之內見到了。


  馬車裏,連山果歎道:“戰爭的破壞力真是可怕。”


  她年輕時是來過帝都的,經過現任人王數十年的努力,帝都已經恢複了三分曾經的繁榮,不論是北荒的冰晶還是西荒的天馬,亦或是南荒的奇楠,東荒的寶珠,隻要是元洲有的,在這座城都能尋到。


  君離問:“那為何還會有戰爭呢?”


  連山果不假思索的回答:“因為人與生俱來求死之心。”


  君離錯愕的看著連山果,這是什麽回答?“誰活得好好的會想死?生命難道不是這世間最寶貴的東西嗎?”


  連山果道:“生命是很寶貴,但人的眼睛隻能看到眼前三分地,一件事,短時間內不僅不會有事,甚至會有好處,人會很高興的去做,卻不會思考,做了以後在更多的時光流逝之後會不會要命。人不會去思考那麽久遠的事,是以說人與生俱來有求死之心並無問題。”


  雖然沒有人會想到久遠的以後會要命,但不管有沒有想到,那都是人自己在無意識中努力求來的,包括戰爭。


  連山果摟著兒子道:“既然努力的求來了戰爭,自然也要接受戰爭帶來的傷害。”


  君離道:“沒有人會渴求戰爭。”


  連山果笑。“你隻能說大部分人不渴求戰爭,但這大部分人並不能做主,而少部分極度渴求戰爭的人恰恰是能決定是否發動戰爭的人。”


  君離說:“但戰爭的承受者是所有人。”


  連山果道:“阿子你得明白,戰爭不是一兩個人一拍腦袋就能打起來的,是所有人在平日裏無意識的推動,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終成戰爭。”


  見君離還是有些懵。


  連山果解釋道:“就好比盜趾的事,盜趾叛亂,是他被他的主人耍了,憤而叛亂,但你覺得真是如此嗎?”


  君離道:“我不知,不過我覺得他沒錯。他的主人背諾,他想活下去,弑主不可避免,但奴隸弑主是不赦之罪,當處極刑,他若不叛必死。可他叛了.……”


  君離沒法昧著良心說馬車外的滿目瘡痍是對的。


  為何會這樣?


  明明所有人都沒錯,最終卻釀成了這場波及半個帝國的動亂。


  連山果道:“這世上沒有對錯之別的,有的隻是利益分歧。盜趾之亂的根本原因還是帝國的奴隸們不像從前那般溫馴了,他們開始想做人,但那是貴族不允許的,沒有了奴隸,貴族要如何繼續維持優渥奢靡的生活?沒有盜趾也會有盜足、盜爪.……這不是個人能夠造就的問題,是所有人共同造就的,隻不過曾經並未尖銳到……或者說奴隸們的數量還沒多到能威脅貴族的程度,因而海晏河清,但如今奴隸們已經能威脅到貴族了。”


  君離下意識的想到了辛箏,覺得辛箏和連山果在這方麵肯定很有共同語言。


  辛箏雖未明言,但她的所作所為無一不在詮釋著對錯不存在,唯立場第一這十個字。


  馬車慢悠悠的入了宮城,和郭一比,不看城牆上戰爭的痕跡,宮城之內仿佛樂土,殿宇樓閣綿延,青磚鋪地,往來皆是麵色紅潤,形容幹淨整潔的衣冠君子。


  一牆之隔,儼然兩個世界。


  宮城雖繁華,卻並非什麽人都能入住,一開始時宮城是給王畿的公卿大夫辦公和起居的地方。外來的貴族都是聚居在東郭,但隨著王權式微,宮城和東郭的界限也就沒那麽分明了,宮城區的範疇擴大,東郭有大半歸入了宮城,而東郭則向南郭和更東邊拓展。


  宮城區的外圍沒有城牆,擴張速度太快,增建城牆的話太花錢,曆代的王不是不想花這個錢就是沒這個錢。因而宮城區也分兩部分,住在城牆之內的都是帝國最頂端的存在,宮牆之外的城區則是次一等的公卿貴族,但不管是一流的還是二流的都是一言能決千萬人生死的存在。


  君離這種質子自然住不到城牆之內,他是帝族的帝子,卻並非帝國的實權人物。


  他這種質子,帝都之內有專門安置的地方。


  黃帝時萬邦來朝遣質,黃帝在東郭圈了一大片地修建質子宅邸。


  宮城擴張時這片質子宅邸也被擴入了宮城區。


  君離在連山果的陪同下往有關部門走了一圈,辦完了質子入帝都的手續後便被安排了以後在帝都住的宅邸。


  質子宅邸不僅僅是給質子住的,也給不同方國的使者住的,因此差不多每個國家在質子街都有一片對應的宮室。


  少昊部也不例外。


  隻一個問題,少昊部,確切說是沃州和帝都決裂的曆史……甚為悠長。


  一座宮室,不管多麽華美,多年無人入住.……負責安排的下大夫委婉表示,旁的質子稍稍委屈一二也無妨,邊住邊拾掇也無妨,但您是帝子,也這麽做未免有失尊卑,不如換座新的宮室。


  君離表示他不介意邊住邊收拾。


  在沃州的時候他都自己收拾自己住的地方的。


  連山果表示介意,一邊住一邊拾掇,人來人往很容易出事,而帝都希望君離去死的人絕對不少。


  君離最終沒入住少昊部以前的舊質子府。


  下大夫沒騙人,新的住處是一座非常寬敞精致的華宅,住幾百人都不是問題。


  下大夫問君離要不要為他添置幾個伺候的奴隸。


  這回不用連山果吭聲,君離主動拒絕了。


  因著少昊逢還在追著奴隸軍想法救他,短時間內回不來,君離是與連山果母子倆入住的,至少能住五百人的宅邸隻住入兩個人……

  “鬼屋都沒這麽空蕩蕩。”連山果一邊吃著買來的餔食一邊對兒子道。


  “我說了不換的。”君離道。


  “你為何會覺得少昊部以前的質子府規模比現在這地方小?”連山果反問。


  多年無人住,規模還大,君離亦無言了。


  連山果繼續道:“不過,應該聽你的。”


  君離不解。“你不是才說舊宮不能住人嗎?”


  “在舊宮那裏,你的鄰居都是沃州的質子。”


  “在這裏難道不是?”


  “我出去買東西時打聽了下,你的鄰居都姓風。”


  君離眼皮跳了跳。


  姓風,又有舊宮鄰居都是沃州質子的前提……

  “這裏是兗州街?”


  質子街共分十條街,分別對應九州與西荒,其中兗、沃與西荒是風姓紮堆的地方,隻是西街已隨著西荒太昊氏族自立為王不再朝帝都而徹底荒蕪。


  “是啊,你旁邊就是窮桑氏的質子。”


  君離忽然沒什麽胃口了。


  風姓是人族最悠久也是最尊貴的姓,炎帝姓風,人族所有姓風的皆為其後代。


  和別的人王不同,炎帝不允許自己的子孫繼承自己的氏,也不允子孫以自己的名字為氏,因而她的子孫隻繼承了姓,至於氏,或隨父,或自立一氏。


  這種情況下,炎帝的子孫自然不像別的人王後代一般有個本家,有本家的氏族尚且會分裂,更別提炎帝後裔這種完全沒有本家的。


  曆史上炎帝後裔一共有兩次大分裂,最近一次便是沃兗分家,史稱裂姓之亂,兩州之地的風姓氏族打了兩百多年,雙方的手上都沾滿了血親的血。


  沃州的風和兗州的風一直都無法恢複曾經的關係,見麵拔劍屬於正常往來。


  他很難想像回頭兗州的風發現他這個來自沃州的少昊風後會發生什麽人間慘劇。


  連山果安慰道:“別太擔心,被送來當質子的多是在國內一大堆想他們死的,做人能做到這份上不可能是白癡,最多揍你一頓,不會殺你。或許還會拉攏你,人族攏共才四個帝族,帝子再不值錢也是帝子。你好好經營一下,保命不是難事。”


  君離一點都沒覺得被安慰到。


  比親人的安慰不到位的更悲劇的是第二日時連山果收到了巫鹹的回信,回信之快讓她甚為懷疑這信該不會在半道上就碰上巫鹹了吧?不然怎會回信如此之快?


  信的內容是讓她去瀾州調查潞侯取心頭血的事。


  殺人取心頭血不僅僅在潞國發生,這幾年在很多國家都有發生,巫鹹懷疑這是神殿籌謀的什麽陰謀。


  正常情況下應該是上報玉宮,不過玉宮如今的情況……巫鹹沒提,但連山果能讀出他的未盡之意。


  巫鹹的總結便是:反正太昊祭巫你暫時有空,正好調查此事。


  連山果一點都不想走。


  她兒子現在可是在龍潭虎穴。


  君離道:“你自己都說了,我縱然眼盲卻也終究是帝子,我的身份很值錢的,在這帝都想要活著並非難事。”


  連山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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