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常儀
青陽國的公族貴族有著相當豐富的珍藏, 遺憾的是盜趾不懂欣賞,在他看來, 十車珍寶還不如一車糧食有價值。
青陽侯死得幹脆, 他燒掉了大部分糧草後的爛攤子卻是要盜趾來收拾。
雖然很清楚自己幹掉了青陽的公族貴族後青陽必亂,但盜趾並不希望在自己還沒走的時候就先出事,而且, 這一戰並未獲得足夠的糧食, 接下來的行程無疑會更難。
經曆過這麽久,盜趾也早已明白了提前準備的重要性, 他早年差點失敗便是因為沒有提前準備, 連起義都是從萌生這個想法到下決定隻用了兩次呼吸的時間。
教訓有過一次就夠了, 故而為了以後的路程, 盜趾從青陽打下來起就帶著奴隸軍投入了無窮無盡的忙碌中。
常儀一口氣忙了五天五夜, 被盜趾趕出了政務處讓她睡一覺再回去。
常儀很無奈, 她是真的不累,不是熬夜過頭導致身體內部紊亂帶來的亢奮。
她以前也沒少熬夜。
熬夜猝死這種事發生不在她身上,甚至連脫發都不會有, 不僅僅是被災難君王給帶得熬夜成習慣, 更因為身體進行過改造。
她試過, 她曾做過實驗, 自己熬夜能熬多久。
大腦高強度一刻不停的運轉計算圓的周長與直徑的比值, 吃喝拉撒時都還在算, 一口氣算到了三的小數點後一百一十二位數, 算了整整一個月,以大腦用腦過度而昏迷告終。
事後睡了足足兩天九個時辰,差三個時辰就足三天。
也因著那回的嚐試, 她對自己的身體極限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除非大腦高強度運轉超過半個月,否則她的精神根本不會覺得累,即便熬夜半個月熬累了,睡上一整天便會重新精神飽滿。
常儀如此向盜趾解釋了一番自己的強大身體素質。
盜趾沉默了足足一個彈指的時間。“我是第三境,但我也沒如此強健的身體。”
他很確定常儀隻是一個普通人,一非武者而非術士,除了氣力大了點,聰明了點,自愈能力……思及此盜趾的思緒有一瞬的呆滯,這些因素單一一個放在任意一個人身上都可能有正常的解釋,但這麽多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常儀你真的還是人?
常儀道:“因為無法習武也無法修習靈力,我對自己的身體進行過一些改造,變得更強健了。”
盜趾對災難君王的事跡還是有些印像的。“哦,莫不是能像災難君王一般長生不老?”
常儀搖頭。“她並未長生不老,你為何如此說?”
數年生死之交,她對盜趾還是有一定了解的,盜趾並不關心長生,對災難君王也沒什麽興趣,沒道理覺得災難君王長生不老。
“我從幾個貴族俘虜那聽的,他們說願意用長回春方換我饒他們一命。”盜趾流露了極度厭惡的神情。“那方子裏居然有一味藥是活人心頭血,一帖便是十份活人心頭血,這簡直是惡鬼方。”
常儀聞言詫異不已。“被騙了吧,她的外表雖停留在了十三四歲,但那與人血毫無幹係。”
盜趾聞言也露出了詫異之色。“但的確有貴族服食了回春方後變得年輕且精力充沛了。”
常儀讓盜趾將方子給自己瞅瞅。
有點懷疑那個沒人性的生物學家在和自己分開後找到了新的方向,這一點都不是好消息。
生物學家的腦子.……常儀不想評價什麽,隻能用一句話來總結:生物學家的眼裏,芸芸眾生所作所為,沒有道德與卑劣,隻有出於生存與繁衍的欲/望。
一個能從生存和繁衍角度來解讀文明和曆史的奇葩,可謂真正的無敵。
人和畜生有什麽區別?
答曰,沒有區別。
在生物學家橫空出世震碎常儀三觀之前,常儀一直以為,能夠做到不站在道德高地強求別人講道德的是聖人,但生物學家讓她明白,除了聖人還有另一種:生物學家。
人不會向牲畜要求道德,生物學家自然也不會向人要求道德。
不同的是,人們可以理所當然的要求聖人品德高尚,卻不能要求生物學家擁有道德。
所以,聖人永遠光輝偉大,而生物學家在需要實驗材料時能跑到大街上隨機抓人回家做實驗。
真正的隨機。
常儀曾見生物學家站在路邊等人,第一個經過的路人就是她的下一位受害者,不拘男女老幼病弱健康。
彼時尚年幼,對生物學家第一印像極好,充滿了好感的小家夥被驚呆了。
當然,沒成功。
倒不是踢著硬茬子了,而是常儀用棍子將生物學家給敲暈拖回家了。
那次最深的記憶除了生物學家的心性夠隨性便是其恢複能力真強大,明明腦袋都被砸得快腦漿迸裂了,居然沒幾日就活蹦亂跳了。
這麽一個人,常儀沒法想像她放飛思想天馬行空自由發揮後找到的新方向會有多恐怖。
當年奪權成功後放任生物學家離開,而非殺了,三分之一是這世上能夠和自己在思想上火花四濺的人隻此一位,知己難覓;三分之一是師尊一直看著自己,剩下三分之一則是生物學家對長生的探索在那時已陷入頸瓶,危害有限,加上也不一定打得過……最終世間多了一位災難君王。
災難君王更進一步是什麽?
魔嗎?
不,和魔還是有區別的。
“無人永生,神魔尚不例外,何況人乎,但我希望自己的死法是這世界對我失去了所有探索的欲/望後自己殺死自己。”
常儀在記憶的宮殿裏翻著曾經的記憶,同時看起了盜趾默寫的方子。
盜趾默寫結束後看著常儀,想聽聽這是怎麽回事。
常儀思索了一刻時辰後道:“這不是回春方,這方子吃得越多死得越早,所謂的回春完全是壓榨剩餘生命力製造的類似回光返照表現。”
“貴族那麽蠢?”盜趾詫異。
常儀道:“自然是不蠢的,十人份的活人心頭血一直在彌補他們的壽命損失,很難發現它的隱患,等發現的時候.……我也不知會發生什麽。雖然理論上,隻要一直用別人的壽命彌補自己的壽命,可以一直保持這樣的狀態,但總覺得這裏有什麽很嚴重的隱患。”
【你能看出來嗎?】
【我看看,這玩意吃多了會對靈魂造成很大損耗的,誰莫名其妙被殺了取血為藥會沒點怨氣?這方子裏提供的祭祀之法雖將別人的壽命保存在了心頭血中,但同時也將怨氣一同保留了。日積月累,要麽量變引發質變上演一出活人化身邪靈,要麽靈魂損耗嚴重,晚年變白癡,未來幾百世都無法投胎為人。】
【她現在這麽厲害了?】
【我覺得,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這方子有這種副作用。】
【?】
【她若有這個造詣,早已進化為神話生物,這玩意多半是她以長生不老為目的,不顧副作用亂編的東西。】
【亂編還這麽有水平?】
【說明她將她這一生的所學都給吃透了,變成了腦中的常識,哪怕是亂編也下意識的遵循著常識。】
遵循著常識的亂編……常儀服了,亂編出這麽一份當真的良方來用似乎也沒什麽問題的東西,看來生物學家這些年的進步真的很大。
盜趾道:“聽上去好像不算副作用,損失的壽命都被補回來了,隻是不能將人換成牛羊嗎?”
常儀道:“如果是給牛羊用,能,若是給智慧生物用,就必須是相近層次,甚至更高層次生命的生命力,其中最適合的是同類,別的物種的生命力,鬼知道會發生什麽。隻是,每個物種的壽命是由生命信息決定的,想要延長,必須付出更多的代價。我給你舉個例子好了,若是一個人想延長壽命,那麽剛開始時他需要用別人兩年的壽命換自己延壽一年,慢慢的會變成四年換一年,十年換一年,百年換一年,甚至一日,活得越久,需要付出的代價就越多。別看這方子上寫著的十人份心頭血,真用了它,要不了多久,藥量就得不斷增加,到最後,怕是天下人都不夠。”
盜趾悚然。
盜趾悚然後徹底將回春方給丟到九霄雲外,曾經有過的那麽一點心思亦如太陽下的露珠般消失無蹤,然後堅定的將常儀給趕走了。
五天五夜沒合眼,甚至都沒挪動過位置,合過眼,哪怕不怕猝死也該擔心一下發際線。
常儀對此隻能哭笑不得的被趕走,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的身體不是一般的改造。
脫發?
不存在的。
改造時她的身體對食物的消化吸收率增加到了百分之四十,同時也加強了毛孔的排出體內代謝能力,不過改造者覺得毛發這種東西沒什麽用處,妨礙代謝的垃圾從毛孔內排出,幹脆永久性破壞了她身上所有的毛囊。
莫說汗毛,便是頭發和眉毛都沒了。
從實用來看,改造效果一流。
從美觀……從小就沒怎麽打理過自己外形的常儀頭回發現原來自己也是愛美的,至少她受不了自己頭頂和眉骨部分一根毛都沒有的模樣。
苦苦哀求一個月,頭發和眉毛終於回來了。
隻是,常儀自己也不確定自己回來的頭發和美貌是否正常。
常儀曾拔過自己的一根頭發做實驗,她的頭發是天然的炭黑色卷發,濃密卷曲,不過給人第一印象最深的部分還是濃密——因著留得長,都到臀線了,長發在重力的影響下卷得不是很明顯。拔下來後沒了重力施加的影響,卷了不少,至此為此還很正常。
抓住兩端扯了扯,頗為堅韌,堅韌得不像是頭發,至少常儀沒見過哪個人的頭發有這麽堅韌。
不僅堅韌,還很牢固。
拔下來的時候第一下都沒拔下來,疼得常儀直咧嘴,第二下用了可以將正常人一把頭發給拔下的力道才將一根頭發給拔下。
感覺區區熬夜明顯不是這種不正常的頭發的對手。
事實也的確如此,迄今為止,不論她如何熬夜,從未少過一根頭發。
常儀有時會懷疑,會不會有一日自己不再需要睡眠,永遠都精神飽滿,而自己的頭發亦不會因此少一根。
……
不能再想了,這個想法太危險了。
世道縱然爛透了,世界卻是美好無辜的,充滿了令人興趣盎然精神百倍的知識,想不出拱手讓人的理由。
離開了政務處,常儀站在大街上一陣茫然。
她是真的不累,這麽多年她也早就養成了每隔一旬才睡一覺的習慣,平時別人睡覺時她不是在研究術數便是在腦內思考演算各種實驗,如今便是回去了也睡不著。
也不太想回去繼續搞研究,暫時沒這個心情。
青陽侯放火燒糧很成功的為仇人增添了無數麻煩,常儀還沒心大到看著遍地餓殍無動於衷。
但她一時間也想不到什麽好辦法,若隻是缺一點糧食她還能解決一下,但這回的缺口太大了。
【我不太理解你的想法,你這一路上做的事,哪次不是留下一地混亂?】
【不一樣,我雖故意挑起貴族與氓庶的矛盾,製造紛亂,但那矛盾是本就存在的。生存與繁衍是生物的第一本能,沒有生物會喜歡全年都在生死線上掙紮的生活,頻繁的生孩子,生下的孩子不是賣掉就是吃掉,哪怕這種生活已經過了千百年,氓庶都已經進化得麻木了感情,但麻木並不等於沒了感覺。我做的不過是將一切遮羞的美好給揭開,讓氓庶知道自己辛辛苦苦耕作,打上來的糧食都去了哪,為何無法養活自己的後代。貴族哪怕不習武,超過在不被殺掉的前提下,能活到六七十歲,而氓庶,迄今為止我還沒見過一個超過三十歲的氓庶。我指的是無姓的氓庶,不是百姓。】常儀很是感慨。【我還記得自己小時候曾奇怪過,為何阿母比阿父年長近十歲,阿母看著卻比阿父更年輕。我以為是阿母是武者的關係,後來才知道,是阿父老得太快。】
【武者老得的確比普通人慢。】
【一個無姓的普通人,二十歲的年紀,臉看上去多少歲你可曾留意?】
【大部分四五十歲吧,若是生活在風調雨順的富足之地,會好一些。】
【那身體呢?】
【三十歲左右……唔,按著阿婧的邏輯,貴族和氓庶完全可以劃分為兩個物種了。貴族哪怕不是武者,三十幾歲也能看著跟二十幾歲似的年輕,身體狀況就更別提了。】
【是啊,簡直就是兩個物種。】常儀神情默然的在腦子裏說。
【可我還不是懂你在悲傷難受什麽,別否認,我能感覺出來。】
常儀擰眉。【不是說你不能讀我心裏的想法?】
【你心裏的情感太強烈了,強烈得都滿溢了,而我存在於你的腦子裏,便是不想感覺也沒辦法。話說,你究竟在悲傷什麽?】
【我隻是想起了一些很久的往事,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遍地餓殍,我差一點就成了一盆肉湯。】常儀答道。【有些時候我都不知自己當年沒被做成肉湯是幸運還是不幸。】
【活著就是幸。】
常儀咧嘴笑了笑。【那就是幸,隻是,我的幸好像是人族的大不幸。】
被她活埋的人族根本數不清,以後還會有更多。
【百因必有果。】
常儀笑。【若百因必有果,為何人族世世代代食兩腳羊,卻始終未曾有報應?我差點被做成肉湯,我的外祖父母食了三個兒女,最終為我的阿母所食,更往上,我相信這樣的事並非頭一次。】
【你沒被做成肉湯算不算?】
【.……算。】常儀無語道。
【你這方向不是回住處的路。】
【我想到辦法了。】常儀回道。【釜中食這種經曆,能少幾個孩子經曆還是少幾個。】
青陽邑做為國都,自然匯聚了兗南之地大部分的珍寶,城破之後奴隸軍抄了所有貴族府邸,收獲的珍寶逾百車。
價值連城的珍寶隻對貴族有意義,氓庶拿著是招禍,奴隸.……拿了跟泥土石頭沒什麽兩樣。
也因著不夠重視,價值連城的珍寶被胡亂堆放在倉庫裏,沒扔還是考慮到以後可能用得著。
雖然對奴隸沒有用,但那些貴族有的是願意用糧食來換的。
常儀想翻找幾件去趟濁山國。
寧州為九州之糧倉,而濁山國為寧州糧倉之一。
【你要怎麽解釋你能一日往返濁山國與青陽?】
【到時候再編。】
【很靈活很實際,但你有那個腦子?】
【我不行不還有你?】
常儀看著手頭翻出來的一件九連環的玉器,用料很普通,樣式更是古樸,怎麽看都不值多少錢,但保存的匣子卻是上好的紫檀木。
雖然看得出來是很老的古玉,還是古玉中較為少見的從未入土過的傳世玉,但九連環玉器是貴族孩子的玩具之一,故而九連環古傳世玉並非什麽稀奇的東西,有必要如此重視?
常儀細細看了看,在玉器上找到了一行古字,不認識。
【阿元。】
【贈小兒旻,落款是華歆。】
【華歆?那位諸侯?這個名字有點耳熟……燧人華歆?!】常儀詫異的看著那充滿了溫情的刻字。
不是吧?
炎帝不是瘋子嗎?
瘋子居然還有這麽溫情的一麵?
【她又不是一開始就是瘋子。】
【我無法想像炎帝身上發生了什麽。】
做為社會中下層的匠人是沒資格在自己的作品上留下自己的名字的,即便有膽大包天的留落款也不敢留炎帝的名字,除非這件玉器是炎帝雕琢的,做為人族之王的她自然可以光明正大的在自己的作品上刻下名字。
一個能親手為自己的孩子雕琢一件玩具的人,是怎麽變成曆史上那個因半瘋而被弟子背叛的暴君的?
【那個叫旻的孩子是她和她心愛的男子生的?】雖然自己的父母都是能無視血脈另一半是否真愛而真心愛惜孩子的人,但常儀也很清楚,自己的父母屬於林子大了什麽奇葩的都有的那隻奇葩,世人更多的還是愛屋及烏,對孩子的喜愛程度也得看另一半是誰。
【她的每一任配偶都是她真心喜愛的男子。】
【.……我記得炎帝結了一百多次婚。】
【誰一輩子隻談過一次戀愛?尤其是她還活了幾千年。】
【那倒也是,隻是,一百多次,還都是真愛.……】常儀嘴角抽搐了下。“炎帝,挺多情的。”
不累嗎?